第69章 悼念

2025-04-03 04:16:57

池子边的小糯米糕似乎啪嗒一下软了下来, 蔫儿了吧唧的,她低着小脑袋,戳戳水中石上慢慢爬的小王八, 声音闷闷的:那、那我去同太子哥哥说一声。

太子哥哥呢。

她扭头问天一,有些疑惑:我怎么找不着他。

天一答:陛下传召, 殿下去御书房了。

昂——哎呀, 没去过。

秦小猫儿眨了眨眼睛, 仰头去瞧林岱岫:我能去那儿找太子哥哥么。

林岱岫掐断她的念想,语气温温柔柔的:不可。

踢踏——话音未落,宫道上乍然想起一阵脚步声,像雨点子劈里啪啦打在地上一样,急促又密集。

脚步声由远即近,愈发钝响沉闷, 厚重的声音压在心底, 宛若乌云翻墨, 让人平白感到一股燥意。

秦小猫儿有些好奇,探出小脑袋想出去瞧一瞧,刚站起来就被林岱岫拎住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 松松散散的绉纱贴着她的小脸儿,眼前一片朱红。

青年人把她拢在怀里,微微抬起手,渥丹袖摆垂落而下, 把一整只小猫儿都挡住了, 秦晚妆缩在林岱岫怀里, 闹腾了两下, 挣扎着想出去。

林岱岫调转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小姑娘的脑袋:安静待着。

好、好吧。

秦小猫儿有些失落,但她自认是个听话的好姑娘,乖乖巧巧站好了,低头揪袖摆上的金线玩儿。

温凉的指尖碰上脖颈,秦小猫儿长睫轻轻颤颤,唔了一声,伸出小手戳戳林岱岫的手,有些疑惑。

哎呀,林哥哥在干什么呀。

秦小猫儿仰头,对上清浅的眸子,声音软软的:林哥哥?林岱岫对着她笑笑:想睡觉么?秦小猫儿有些奇怪,她两个时辰前方才睡过呀,她才睡不着呢。

秦晚妆正想开口,突然感到一阵钝痛,她脖颈酸软,眼前一黑,像只小糯米团子一样,直直往下倒。

林岱岫揽住小猫儿,把她掩在宽袖里,懒懒掀起眼皮子,看东宫门口站着的人。

宫门口,玄甲卫提刀定住,面容整肃,冷若冰霜。

领头那人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冰冷,死死盯着东宫正殿的朱门,他大手一挥,厉声道:搜——原本簇拥在一起的玄甲卫哗啦啦散开,腰间跨刀,大踏步走进东宫,推开宫里紧闭的门窗,紧接着,太监宫女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宫室内响起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响。

放肆。

小太监声音嘶哑,拦着那个领头人,怒火中烧,何人给你们的胆子,纵然是玄甲卫,也不该擅闯东宫,待殿下……那领头人举起一块白玉令牌,眉目冷漠,打断他的话:陛下口谕,太子疑似与宫中刺客勾结,特令我等再至东宫,细细搜查,公公见谅。

公公不必如此恼怒,清者自清。

他又道。

天一见着那令牌,一腔话堵在喉咙里,哑火儿了,他知道这是皇帝亲自下的吩咐,即使心里有万种火气,也只得压下,抿了抿唇,拂袖往水榭边走。

那领头人微微睨了天一一眼,收起令牌,转身对着林岱岫施了一礼,问:少师大人为何在东宫?林岱岫看着宫内的玄甲卫,他垂眸,漫不经心地,轻拈指尖,素白的梨花被碾成粉末,稀稀疏疏洒下来,他微掀眼帘,温声笑笑:来捡只小猫儿。

原来少师大人还有这样的意趣。

男人跨着刀,不自觉压低声音,同林岱岫攀谈道,尚栖宫里倒是养了不少猫儿,俱是域外进贡来的,品相都不差,少师大人若是喜欢,可以去瞧一瞧。

青年人微微抬眼,笑出声,清透的眸子温温柔柔的,像漫过草野的春风。

他看着眼前人,静默良久,直直看得那人心里发慌,不自觉去按刀,林岱岫才收回目光,温和道:养一只已足够劳心费力了。

这时,有个玄甲卫推门而出,朝着这边儿远远喊了声,男人同林岱岫施了个礼,匆匆走过去。

*砰——瓷器被猛地砸到地上,刹那间,劈里啪啦炸开,碎片溅起,擦过江鹤声的脖颈,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父皇息怒。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御书房里,小少年跪在地上,垂首低眉,面色有些苍白,唇上几乎失了血色,身姿却挺拔:父皇当真觉得儿臣与刺客有牵连么?你没有么。

皇帝冷冷看着他,居高临下的,他的目光有些浑浊,眸子里却翻涌着无尽的嫌恶,他紧紧咬着牙:你想让朕死。

江鹤声有些错愕,猛地抬头,对上皇帝冷漠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茫然:父皇……住口。

皇帝沉声打断他:抬上来。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几个太监弓着身子,抬进来个裹着白布的尸首,他们对着皇帝跪下,把尸身放好了,恭恭敬敬立在一边。

你先前见过他。

皇帝把白布掀开,俯身冷睨江鹤声,冷声道:你记得吗?他摆了摆手,老太监呈上一枚岫玉,皇帝把那岫玉拿起来,扔在江鹤声面前:你的玉为何会出现在这种晦气东西身上?江鹤声看着熟悉的岫玉,垂眸,指尖轻轻颤颤。

小太监昨日夜里跌下高楼,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脸上显出些乌青的斑块,浓稠的血迹自七窍而出,显出暗沉的死相,他的五官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浑浊的碎渣沾在耳朵里,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儿。

小少年似乎有些错愕,怔了许久,皇帝看着他的模样,怒火中烧,猛地掐住他莹白的脖颈,往白布上撞,皇帝死死盯着他:你当真认得他。

好。

好得很。

皇帝气急反笑。

江鹤声猝不及防,被扯了个踉跄,手腕撞上桌角,小少年闷哼一声,金丝发带乍然散落,长发松松散散披下来,遮住那双瑰丽的漂亮眸子,他双手撑着白布边缘,指尖微微泛白。

他哑了半晌,压下喉中的腥甜:儿臣认得他。

儿臣并无谋逆之心,父皇明鉴。

江鹤声语气温和,照例是矜雅端方的模样。

太子殿下。

御书房里,久未出声的朝臣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江鹤声施了一礼,笑道:殿下不必挣扎了,您可知他看守的高楼里藏了什么?江鹤声静默。

那人道:藏了带毒的箭矢,先前刺客行刺时,用的便是那个。

您指使刺客行刺,又收买这太监帮刺客藏身。

若非他昨夜拼命阻挠玄甲卫办差,后又坠于高楼,惊动了楼里藏身的刺客,刺客压根儿逃不出去。

荒唐。

江鹤声轻讽一笑。

那朝臣似乎料定他不认,又向皇帝呈上一纸文书:陛下,这是方才玄甲卫在东宫发现的物证,是殿下与前朝废太子旧党互通的文书。

小少年猛地抬头,长发散落,他看着文书,怔了一会儿,文书上赫然是自己的字迹,他有些茫然,半晌,讽笑出声:胡言乱语。

文书劈头盖脸砸上来,江鹤声眨了眨眼睛,恍恍惚惚间,他听见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

好一个太子,好一个正统。

皇帝拂袖:拖下去,囚文绮台。

*文绮台前,火光燎燎。

炭盆里的纸钱烧得焦黑,劈里啪啦往外溅出火星子,灰白的碎屑自火光中升腾而起,又慢慢飘落而下,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江鹤声穿着素白襕衫,站在炭盆前,清瘦莹白的手指拈着一沓纸钱,慢慢往炭盆里放。

暖红的火光衬得小少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那双眸子映着烧得旺盛的火焰,瑰丽又漂亮,像是自缥缈仙山流出的亘古传说。

太子殿下在悼念何人?带笑的声音响起来,林岱岫闲闲散散走近,踏着遍地的青枫,沙沙啦啦的声音响起来,轻轻的,像松涛卷浪一般。

他看着炭盆里的余烬,又笑:昨日夜里的小太监吗。

江鹤声轻轻嗯了一声:孤先前见过他。

*江鹤声见到那个小太监时,京师的雪还没有停。

宫内簌簌落了一层白。

宫外新贡的花草送进了内侍省,太子殿下正好闲来无事,亲自去给那只娇贵的小奶猫儿拿了几枝新鲜的山茶。

江鹤声撑着伞,走在漫天的大雪里,无意间,看见假山间拥簇在一起的身影,有些好奇,停下脚步。

簌簌的风雪里,小太监穿着蓝灰色衣裳,低头轻轻吻上那宫女的唇,阖着眼,虔诚得像对待天上的月亮。

江鹤声在那儿站了会儿: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雅雅的声音落在雪地上,两人乍然分开,有些惊慌失措,那小太监挡在宫女面前,看见江鹤声,忙拉着她跪下:奴见过太子殿下。

江鹤声叫他们起来,轻轻唔了一声,问那个小太监:你为何要对她做这等事。

小太监答:因为她是奴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又问:什么是心上人。

……小太监沉默了一会儿。

每每瞧见便欢喜,一日见不着她,就想得不得了,这就是心上人。

小太监开口,声音低低的,补充道,奴见识浅,不曾读过什么书,殿下不必在意奴的话……原来如此。

江鹤声望着簌簌的雪,轻轻颔首:受教了。

小少年听着他的话,想了良久,半晌,才温声笑,轻弯眉眼,喃喃道:原来阿桥是孤的心上人。

太子殿下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同东宫里那只软绵绵的小甜糕之间多了一丝隐秘牵连,很满意,看着那两个人,温温柔柔问:孤明白了,你们想要什么封赏。

小太监显然没预料到这等好事,叩首谢太子恩泽,他脸有些红,语气羞赧:奴想去西水楼守门。

太子有些好奇,又问:为何。

西水楼的俸禄高一些,奴想趁着丹玉还在宫里,多为她攒些银子,日后置宅用,而且……小太监说得很快,似乎已经想过许多遍了,他说着,顿住,声音轻下去,从西水楼往东看,就是披霞殿,丹玉在披霞殿当差。

江鹤声看着他,倏尔轻笑,颔首:善。

簌簌的雪粒子飘落到肩上,江鹤声想了想,他记起,京师的宅院似乎十分贵重。

于是,小少年分出一枝山茶花,又取出一块岫玉,递给那小太监,温声道:愿君早日得偿所愿。

*文绮台地处荒僻,周遭是稠密的青枫林。

遍地清辉。

江鹤声坐在地上,倚着参天的青枫古树,挑拣着把那时的事说给林岱岫听。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染上些茫然,孤害死了他,是么?若他没有送那小太监岫玉,也没有调他去西水楼,栽赃他的人就不会借小太监做文章,说不准,他便不会坠下高楼。

林岱岫听见他的话,眉眼舒展,轻声笑笑,他微微抬眼,看天上孤悬的明月:殿下,良善永远不是罪过。

尽管有些时候,它看起来愚不可及。

他取出一小匣糕点,递给江鹤声:那小混账给你做的,味道定然不大好,吃吗?小少年眨了眨眼睛,接过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