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短短一个时辰,秦晚妆经历了太多的事,更遑论外面还下着雨,漆黑的屋子里清寒冰冷,秦晚妆有些受不住,小手握拳抵住唇角咳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
都过去了。
鹤声连忙安慰她,白净的手僵硬地垂在地上,显得格外病态,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动作,只能用言语掩饰内心突如其来的惶然,我现在很好......所以,不用为我难过。
我真的很好。
细长的睫毛蝴蝶般扑闪,秦晚妆定定看了鹤声一会儿,看得鹤声手指蜷曲,抓住地上的绒毛锦丝地毯,修长的手骨节分明,青蓝色经络凸出,他唇角干涩,是不是......是不是我太不识抬举,惹你厌烦了。
话到口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他受不住这样的沉默,鼓足勇气抬头,却对上秦晚妆干净的目光,小姑娘已经凑到她耳边,悄悄说,漂亮哥哥,坏人在这里,你是不是不敢说呀?小姑娘一副猜中了他的心事的得意样子,低头蹭到他身边,以一种筹谋家国大事的严肃态度道:我可厉害啦,等我回家就告诉阿兄,让他来抓坏人。
我会为你做主哒。
一锤定音。
眼前的漂亮哥哥似乎有些错愕,清澈的眼睛睁了好久,他才喃喃道:好。
秦晚妆被看得有些害羞,悄悄捂住脸。
漂亮哥哥好乖啊。
扑通——章林吓得摔倒,连滚带爬摸索着站起来,对上鹤声冷冷的目光,只觉脖子一凉。
那目光没别的意思,只是精确代表着一句话:再不滚,你就永远不必出去了。
章林吓得屁滚尿流,腿都软了,扶着墙踉踉跄跄跌撞出去,好不容易走到台阶处,感受着久违的光亮,他长舒一口气,乐极生悲,一脚踩空险些摔滚下去,身子往前倾,被一只手拉住。
撞入眼帘的是满目的殷红色,眼前人松松散散罩着件袍子,长发用木笄挽在脑后,林岱岫懒懒拽着他,轻笑道:章老爷,真是赶巧了。
他身后跟着先前小姑娘身边的小厮,那小厮摁着短刀,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样子,楼下横七竖八躺着不少护院,哎哟叹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岱岫掀起眼皮子,悠悠说了句:知道你劫的是谁吗?他从章林旁边走过,漫不经心说了两个字。
章林的心绪大起大落,白眼一番,直直往后栽去,晕了。
林岱岫又笑笑,同西桥道:好玩儿的很。
*门吱呀一声,细碎的光顺着木门跳进来,屋内总算亮堂了些,但还是显得昏暗。
秦晚妆眼睛一亮。
林岱岫携西桥在门口站着,西桥满脸焦急,三步做一步冲过来,把秦晚妆拉过来,绕着她细细打量了许久,看她身上没伤才送了口气。
林岱岫斜倚着门框,懒懒散散的,绛红色袍子垂地,他轻轻笑着,玩儿够了就回罢,若是再遭风寒,纵是撒娇耍滑也不许出门了。
秦晚妆有些不舍,但没法子,只得同鹤声告别,她手忙脚乱取出自己小布袋里揣着的首饰,自以为隐秘地塞在鹤声手里,轻声跟他说悄悄话,漂亮哥哥,这些东西可值钱了。
她忍痛道:你当了吧。
虽然她舍不得首饰,但她必然是要对漂亮哥哥负责的。
她得做个敢于担当的姑娘,有了钱,漂亮哥哥就可以上下打点不挨欺负了。
鹤声怔怔看着手里的布带,恍然间回过神,才惊觉秦晚妆已经走远,他长舒一口气,又显而易见地迷茫起来。
他好像跌入一场美梦,美梦里由他曾经千万次祈求的所有奢望,但唯独不像真的。
彩云易散琉璃碎,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晃眼间,他又回到冰凉冷漠的深宫,他一个人站在大殿里,身边是浓重的血气和飘扬的缟素,鲜红和枯白交杂。
他觉得自己疯了。
这时,门口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摊软肉,章林醒的很快,此时还仓皇着,扶着雕栏恍恍惚惚辨不清方向,听见阎王爷同样恍惚的声调,章林,你见过皇宫吗?章林大抵也疯了,突然觉得这一刻的阎王爷格外和善,他茫然地回答:没、没见过。
他咽了咽口水,也恍惚道:若是见过......细碎的光在昏暗的屋子里跳跃,黧黑长袍垂在地上,鹤声眉眼很淡,辨不清神情,然而,章林却乍然觉得,阎王爷的形象正常起来,光影把少年人的影子拉长,他的目光像三九寒天的冰湖,不带任何生灵的活气。
他好像又把自己孤立在人世之外,听见章林堪称愚蠢的话语,冷冷嗤笑一声,那就死。
章林:......阴天很冷,脖子很凉。
*返程的马车上。
锦屏楼的坏人可坏了!秦晚妆控诉,他打漂亮哥哥。
她双手胡乱划拉比对着伤口,那么深,那么多,全是伤口。
嗯。
林岱岫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小猴子,把杯盏往前一推,润润嗓子。
秦晚妆气得坐下来,嘴角瘪了瘪,林哥哥,你不相信我。
林哥哥相信。
林岱岫哄她,我明日就送他去见官,成不成?秦晚妆这才不气了,抿了口甜茶,甜滋滋的感觉流入经络,她只觉得浑身畅快,半晌想起来什么,又耷拉着脑袋,我没钱了。
林岱岫这次回得很快,我也没钱。
他摩挲着下巴,细细盘算,你去同你兄长撒个娇,教他给书院多拨些银子,我再额外给你发些月例,如何?林哥哥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秦晚妆不想理他了,转过身背对着他,留下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林岱岫把小脑袋扭正,挑拣几句话哄她,你作甚对你的漂亮哥哥这么好,单单因为他生了好皮囊?作甚对漂亮哥哥这么好?秦晚妆耳尖抖抖。
这、这该如何说。
秦晚妆耳尖红红的,她又想起那天夜里的景象,一时间又愧疚又难过,心里还涌现出细丝般的羞赧。
林岱岫生得清隽,笑起来也像春风吹起青绿的麦浪,温温柔柔的,格外让人信服,他这时诱哄道:且说罢,我不同阿湫告状。
真的?秦晚妆悄悄看他一眼,支支吾吾,那、那我回去再同你说。
林岱岫笑得和善。
秦晚妆的小院在南边儿,匾额上书霞山二字,院名取自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是她幼时翻书册随手翻出来的。
秦晚妆受宠爱,晴山院也是整个秦府最华丽的那一处。
飞起的檐角被被雨水洗刷得干净,走过前院假山,左拐是弯弯折折的亭台水榭,院子里遍地奇花异卉,小门边儿站着棵琉璃小树,清光细碎跳到精致的枝叶上,琉璃散发着瑰丽的光彩。
这时雨已经慢慢停下来。
秦晚妆跟着丫鬟去换了身衣裳,罩着浅蓝底金边鹤氅,几丝头发散散垂落下来,项颈瓷白,脆弱得一碰就散,像价值连城的青瓷。
她开门把林岱岫迎进来,让屋里伺候的人都出去,小脑袋在门口试探着缩了缩,又关上木窗,勤快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苍白的脸上染上一丝红晕。
林岱岫坐在软榻上,手指修长撑着太阳穴,倚得懒懒散散的,没骨头一样,他看着秦晚妆,觉得实在好玩儿,笑着:如此谨慎,你藏了什么宝贝?秦晚妆弯着身从床下抽出一本藏蓝封皮的本子,乖乖巧巧爬上软榻,端端正正坐着,把书揣在怀里,再次确认:林哥哥,你答应我了,不能同阿兄告状的。
林岱岫轻轻颔首。
秦晚妆这才放心了,也是,林哥哥是读书人,理当守诺的。
林岱岫看秦晚妆的目光十分温和,闻言又笑,自然。
你快瞧。
秦晚妆把书塞到林岱岫手里,悄声说,你们大人总是喜欢哄我,但我可聪明啦。
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宝书,我花了许多银子才买来,里面的公子小姐做事可有规矩了,各个都是端庄知礼的。
林岱岫垂下目光,看见封皮左侧写着端端正正的几个字——春园记,藏蓝封皮上画着个姿容端艳的小姐并一个书生打扮的小生。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
我从里面学到可多道理,坏人做了坏事,只要见官禀明青天大老爷,定然有正法,要推到菜市口斩首。
小姐们梳妆待嫁,赶明儿就会见着个风姿端艳的公子,公子知礼,冒犯了小姐,不管经受再多苦难,都要把小姐娶走善待终生的,这才是天下第一份儿好人呢。
若是偶然有几个行事不庄重的登徒子,便也是要报官打死的。
小姑娘眉眼弯弯,想了想又道,理当如此的,林哥哥先前在书院讲过的,引过自责,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姑娘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羞赧地扯扯林岱岫的袖子,等着他夸自己。
她不是登徒子,她可是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呢。
林岱岫随手翻了翻,听秦晚妆说话也听明白了,他果然侧身揉揉小姑娘的长发,温言细语地夸了夸她。
他说:好姑娘,这书你是打哪儿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