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即使事情的发展与先前规划的有所出入,张实的大戏还是得接着唱下去。
张实一袭天青道袍,常握的拂尘留在外间, 此刻手中空无一物, 双手向身后一背,不为越王不怀好意的笑容变色。
不惊不动, 含笑注视越王笑毕收声为止。
四下不由一静,张实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与大王有一点因缘未了, 因此也不在意过程中的变故, 只请主家切莫怪罪作弄的宫人, 他是良实的人, 为虎作伥非他本意啊。
姬羲元为他的机敏叫绝,阿姝果真育人有方, 宠辱不惊二字,张实已得两分真意了。
公主府又不是吃人的狼窝,本就是同乐的宴会, 一点小疏忽不至于苛责下人。
姬羲元搭在腿上的手指划过衣袖上的花纹, 收到示意的冬花着人套走角落的宫人。
宫人自是要送回宫中,自有宫规条例等着处罚他。
这话说的过于直白,越王不至于愚蠢到自认其罪, 他笑道:无论仙师如何辩解,与我同队的仙师都该受罚了。
越王身边站着的是越王府属官家的亲眷, 他顺着越王的话接着说道:仙师既能得宣仪公主的青眼, 料想道经是倒背如流的。
可惜我方才已经背诵过了, 不知道仙师还晓得一些什么法门?人群中立刻有人道:听说张隐士于测算一道颇受追捧。
能从天象推天命, 不如为我们表演一二?跟在张实身后的是翰林院的侍从李隶, 李隶经过上次一遭, 对张实言听计从、佩服不已。
听不得有人把张实当做取乐的技人。
李隶走出一步,微不足道如我,也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的古话,这是要遭受的天谴的大事。
再者,作为陛下的臣民更不该轻视陛下的客人,刚才出言的人实在是失礼。
如果仙长不愿,请随我离开此处。
场中的人都是李隶平时在宫中遇见不能抬头直视的贵重人物,猛然一听李隶的言论确实很有道理。
细思之下便知道这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谁都知道那个人出言附和越王,反驳他就是与越王做对。
这些年越王顶着长善公主的高压发展势力,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能奈何长善公主,碾碎李隶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张实为他的实诚感到惊异,世上竟真有这般厚道的人。
他不等其他人回话,率先问:我仅仅是一介方外之人,虽能保全自己,却不能顾及身边的人。
你为我出头,不怕吃罪与人吗?李隶大义凛然道:我不聪慧、也不高贵,但我记得仙长在街上救我一命的恩情。
我是一个薄命的人,父母具丧、兄弟早亡,唯有自己一人,愿为仙长仗义执言,以偿还救命之恩。
脸上的情感十分真挚,看着不像是假的。
这样的人太罕见了,世上总是明哲保身的聪明人和自诩聪明的蠢人居多,在宫城中还能踏踏实实活到现在,只能说皇帝陛下真是不可多得的盛世明君。
张实稀奇地多瞅了两眼,毫不心软地利用:我之所以很少在外与人论道传学,不是敝帚自珍,而是因为人心不古、并不敬畏天命,不可传仙道。
年初,我夜观天象,算出自己与鼎都中一人有缘,现在看来那个人就是你啊。
你的品性淳厚质朴,合该受我一二衣钵。
李隶却拒绝了,小人有自知之明,仙道高深,不是我能染指的。
仙长授恩,还请教导我趋吉避祸的知识吧。
我能因此帮助别人,也是积善积德。
任谁都要惊叹一句:这是何等淳朴的人啊。
姬羲元抚掌笑道:既如此,我等便沾光,有幸在一旁聆听仙长教诲了。
她转头笑问越王:四弟以为如何?这是否能算是罚了?越王也想知道张实还能编造些什么,点头道:自然。
张实一概应下,那我便传授你推星算命之学,你且细听。
若有疑问,尽可以提出。
多谢仙长。
李隶拜谢。
于是,张实坐而论道:推命之术,必在乎精。
先观主曜,次察身星,当以二十八宿为本,以十一曜为用。
尊莫尊乎日月,美莫美于官福……其十四,身入迁移,孛罗计守命,夫宫受制,三嫁不休之命也。
此先天之妙法,后学当融会之。
论命如鉴照形,罔有不中者矣。
从一到十四,说尽贵贱富贫文武女男以及方外之人。
下手的李隶听罢,勉力记下,疑惑道:从仙长口中得先天之法,贵贱已知。
那么,遭到例如溺亡、兵祸、猛兽袭伤、缢亡等意外该如何判断?张实张口就来:有劫杀、阳刃、的杀、贯索、浮沈、天厄、桃花,都是要用到的。
两人一问一答,直至太阳西斜。
膳房将蒸煮好的新菜送入殿中,两人仍旧停止,旁听的人也意犹未尽。
越王一字不落地理解了张实口中的话,亲自推算了几个人,发觉竟是能对得上的。
不由怀疑自己的猜测,难道是姬姝真从恒山带回了仙人不成?他决定听从老师谢祭酒的建议,只最后试上一试,听了仙长的诸多教诲,我心中有所明悟,只是不能实用。
请仙长从众人中选出一位来,推演他的天命,也好叫你的学生能明白。
张实说起自己刚入京的事,天命是难以避开的,即使是我也很难改动,李隶能活命,是他本身寿数未到的缘故。
我若当面将一人的天命道破,那人就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这就是我的罪过了。
越王不饶:仙长不要推脱了,难不成在座诸位,具是恶命不成?张实淡淡一笑,既然大王执意如此,我先说主家。
长善公主是木同水入轸,月居井,日居昴,呼吸若雷,身长大,性刚强,有威权,更生天地之心,好山水之乡,非凡人之命也。
越大王星命为二曜朝阳,火星朝君,亦是好命格。
姬羲元贵为皇长女,距离大位仅一步之遥,越王也是超一品的亲王,命格不必想,肯定是贵极。
只要张实堆砌美词,就不会出错。
用来举例,实在有些敷衍了事。
越王不知足,叫他再说。
张实早有预料,将丑话说在前头,再说,就冒犯了。
越王大手一挥,仙长尽可说道。
常人命中皆有天雄、地雌。
天雄者,乾象也;地雌者,坤象也。
而我初次路过越王府时,观越王府西侧有一异人,兼具天雄地雌之象,聚男女之气,有混沌之感,其气微弱,表有阳气遮盖,当为童男。
张实笑叹,此人之苦,非天之罚,而是人之罪,因此有克母之相。
外人不知越王府内部的布置,等越王说出个二三来,论证张实的说法是否准确。
越王仔细回想,前院中西侧的人只有几个为孩子请来的先生,至于后院,他实在是没有太多印象,似乎赵孺人病后,被王妃挪去西侧的园子将养。
难不成是哪个家生子?越王妃近日查出身孕,已经不在外行走,无法问询。
越王便招来随侍,问道:府中可有对得上仙长所述之人?随侍心知肚明:西侧除开仆婢,只有赵孺人以及次子时常走动。
但他不敢说主人之子是异人,又害怕在众人面前扯谎会被叫破,只能说:依稀记得前几年有仆妇有孕在身,难产后身子衰败久久不愈,其子反倒是康健。
王妃心善,不但供给医药,还让那小子做了王子的随从。
话说到这份上,越王也没有怀疑是自家儿子,只当是仆从中出了不祥之人,当下向仙长道谢:若非仙长明言,我都不知道孩子身边还有这等人。
算是承认张实所言不差。
张实道骨仙风,不与人为难,意味深长道:大王明白就好啊,明白就好。
观越王面色,对张实的身份是信了三分。
等越王回府查清真相,大概就有五分了。
之后,张实便与李隶在厢房饮酒论道,其余人继续歌舞佳肴。
宴饮过半,两人都未归来。
冬花为李隶送了餐食,为张实备下美酒。
李隶是个实诚人:为什么不为仙长准备饭食?冬花笑道:听说仙人不好五谷,惟爱饮酒,故而公主令我以美酒相赠。
宣仪公主爱而不得的故事,李隶也有所耳闻,偷眼看了张实一眼不再多言。
张实拎起酒壶倾倒入喉,甫一入口他便尝出来,是磨得稀碎的米汤,其中加了菜汁勉强做出绿蚁酒的模样。
不好喝,但能果腹。
一饮而尽,张实不辨日月,倒在榻上呼呼大睡。
李隶不敢打扰,端着餐饭小心地退出门外。
宴散后,越王带着随从回府,到了完全没有外人的地方,亲随跪地请罪,将府中赵孺人和小王子的事情说出口。
越王眉心一簇,刚要发火,随即听见门外有走动声。
温柔和婉的女声伴随着推门声响起,大王晚归,定是饮酒了,我备了些茶饼与醒酒汤与大王用。
作者有话说:算命参考《李憕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