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如何是好?谢老夫人在脑中一一划去先前的人选, 心知事情到了最难的地方。
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设想都在她脑中褪去了,帮孙女骗一个好儿郎的念头占据上风。
见识半生风云的谢老夫人身子微微倾向姬姝,略带紧张道:公主在外可不要这么说, 等妾为公主说定了婚事, 圣旨落下,别人也就不能悔婚了。
她光明磊落一生, 第一次做这种欺人之事,话说出口, 实在是心虚。
姬姝便笑得更开心了, 她若无旁人地亲昵叫唤:阿婆, 你待我真好。
原来这府里是有人用两分真心疼爱我的, 我还以为,你也会像谢祭酒一样斥责我呢。
情之一字, 最能制约人。
亲情、爱情、友情……哪怕是恨意,也都是一样的。
尤其是展露三分情,有情似无情, 掉着人的胃口, 叫他既爱又怨,爱不能分明,恨时又能想起好来, 这是最难舍的。
父母对孩子、男人对女人、君主对臣子,从来是一个路数。
清河郡主看的最清楚, 所以她最开始便斩断了姬姝对谢家人的期望, 告诉孩子对谢氏的人不必留情。
她任由那只鸳鸯眼的漂亮猫儿被谢家小郎害死, 就是要断姬姝的情, 用猫儿的死提醒她终究非谢氏的人, 她是姬氏的公主。
否则凭清河郡主对姬姝的在意, 身边怎么会少了人?无非是早有授意。
有些东西,是姬姝这些年放在心底,反复咀嚼、慢慢地才品出味道来的。
就像此刻,姬姝将谢老夫人脸上的愧疚瞧得分明。
嗳,你……哎。
谢老夫人神情复杂。
大郎家的孩子过得是不错,但谢氏、或者说谢祭酒对她的亏欠不会因为她自己过得好便抵消。
将儿子养成现在的模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未必无错。
他本也是个好孩子。
只是读书读傻了,有些摆在面前的是非都不肯承认,非要追求书中描绘的盛世。
谢老夫人艰难地为儿子说了两句好话,却发现这比刚才说要骗人为驸马还难。
一个男人,既不是好父亲、又不是好丈夫,就连孝子也在二十年中消磨得干净。
说他是忠臣,效忠的也不是当今陛下,说他是奸臣,偏偏又无作乱害人的心思。
人活一世,最难的便是将自己的想法装进别人的脑子。
这父女俩,是没有有缘无分。
罢了,罢了。
谢老夫人叹气,不知道是在劝姬姝还是在劝自己,我虽然年老,却没糊涂。
知道你们已是水火不容的局面,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厅堂内侍候的仆婢们纷纷低下头去,只做聋哑。
姬姝拿捏火候,贴心地转开话题:我的婚事就托付给老夫人了。
我知道老夫人是个正派人,扯谎是难为你的事,照实说就好。
我就想要个装点门面的男人放在后院,长得好一些、老老实实的就行。
谢老夫人喉头一哽。
没有上进心的儿郎能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一张脸的草包怎么配得上我顾盼神飞的孙女儿!姬姝见谢老夫人半天回不上话,让了一步:我没有门第之见,高门低户的,我是不在意的。
贵贱不婚的铁律之下,商贾与平民是不成的。
其余人中老夫人替我选个貌美的就成。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没错,难道就不再仔细挑一挑了吗?谢老夫人此刻奇异地理解了姬姝的想法,虽然姬姝提出的要求很刁钻,但都是一般男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而姬姝贵为公主,就该有个男人晨昏定省地伺候她起居。
姬姝甚至不要求门第,丝毫不贪心。
送别姬姝后,谢老夫人马不停蹄地派人去请自己的老友们,非得为姬姝找到一个合心意的驸马不可。
有姬姝的求而不得在前,谢老夫人为她择婿举步维艰。
就是平常人家嫁女儿,也要考虑周全,更不要说嫁儿子了。
即便有答应的,也是看上公主府的权势,送上家族最不成器的儿郎。
不少人都是谢老夫人曾听说过的,实在是荒唐郎君。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姬姝与她亲连着亲,实在不愿为她择一恶亲。
费尽心思寻摸到一户怀山州的曾姓人家的幼子,家中祖辈官至刺史,叔父在工部做郎中,称得上一句官宦人家。
面容白净,也读过诗书,无不良嗜好。
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
父母在外行医时染上疫病没了。
曾献是家中老祖母抚养长大的,娇惯了些,正因他担不起事,家中老夫人才托人把他的名字报给谢老夫人。
能攀上姬姝的高枝,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终身有靠。
至于姬姝花心一些、孩子随母姓,这在怀山州实属小事。
就连曾献的父亲,也是老夫人婚前生的孩子。
谢老夫人将人选交给姬姝时也感叹:世上竟有这般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姬姝并不在意最后的人选是谁,订婚后依旧日复一日地大张旗鼓去拜访张实。
她要让旁人知道,自己对张实势在必得。
张实先是拒绝,拒绝不成就避之不见。
为此,张实去翰林院比平时频繁许多,走的道都改了。
行程的改变,让张实与越王偶遇数次,两人关系从点头之交发展到张实的白驴都能认出越王。
第三次偶遇时,越王还差人去查探,第十三次偶遇时,已经能与张实玩笑:仙师来去匆匆,是惧身后人人如虎耶?张实一挑白眉,倒骑白驴,莞尔道:身后无人,何惧之有?白驴长长叫唤,像是在表达不满。
通灵若此的动物世间少见。
越王便笑:我那二姊也算是美人,仙长何不消受美人恩?言语间带着世间男人对女人固有的轻薄。
不因姬姝为他阿姊而改变。
无缘无分,何必耽搁贵主青春年华?张实对此不置可否,拂尘扫过驴臀。
白驴咴儿咴儿叫唤,撒腿大步向前跑开,将越王骑着的骏马远远甩在后头。
张实稳稳当当地盘膝坐在驴背上,三两下连人带驴消失在街角的尽头。
越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转过头去望,正是姬姝的车驾。
他以为姬姝是来追寻张实的,笑道:阿姊来得晚,仙长算准了时间先走一步了。
侍女掀开一角车帘,姬姝回道:早一步晚一步不要紧,总归都要去司天台的。
翰林院距离各部太近,张实最近携李隶在司天台与司天监一同观测星象。
去那儿逮张实最是便捷。
越王失笑:弟弟听说陛下要给二姊授官,难不成就是司天台?阿姊何必逮着仙长不放手,他说到底也是个男人,阿姊这也太过了。
为了情爱小事,闹得鼎都风风雨雨。
对于一位皇室淑女来说,这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越王府的幕僚说得多了,越王心中对这个任性的二姊也有不满。
年长者对年幼的人有着天然的说教权力,时至今日,越王也有了当街说教姬姝的底气。
姬羲元勒令侍女打开车帘,透过车窗冷冷注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弟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是我妹妹想要的,是我这个做阿姊的能解决的,都会双手奉上。
不过是个男人罢了,竟也值得你这个做弟弟的指责亲阿姊。
若非今日我恰巧坐在这里,还不知道你平日里对待阿姝是这般模样。
多年以来,嘴上的功夫越王一向是比不过姬羲元的,因此,他立刻从马上下来,向姬姝作揖告饶道:弟弟只是玩笑两句,切实没有冒犯阿姊的意思。
还请阿姊勿怪。
和从前相较,越王的进步不小。
毕竟是亲弟弟,姬姝自是宽容的,她笑道:弟弟若是真心与我致歉,又是无心之言,我做阿姊的当然不会加以责怪。
只有一点请弟弟教我。
越王与姬姝隔窗相望,面上真诚实则警惕,:阿姊请说。
在你看来何谓‘玩笑’?你刚才的话又有哪里好笑?姬姝一本正经。
越王不能答。
任他是什么样的答案都无法令眼前两个刁钻的女人满意,不如不答。
长久的静默之后,车帘被侍女放下,马车缓缓驶离。
独留越王立于此地,面上挂着和善的笑,眼中阴鸷不散。
他近日又得了一批得力干将,本是心情极为松快的。
而今,那一点轻快已经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深切的不甘。
他绝不能容忍一生一世地跪服姬羲元,永远做一人之下的人。
大王,今日是大朝会,不能再耽搁了。
长随自看见长善公主后就一直低着头,大王在大公主面前吃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谁瞧见谁倒霉。
若非时间紧迫,他是绝不会在越王气头上凑到面前来的。
去,当然要去。
越王重新上马,目视前方,你就不必去了,回府一趟,让长史带人去再核实张实的底细。
如果真是个山野隐士,能够为我所用最好。
如若不能,就让他在离京之日真死一回,替我出了这口气。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