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回到王府, 见到姬羲元为他备下的礼物,木匣子中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是负责灭口的人。
他猛然推开木匣,拉过奉上礼物的侍从质问:这是谁送来的?你们看都不看就敢放到我的面前, 我要你们有何用。
侍从被拽了个咧跌, 稳住身子后连忙跪地:是长善公主府的冬花姑娘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给大王的回礼。
长善公主的礼物, 奴等不敢擅自打开。
她们疯了!她们半点不像个女人,简直就像是怪物。
越王立刻派亲随去请自己的老师, 想与老师倾诉今日的遭遇。
但下一刻, 他又令属官召回了亲随。
谢祭酒每一次教他, 都是些圣贤之事, 说不准还会将此事闹到陛下面前。
而他比谢祭酒更了解皇帝,既然是越王一方先动的手, 她是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姬羲元有所处罚的。
就像张实的死,皇帝也不会为了一个真真假假的道士问罪越王。
她是全天下最宽容最冷酷的母亲,而且偏心。
越王走进后院, 站在屋门外听着里面的娇声细语, 是陈媵在与越王妃说话。
陈媵身怀六甲,时常来主屋与越王妃闲话。
她是越王妃的堂妹,却与越王妃全然不同。
越王妃如牡丹端庄大方, 陈媵则如菟丝草,身娇体软、娇憨可人。
无论是越王妃, 还是媵室, 乃至外面的女子, 她们对待越王总是恭谨有加、温柔体贴。
这样的女人, 才能称得上是女人。
相夫教子, 温柔解语。
最不相同的只有他的三个阿姊, 脾气古怪。
长姊脾气最硬,能把与她做对的人全部碰成碎石。
而高高在上俯视臣民的皇帝,已不能完全算凡人了。
他不愿再去想她们,抬手推开屋门。
开门声惊动里面的摆弄针线的女人,越王妃瞧出越王心情不佳,带着陈媵上前见礼:大王昨日一夜不归,可是没休息好?越王褪去长靴,坐在刚才越王妃所坐的位置,靠在木桌上一手撑头,我有些事与你商量,叫她们都下去。
陈媵告辞:妾先告退。
早上起来听闻宣仪公主府失火,好在大王的长随与妾报平安,妾才安下心来。
越王妃体贴地在越王手边放一杯温热的羊奶,本是给陈媵准备的,喂给越王正好。
越王喝了一口就不再动了,里面大概是加了些香料,口感有些奇怪。
他本来有一腔复杂心绪想与越王妃说道,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去说。
他说:我无事,死的是通玄先生。
其实也未必是他,既然他的安排落入姬羲元眼中,一切就未可知了。
那真是可惜。
越王妃背对窗户坐着,柔和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美眸带着别样的情意绵绵。
她总是深爱丈夫的,也深爱自己的孩子与家庭。
但更爱自己。
夫妻俩简单地叙家常。
一夜未眠的困意与屋内的温暖侵蚀了越王的神志,他浅浅打哈气,安静地睡着了。
越王妃拿过锦衾盖在丈夫的身上,掖住被角。
转过身时,她又是陈姰了。
如果有权力的掩盖,要一个人死太容易了,就像陈姰痛苦死于折磨的祖父与安静倒在夜色中的祖母。
她的发间有一支凤尾金钗,尖端是钝的,凤尾却是锋利尖锐。
只需要在要害处轻轻一划,就足以让一个人血流而死。
数年前,还在孝期的陈姰曾向姬羲元提过建议,等母亲离世,她就是无牵无挂之人,枕边一刀干净利落。
姬羲元拒绝了,而她现在也舍不得死了。
她的四娘幼小无助,要是失去母亲,该要落入多么凄惨可怜的境地。
有了这个孩子之后,陈姰满心满眼再也装不下其他东西。
她更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了,为什么她的母亲最爱的不是她,而是丈夫。
即使母亲的丈夫死后,母亲也没有将心思分给她,反而是沉浸在对死人无尽的思念当中去。
好像忘记了自己还有女儿,任由陈姰面对老宅中的隐晦恶意。
甚至于,陈姰对生母也产生了恨意。
怎么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而去爱一个男人。
不为自己生育,而为男人生育。
如今,陈姰在心底割去对母亲最后一点留恋。
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去创造一个更适宜她生存的世界。
身后的那个男人,只不过有一个好的出身,杀他不足够。
在他身后隐藏着的,才是最麻烦的东西。
那是黑暗中潺潺涌动的永不止息的恶心玩意儿,他们伺机潜伏,永远对女人恶意滔天。
哇——越王被婴孩的哭泣声惊醒,掀开被子坐起身,越王妃正背对着他哄孩子。
他透过窗户看了眼外面,天光大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越王妃略带歉意道:辰时初了,大王睡了一个时辰。
四娘睡醒依赖妾,保母便将孩子送来了。
小睡一觉脑海中清醒许多,越王想起被带回府的李隶未处置,摆摆手示意越王妃不必管自己。
李府中长辈找人找得翻天覆地,险些要去报官的时候,越王府的长史亲自将李隶送回李府。
马车上,李隶睡容依旧,李万和李千对长史千恩万谢。
隔日,李万夫妇携带谢礼拜访越王府,与越王促膝长谈直到宵禁前夕。
他为越王引荐了一位道士,他是玄都观的大弟子,适合接替张实的位置成为道教新的领头羊。
李家至此以后与越王府多有往来,越王妃所出的四娘周岁宴时,越王与李千说得兴起,为七岁的大女儿和李隶的幼子定下口头婚约。
张实死后,他的声名如烟云散去。
他的坟墓也日渐冷落。
是夜,一伙盗墓贼偷偷挖开张实的墓地,打开棺椁却发现是空,只余一纸黄符。
黄符上的笔迹无人能懂,沾了张实的头几度转手,最后落入越王手中。
越王请了李隶来为他解答。
李隶揭黄符内容:清平二十五年二月二,天狗食日,可占紫薇。
大逆不道都不能形容黄符的内容,黄符流传出去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越王当机立断烧掉了黄符和李隶写下的注释,并告诉他说:此等谋逆之言过耳当忘,切勿当真。
越王的运道却从这一日起,越发好起来。
某日,鼎都暴雨,雨水冲开了张实的坟墓泡开棺椁,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
此事在鼎都中引发轰动,朝中下令清查盗墓贼。
却有走商的人说,在恒山又有了白发仙人的传说。
再有人去恒山寻仙,已是人去楼空。
清平二十二年,北境再起风波。
雪灾之下,九黎食物不足,于是派出使者联合回鹘攻打大周。
若是能胜最好,赢得财宝粮食,若是败了也能死一些人,减轻对粮食的需求。
这一战,一打就是半年。
镇西军坚守城内不出,拒敌于外。
而后调遣半数精锐前往北境与镇北军声东击西,一举夺回陇州,并且战获马匹近八万、牛羊四万。
两军中再整合人手攻回西北,回鹘军队望风而逃,回鹘女王适时派大王子远赴大周为质子。
陇州是最适宜养马的地方,马为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大周收归此处,皇帝与诸相公在陇州定下八坊四十八监专职养马,令太仆寺调用兽医三百人,兽医博士三人,一并前往。
三五年后,边关再不缺马。
至此以后,大周将会成为最强大的国家。
镇西军王大将军镇守陇州,镇西将军闵明月带队回京汇报战况。
这一次姬羲元没有出城迎接。
得胜而归的将军应该得到满城百姓的欢呼,昂首入城。
她不希望有人打扰闵明月的荣耀,即使那个人是自己。
骑马落后闵明月一步的是军师杨子青,制式的盔甲穿在身,杨子青瞧着比闵明月要白净许多。
姬羲元看得蹙眉,这杨子青这么多年还是保持这幅白皮嫩肉模样,也不知道废了明月多少力气。
当时果然应该将他调走,免得闵明月战场搏杀回到帐中连个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皇帝召见诸位将士,下令加封诸将,犒赏全军。
远在陇州的王将军赐县公爵,闵明月赐县侯爵,其余人等不一一表述。
闵清洙虽死,但他依旧是皇帝正经的丈夫,托他的福,闵明月与皇帝之间是亲戚。
皇帝瞧着算是自己半个晚辈的闵明月,记得她似乎比阿幺还大两岁,关心了一下她的终身大事,爱卿快到而立之年了吧?回禀陛下,今年二十有九了。
闵明月道。
皇帝问:还未婚?闵明月诚恳:尚未婚配。
父丧、母改嫁,祖父与祖母和离,上头竟没个正经长辈操持她的婚事,二十九仍未婚。
有没有心仪的人选?朕为爱卿保媒啊。
皇帝忽然感觉自家人单薄了一些,宗室中竟选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配英雌。
闵明月打蛇上棍,叩地请求:妾军中军师杨子青为杨氏罪人之后,恳请陛下赐他一个出身。
先帝朝牵连的众多大族中,杨氏也称得上是佼佼者了。
皇帝叹了一口气,既也有功,就赐一个昭武校尉吧。
可你的婚事……鼎都中还有诸多好郎君,不再考虑一下吗?闵明月笑道:妾是劳碌命,过不得安稳的后宅日子,那些好郎君就留给更有福气的人吧。
皇帝也笑起来,你都这样说了,朕也该让你过一过安稳日子。
就赐你一个左羽林军大将军,一座将军府。
也好叫你休养生息,繁衍子嗣。
左右羽林军加在一处也只有六千人,与闵明月在北境时手下的人不能同日而语。
但大周中央的将领与边境的将领轮换是常有的事了。
因此闵明月欣然叩谢圣恩。
羽林军是护卫皇宫周边,保护皇帝的主力之一。
其中的意味,不得不叫人深思。
杨子青得了昭武校尉的武散官的旨意和赐婚写在一张纸上,其他同僚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比起前些年连个明面上的立足之地都没有的境况,杨子青今年正大光明地跟着闵明月住进新宅,并且很快他就会是这座府邸的男主人。
背后不知道被多少人暗骂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