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离开北境时闵明月骑马相送二十里外, 两人依依惜别,车内装的是杨子青。
杨子青对跟随姬羲元回京这件事,没什么想不想的。
他向闵明月请假, 闵明月一口应下, 对他毫无留恋。
即使他深切地了解闵明月,也心有戚戚然。
外面两个女人是义薄云天的公主、英姿飒爽的将军, 而车里的他是无所谓的去留的男人。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他有种被负心的错觉。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
姬羲元是的布置还没到收网的时候, 将来总有闵明月回京的时机。
去年是姬羲元, 今年底是姬娴的婚礼, 明年是越王的婚事,这两年京中的喜气蔓延地四处都是。
一个人成家, 在旁人眼中不再是父母的附庸,才算是个独立的人。
有了小家、孩子,争取利益成为要紧事。
谢祭酒开始试探地向皇帝提出为越王开府的请求, 尽数被搁置了。
姬羲元上次没和崔公打招呼就将杨子青送走, 这次送人回来倒是去知会了一声。
还随了一卷梨花图做礼,不是送崔公的,是送他一心压海棠的白发弟弟。
活到知天命的年纪, 崔公的脸皮厚如城墙,面临冬花的警告, 面不改色地让人把弟弟叫来收下梨花图。
杨子青就这一点像崔公的学生, 告别短暂的老师, 理直气壮地跟着姬羲元住到公主府。
公主府有为驸马专门开辟院子, 驸马住的不多, 东厢房让杨子青住进去也不妨碍。
下午时分, 谢川从中书省回家,听说杨子青来暂住,换洗后正式招待了一番。
见不得杨子青清闲的样子,姬羲元入宫向皇帝请求让姬娴在公主府待嫁,让杨子青结结实实地给姬娴上了三个月的课。
姬羲元偶尔会去旁听一耳朵,天文地理、排兵布阵、回鹘语言无所不包。
姬娴在语言方面颇有天赋,骂人的那一部分学的最快,两个月就能与杨子青交流了。
去的多了,引得谢川跟着来,杨子青与谢川就回鹘语言即兴对了一段。
姬羲元学过一点,勉强能听懂几句,似乎是在吵架……真是无聊的男人。
杨子青时隔一年回到鼎都,发现原本安静无声的宗室竟成了话题的中心。
自从先帝一代砍了半数宗亲,活着的宗室要么力图平庸,要么关起门来查无此人。
最令人意外的是,总是与人为善、厚道的端王,也有霸道的一面。
再打听,竟是与崔氏抢孩子。
端王夫妇为孙子取了大名,姬厚。
崔三郎是崔氏的长房长子,这孩子是长孙,崔家哪里受得了孙子跟新妇姓,当即打上门去。
先是好言好语相劝,端王便哭诉自家香火要断绝,崔家人多势众,何必与他们家抢孩子。
崔家自诩名门,做不出当众哭穷的把戏,无奈败退。
崔三郎的祖父与崔公是堂兄弟,便请崔公上门讲理。
崔公碍于人情推脱不了,教他们去告御状。
姬乃国姓,岂是一般人能用的?乍一听很有道理,崔家婆母便叫自己儿子写奏疏。
崔三郎到底比父母清醒一些,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皇帝不聋不瞎,她能不知道么?宫中没有反应,只能说明皇帝默许。
只要皇帝首肯,臣下的儿子能姓姬是举族荣耀。
崔公对这个侄孙还有两分情面,告诉他如果这件事要转机,只能从临月郡主本人下手。
崔三郎面对父亲愁眉不展,母亲泣涕涟涟,只能往端王府求见临月郡主。
一个孩子的归属,只有他的母亲最有资格决定。
而女人,对心爱的男人总是心软的。
端王妃虽也是姬家中的异姓人,却全心全意维护丈夫的姓氏,姬氏的香火。
无条件支持端王的决定。
知女莫若母,端王妃早一步将女儿送到长善公主府,叫崔三郎扑了个空。
临月郡主不理解父母为什么这么在意孩子的姓氏,姓姬、姓崔都是他们的孙子啊。
她轻易地被父母拿捏,只能与姬羲元诉苦。
翻来覆去都是那句话:他们只关心孩子的归属,为了孩子连我都送到你这儿了。
不过,幸好是来见你,耶娘做的事,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去见三郎。
能让姬羲元一再忍受的人极少,临月郡主也算是个中翘楚了。
姬羲元道:你生的孩子随你姓不好么,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崔三郎也配你去交代,受了一场苦的是你,又不是他。
三郎需要继承人呀,他本来就没受过分娩之痛,没有十个月的父子亲近,再无姓氏牵挂,父子之情怕是要断绝。
临月郡主嘴上不吝放狠话,真做起来还是心疼男人。
姬羲元随母姓,长到十九岁也没缺过什么,闵清洙更不敢薄待她。
实在难以苟同临月郡主的观点。
她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父母只生了你一个又不把你当成继承人教养,是他们的罪孽。
现在这些事都是他们该受的,却不是我该忍受的。
离开前吩咐院子里的仆婢务必照顾好临月郡主,除了出门以外的要求一概满足。
临月郡主追到院门口,不能相信姬羲元冷酷的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长善你还真就这么把我关在这里啊?早在卅山县,她就知道有些人是没救的。
只是没想到,临月郡主看起来正常,实则中毒已深入膏肓。
姬羲元走得更快了,头都不回:我去崔府帮你问问,你这日子还能不能过。
过是肯定能过的,当时为了显示郑重,崔氏的长辈入宫请求赐婚。
现在想和离也没那么简单。
端王府闭门谢客拖延时间,直到开宗祠正式将姬厚写入宗碟,才见了崔家人一面。
崔府见软的不行,什么难听的话都传出来了。
既然姬厚上了姬氏的族谱,木已成舟,干脆就当没有这个孙子。
只当是临月郡主不守妇道,生得一个野种。
转头就大张旗鼓给崔三郎纳了一个良妾,定要给崔家生个长孙。
这些消息,姬羲元不瞒着临月郡主,在崔府纳妾当日给临月郡主盛装打扮,送还端王府。
端王府有了继承人,哪里顾得上崔家长不长孙的。
端王当天就派人去民间遴选美男子,王府长史带着个个披红挂绿的美男子,去崔府取回临月郡主的陪嫁。
笑得那叫个和蔼可亲:大王叫奴恭喜亲家大喜啊,咱们家郡主要照顾小王孙,家住三五年的不妨事。
不劳夫人与郎君挂念。
郡主的院落是有单独打通的门通向府外,搬起东西也方便,就是搅合地崔府上下不得安宁,客人也不知该不该坐。
事已至此,不能再叫御史上门了。
崔三郎遣散宾客,厚礼相赠未过门的女子作为嫁妆,又亲自与王府长史致歉:家父家母年老,气昏了头才做出不合规矩的事,还请长史切莫见怪。
持家多年长史见多识广,并不将崔三郎的小伎俩放在心上:那我今日就与你分说分说。
你这流言也传出去了,新衣也穿上了,客人也进府了,总不能都是令尊令堂一意孤行,至少你默许的。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强逼儿子娶妻,没听过强逼儿子纳侧室的。
我这话你认是不认?于公、王府长史是从四品上的朝廷官员,比起崔三郎目前六品通事舍人要高得多。
于私、长史出身不低,与临月郡主是七拐八拐的亲戚,称得上是长辈。
崔三郎无法反驳,再拱手:我无话可说。
那就好。
长史满意地点头,这日子你若是还想与我们家郡主过下去,就亲自来王府请罪将人迎回。
要是觉得这么过下去也行,我们王府也养得起郡主。
《六典》有规定,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纳正式的媵。
而你崔三郎还差一截。
即使是传宗接代,那也得四十无子方可纳侧室。
崔三郎能屈能伸,某受教了,今后不止告诫自己,也会约束亲人,再不敢做出违背法典律令的事情。
端王府与崔府的大戏落下帷幕,安图公主的婚事走上日程。
因为姬娴与吴小郎婚后不久就要奔赴西北,所以皇帝令人赶往西北贾州临时修葺一座合乎规制的公主府。
因此,安图公主府并不算大选址也不是顶好。
婚礼由礼部主持,地点按照姬羲元的旧例,定在太极宫。
温长公主好歹记得自己有个女儿,赶回来参加婚宴,送上一对旧年的玉佩作为贺礼。
是她与杨驸马的定情旧物。
当晚,姬娴就将玉佩砸进火盆里。
荣升为驸马的吴小郎疑惑,为什么要烧玉佩?姬娴答:我想要的时候它是宝物,不想要了就嫌它晦气。
婚礼前夕,姬羲元在中书省与诸公扯皮数日。
从回鹘手中夺来的贾州人丁凋零,为了吸引人口去安家,定下移居的满十五岁的男子分十亩地。
姬羲元据理力争改为男子分八亩地,女子分六亩地,无论男女皆在当地屯兵。
顺带的,姬羲元为北境的闵明月争取到了一支女兵。
随着年龄的增长,姬羲元身边的人都在不停的远去。
送别姬娴的那一天,姬羲元给远方的姬姝写了一封信,问候安康。
作者有话说:◉ 93、弑父?天遥地远, 姬姝的位置并不固定,信件飘飘荡荡两个月才落在她的手里。
等姬羲元收到回信,已是三月后。
发出去的信件落款处是清平十六年, 姬姝的回信已是清平十七年。
姬姝说, 她要寻的人已有眉目,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就能回京。
最后祝愿长姊千岁无忧。
今年皇帝又时不时地召见姬羲元跟随听政。
因不含见不得人的内容, 姬羲元是在神龙殿读完的书信,放下时窗外飘进两片柳絮, 悠悠落在桌案上。
姬羲元拈花轻叹:杨柳青青著地垂, 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竟是还不归。
两封信走的都是邮驿, 经过尚书省兵部,内容瞒不过皇帝。
皇帝闻言, 与左右的官员笑道:这是想念在外的姊妹了。
这事宋五有经验,她有四个同样才学出众的阿姊,时至今日五姊妹独独剩下她一人在世。
她感怀道:柳下笙歌庭院, 花间姊妹秋千。
姊妹长大分离, 就像是双生的榕树要分枝,骨肉分离之痛啊。
宋氏五姊妹立誓终身不嫁,长者为尚宫, 其余姊妹多在宫廷为先生,教授后妃帝裔。
除开宋尚书, 其余人或因病、或因构陷, 皆亡故了。
姬羲元回过神来, 宋相五姊妹, 才学皆过人。
可惜我生的晚些, 否则也能受宋先生教诲了。
熬过漫漫长夜, 宋侍郎终于坐上礼部的头一把交椅,成为宋尚书,行走在外也当得起一句宋相了。
每次听见这个称呼,她面上不显,实则心花怒放,殿下过誉,都是过往的事情了。
打岔两句,宋尚书继续向皇帝禀告科举诸事。
朝政听得多了也没新鲜事,反反复复的轮回。
一年一度的科举,姬羲元甚至懒得将心力用在上头,不然则也不会抽出空查阅书信。
而姬羲元谋划的事,还得继续等。
宋五熬到四十岁才坐上尚书的位置,她该幸运些,三十岁之前大概就能见分晓了。
好不容易宋尚书揣着奏疏下去了,换来裴相。
裴相不再只是一个尊称,她成为一省之长中书令,进入政事堂,已是实权在握的宰相了。
她报告的东西就稍微能提起姬羲元的兴趣,讲的是镇西军的安国公上书请求告老了。
看来是辅国公彻底地架空了弟弟安国公,成为镇西军实际掌控者。
安国公这一封信,要么是心灰意懒真打算回京养老,要么就是争不过半道来的亲阿姊,向朝中求情求助。
依照姬羲元的推测,多半是前者。
反正吴小郎带着安图公主去了,辅国公的女儿不通兵事,兜兜转转这权力还是要回到吴小郎手里。
安国公五十多岁的人了,除了颐养天年还能图什么呢?皇帝可不是会为一两句话心软的人。
辅国公能坐稳镇西军,少不了皇帝的支持。
近期回鹘女王平定了国内的叛乱,联合九黎开始对失去的国土虎视眈眈。
而留在大周的回鹘质子醉生梦死,一个废人、弃子,迟早要被送去祭军旗。
这种紧要关头,皇帝不可能放弃辅国公,选用远不及她的安国公。
只要辅国公不贪权造反,适时递交军权,她是可以荣耀到死的。
一目十行看完安国公的上报,皇帝准许安国公携妻女归京。
裴相显然已有预料,拿出准备好的提议,内容是要给安国公增添五百食邑。
皇帝一并准了。
皇帝翻开裴相送上的另一本奏疏,不禁蹙眉,以天色不早、早些出宫为理由,将除了裴相以外的人,包括姬羲元在内,全部清出神龙殿。
姬羲元在门口与宋相告别,转身向后宫走去。
一般来说,皇帝不告诉她的,老太后会酌情告诉她。
老太后也不能说的,她再动用自己的手段去打听也不迟。
仙居殿门口赵妪懒洋洋地靠在台阶边睡着,身上盖着绒毯。
她的身体已经到油尽灯枯的边缘了,不知能不能熬过今年的盛夏。
先前姬羲元来拜访老太后,总在门口与赵妪知会一声,现在也不打搅人清梦。
仆婢们轻手轻脚地走过,看见姬羲元便俯身无声行礼。
步步走进,神龛中供奉的三清被换成碧霞元君,左边是观音,右边是一卷旧画。
原先放在这的先帝画像改成了骑马的女将军。
老太后还是老样子,坐在长案前写着什么。
听见姬羲元走动间踏地的动静,停笔道:日理万机的大公主,今日怎么来了?打从北境回来,姬羲元自已经有近半年没来探望了,怪不得老太后生气。
姬羲元乖顺地上前磨墨,我不过是瞎忙活,哪里比得上阿婆料事如神。
善君这不就来请教了,好阿婆,你就提点善君一二吧。
磨出来的墨水一道深一道浅,墨块也不齐。
老太后丢开笔,按住姬羲元磨墨的手:算了算了,你这百人伺候的公主可别糟践了我的墨,放下罢。
姬羲元立刻放下墨,笑盈盈地说:那阿婆教一教我吧,阿娘处理政事一向不瞒着我的,真是要瞒着的裴相绝不会在神龙殿里拿出来叫我看见。
我实在是好奇的紧。
一件事避开你,定是与你有关,要么是避亲、要么是避仇。
你觉得是哪一样?老太后好整以暇。
姬羲元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与阿娘就是最亲近的人了,还要避开我的,肯定就是闵太尉相关的事。
瞧瞧,你这不都知道么。
还来问我一个老太婆做什么?老太后一张张对齐手中抄好的经书,摆成一摞用镇纸压实。
姬羲元以手撑下颌,眼神一直在女将军的画像上打转,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难以推度。
位极人臣却无实权的闵清洙,还能有什么所求?他又能求得到什么?朝中的权力沾不到手,所以想在远在天边的镇北军分一杯羹吧。
那就是心里有数,来我这儿求证了。
老太后收拾整齐案上的物件,拿过浮尘扫去画上落下的一点灰,画上的人背对画外人,服饰中规中矩的军中制式,却无端地让人知道这是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这间屋子,老太后是不假借人手,一一亲自布置洒扫的,依她的话来说,就是人不能无所事事太过,太闲了就容易糊涂。
姬羲元是从未做过杂事的,也就不去帮倒忙。
走近欣赏画卷,从细枝末节考量那女人是将军还是统帅。
若是闵明月有朝一日能执掌镇北全军,她便送一身盔甲宝马,再备上一席耀目的红披风。
忽的,姬羲元注意到画轴处的印记,这是凌烟阁统一的印记。
画卷已是几近褪色的旧物了,难不成是凌烟阁淘汰下来的么?凌烟阁中的功臣挂画虽然保护得当,也总有经不住时间磋磨的。
宫廷画师虽时常描补,却不是所有的画都能得到尽心护养。
这一卷,大概就是哪一代帝王的私藏,平时不外示与人,久而久之也受人遗忘了。
这是怀山公主像吗?姬羲元道。
老太后点头,凌烟阁的力士无意间从暗格里翻出这幅画,画师不知原貌,因此上报来。
我见了就收来自己补一补。
倒也不是我的画技卓绝,而是怀山州尤姓宗祠的公主祠中有这么一副。
大差不差的描上,再让画师照着绘制一卷。
姬羲元摸着画轴处的锦绣都起毛边了,该是曾有人时常打开。
老太后新得,不可能是老太后。
宫人就更不应该,看来只能是画卷早已经葬在皇陵的主人。
太\\\\祖爱女,是史书有名的。
是太\\\\祖的珍藏吧。
老太后否了:是太宗的收藏。
嗯?姬羲元有些惊讶。
有传闻说怀山公主病故,是太宗气死的。
本身这个传闻是与太宗不和睦的弟弟所说,不能尽信,但也表明姊弟二人不和。
而这,看样子太宗对怀山公主颇为怀念啊。
谁能知晓数百年前的恩怨?都是黄土一捧了,你听听也就罢了。
老太后笑着岔开话题:女将军还得看今朝人物,你对闵家的小明月有信心吗?姬羲元中肯道:如果是让她与同辈人相比较,我认为她绝不输人。
但要是和闵太尉相争,难。
人对权威有着天然的信服,两人之间的威望差距太大了,不是一场两场胜利可以抹平的。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闵明月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
而姬羲元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替她争取,不只是为了闵明月,也为了她们共同的未来。
老太后冁然而笑:即使是送你的阿耶闵清洙去死?弑父?——即便在她最愤恨不平的时候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闵清洙是她的父亲。
可闵清洙也清楚说说过,他可以是任何人的父亲。
而姬羲元也可以没有父亲。
闵清洙比起皇帝,他陪伴姬羲元的时光好似更多,但真正陪着姬羲元的人是保母、是夏竹、甚至是钟牙子。
与其让闵清洙掌握军权继续在她和越王之间摇摆不定,何不让他成为明月的踏脚石。
至少,明月会至死不渝的支持她。
母亲生下了我,她的权势养育了我,而我那已无用的父亲成了妨碍。
沉默良久,姬羲元给出肯定的回复:碍事的话,也好。
作者有话说:◉ 94、送别很好, 老太后赞许不已,你既然狠得下心来,其中的事情告诉你又有何妨。
取下博古架上一卷竹简, 拆出其中一根递给姬羲元。
姬羲元轻轻掀开, 中间有一卷细绢布,两行秀丽的字迹言简意赅。
闵清洙发觉了柳娘身份问题, 很可能已经发现老太后的存在。
这就是阿耶想去驻守镇北军的原因?姬羲元不理解,他连孩子非他亲生都能接受, 为什么要为着一点欺瞒做出怒火滔天的样子。
老太后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 你何不去问一问他。
如果你能劝得住他, 我们也省事很多不是吗?我要是能说服阿耶, 何必担心镇北军的军权旁落。
姬羲元这一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不过,老太后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姬羲元让冬花从延禧门先行出宫与谢川说一声, 她今夜住宿宫中不回府了。
老太后所住的仙居殿在太极宫西内的宜春宫中,而闵清洙住的立政殿在太极宫东方。
隔着大半个太极宫,凭着姬羲元自己走, 走到时该入夜了。
姬羲元叫来步辇, 好歹是赶上立政殿用晚膳。
跟着闵清洙饱餐一顿后,姬羲元屏退侍从,问:阿耶是上书什么了不得的奏疏了吗?今日阿娘连我都赶出来了。
原来我还能有牵累阿幺的一天?闵清洙没有正面回答, 他惆怅若失:阿幺今日又是从西边来的吧。
这么多年了,我竟一次也没有留意。
姬羲元绝不是会因为一两句话露口风的人, 西面来往的人多, 延禧门出去到公主府最近, 我当然从西面来得多。
阿耶才是吧, 自从越王出生, 对我的关注就少了很多。
现在回想起来, 也未必是为了越王。
越王出生不久先帝就病重了,当今女帝开始掌权,闵清洙可能只是对权力更在意,而越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合理借口。
可我还是你的耶耶,你不该事事都瞒着我。
阿幺,耶耶对你很失望。
闵清洙眼下的青黑彰显他这几日内心的不平静,他手指压在案面,上身微微前倾,略带压迫地看向姬羲元。
姬羲元儿时会因为长辈的情绪与指责感到担忧和歉疚,但现在完全不会再受困于别人的话了。
尤其是男人的,若真要一句句往心里去,她早就该投江谢罪了。
她的身高只比闵清洙低小半个头,在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况下,这一点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姬羲元以全新的,不是女儿对父亲,而是平等的方式打量眼前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中等,俊美的样貌受损于年龄与状态,保养的甚至不如闻叶,以姬羲元的眼光来看,不过平平。
不说与谢川、陈宣比较,就连吴小郎也比不过,起码吴小郎身上还有股少年气。
而这个男人此刻太过狼狈了。
一旦姬羲元抛去二十年里受到的尊父教育,闵清洙在她眼里能算得了什么?姬羲元嘴角勾起:阿耶,我把这句话还给你。
我可以是你的女儿,也可以是任何人的女儿。
只要是阿娘承认的夫郎,都可以是我的阿耶。
我只能确认自己是阿娘的女儿,其他的期望与我何干?闵清洙抬眼与女儿对视,认真道:我在太极宫起居二十三年,从及冠之年到两鬓添白,今时今日才意识到,我的一举一动具有人窥伺,写的每一个字,见得每一个人,都会被记录下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
而我,如同井底之蛙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太极宫中,就连柳娘都是被安排好的。
他对自身被控制感到惊恐,不愿意继续在皇宫生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到了活在他人掌心的地步。
甚至还有无法对子女和盘托出的药物,让他与宫中力士无异。
这样的我,有多少决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又有多少事情在我不经意间被他人影响。
闵清洙咬牙切齿,甚至,我连将一切摊开的权力都没有,希望继承自己的家业,都要经过另一个人的允许。
他曾是苍鹰,现在被关入上囚笼,祈求飞翔的机会。
可是上次阿耶不还与我信誓旦旦吗?姬羲元出声打断闵清洙的长篇大论,无论背后是否有人,阿耶都占到好处了呀。
与柳娘花前月下却毫发无损,坐在宫中还能暗中摆布闵氏,是闵氏真正的当家人。
比起历朝历代的皇后,已经好过太多了吧。
姬羲元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一锤定音:即使是这样不合格的‘皇后’,阿娘也默默忍受了不是吗?是阿耶太贪心了,想要的太多。
被控制也是活该吧。
如果是她,才不会这么纵容谢川。
阿娘真是太心软了。
阿幺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才是一体的,耶耶只有你一个孩子,而陛下还有越王。
我们才是相依为命的父女。
闵清洙的从容来源于自以为了解的全局,他以为自己是拎着笼子的人,是能与皇帝同席而坐同塌而眠的人,从未想过自身才是困于笼中的困兽。
而他逃跑的意图被察觉,主人要杀死这个已经不被重视的装饰品。
也许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明知结局注定。
姬羲元软和口气,安抚受惊的父亲:也是吧,阿耶毕竟是我阿耶啊。
辅国公也有和离从军的机会,阿耶想摆脱深宫的生活也正常。
我会帮阿耶的,不过,阿耶真的会支持我吗?阿耶上次还说也可以是越王的父亲。
当然,阿幺才是阿耶的好女儿。
闵清洙放松下来,笃定道。
多方协调下,金吾卫闵大将军告老,安国公告老,镇北军大将军闵清渊被调回京中任职金吾卫,作为交换,闵清洙将在越王婚后赶赴镇北军。
清平十七年四月,越王满十六岁,迎娶亲王妃陈姰。
姬羲元提前一日将贺礼送至陈府,作为添妆交给陈姰。
而送给越王的贺礼是,婚宴上奏乐中出现的琴师闻叶。
婚后越王不必再去国子监,闻叶在那里也没用处了。
闻叶毕竟是乐籍,姬羲元轻易地拿捏了他。
今后闻叶就是越王名下的乐师了。
越王不再喜怒形于色,面对姬羲元的贺礼大大方方地收下,没露出什么异样。
姬羲元情不自禁地感叹,在国子监被议论两年,越王也成长了许多。
小孩子就得多经历、多磨砺,否则怎么经得起日后的风霜雪雨。
婚礼在明德殿顺利举行,内侍搬着烛笼、步障、金缕罗扇从西廊进入大殿,扇后的陈姰衣褕翟、花钗,与越王相对。
陈姰听了三首却扇诗后,拿下轻纱团扇,眉色如望远山,脸际若芙蓉。
姬羲元坐在前排,身后不远是端王一家子。
临月郡主与端王妃咬耳朵:阿娘,我听说越王府上已经有五个孩子了。
这陈娘子日后怕是不好过吧,刚出孝期,也没几个朋友,看着怪可怜的。
越王家的事情要你多嘴,你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端王妃有孙万事足,有了传承,为了将来,她对女儿管教比从前严格不少。
我就是说一说。
临月郡主与陈姰交情不深,随口说两句罢了。
姬羲元侧首与谢川笑语:难得一场喜事,有容不去和陈宣他们聊一聊么?谢川失笑:善君想去就去,何必来撺掇我?姬羲元身上的钿钗礼衣沉重,搭着夏竹的手站起身向陈姰走去,举杯祝贺:鸳鸯比翼日相亲,爱甚画眉敬似宾。
今朝无所赠,愿期早获玉麒麟。
陈姰笑如春山,饮尽杯中酒:妾谢过长姊,惟愿长姊长乐未央。
除开高堂上的皇帝,就属姬羲元最贵。
她一开口,其他的人便纷纷上前祝愿。
夏竹再倒满一杯递来,姬羲元这次向越王道:既娶妻,可不能像从前一般。
夫妻一体,当敬之爱之。
臣弟谨遵长姊教诲。
越王一饮而尽。
婚宴过后的第二日清晨,闵清洙迫不及待地离开鼎都,奔向北境。
姬羲元与驸马、越王夫妇具在城门外送他。
姬羲元在闵清洙腰间系上一枚平安扣,我的手艺一向不如何,阿耶担待。
闵清洙像是即将挥开尘土的明珠,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相信自己定是一代英豪,他嘱咐女儿:阿耶此去,我们父女三五年里难以再见了。
月奴膝下已有三子二女,阿幺也要加油啊。
希望阿耶回来时,能喝上阿幺家的满月酒。
又成为高高在上的父亲大人了。
离别前,为什么不能给她再留一点满意的、期望的父亲回忆呢?她完全明白了老太后对先帝的复杂情感。
一个男人,妄图决定女人的起落,越过女人的身体去干涉生育。
他合该与死亡贴面,落进深不见底的泥土里。
所以,先帝之死是不是老太后的手笔?姬羲元真的很好奇。
姬羲元嘴角噙着笑,叫人看不出她脑中的天马行空,阿耶此去,千万保重身体。
功名利禄都比不过阿耶归来啊。
策马扬鞭的身影成为视线尽头的小黑点。
姬羲元收回目光,投向身边人,有容还要赶往中书省,尽早去吧。
我今日告假,就不去金龙殿了。
说着,想起越王今日也要接触政务了,又对越王说:不如越王载有容同去?有容很久未见谢祭酒了,想来同你一道能沾沾光。
谢祭酒对越王的上心程度满城皆知,要不是有闻叶在前,都要猜测谢祭酒才是越王亲父。
越王对此确有两分尴尬,陈姰便解围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劳请长姊顺我一程,坐一坐长姊的车架。
姬羲元爱憎分明,不会将对越王的不满牵连到越王妃身上,你我一家人,何必见外。
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的话,周末加更。
◉ 95、孝顺马车宽大, 坐着姬羲元、陈姰并各自的随侍一共四人也不拥挤。
跟着陈姰的那位嬷嬷一板一眼地跪坐在一旁,姬羲元瞧着她眼熟,这似乎是越王的保母吧。
陈姰笑不露齿, 阿姊好记性。
大王关照我初入十王宅不能适应宫中生活, 特地将嬷嬷派给我。
嬷嬷很是可靠,我呀已经离不得嬷嬷了。
老嬷嬷恭敬地躬身:都是王妃抬举老奴。
陈氏光景不如以往, 却也是名门大族,家中的娘子哪里就沦落到需要夫家仆从帮衬的程度了。
多半是以帮衬为名行监视之实。
在国子监读书时, 陈姰与姬羲元来往颇多, 越王不放心啊。
姬羲元笑道:到底是成家的人, 也懂得疼人了。
自从姬羲元帮着陈姰解决陈氏的老爷子后, 两人联系就少了许多,有也是书信。
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既然有耳目在一旁看守, 有些话确实不方便明说了。
有老嬷嬷在,我这个做长姊的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只一点,希望越王妃能做到。
姬羲元点了点车内壁上的金玉装饰, 你可要好生照料闻琴师。
我初来乍到, 还没摸清楚府中的乐师姓甚名谁。
陈姰的视线与老嬷嬷对上,好似一个全然无知、任人摆布的新妇,不知阿姊与那闻琴师有甚么干系, 嬷嬷可知晓么?老嬷嬷回答:是长善公主赠与大王的新婚贺礼,目前暂居十王宅偏院的偏房。
陈姰点头表示了解, 向姬羲元道:阿姊送来的人本该悉心照料, 可惜大王住的院落在十王宅中算大, 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两三进的小院, 又有孩子在, 实在分不出地方了。
而我一介内妇人, 至多照料衣食罢了。
再多的还是得大王做主。
姬羲元也不失望,说起来,越王已经成婚,十王宅的院落确实是小了,出入也不便利。
闻叶被困在一方天地里动弹不得,那还有什么意思?陈姰终于找到一个能诉苦的人,苦水不停的倒:我新婚才一日,清晨起来听见左边的大郎哭喊,紧接着右边的二郎便跟着叫唤。
我们这些做大人的也就罢了,叫孩子怎么受得住?这一头的孩子晚上嚎,哪一边的孩子便睡不安稳了。
我半夜醒了好几回,忧心得不得了。
大王的先生们来拜访,小厮喊一嗓子,满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像是亲王住的宅邸?若是阿姊能帮着说两句,叫大王开府就好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说了一路。
冬花听得不住皱眉,从前看不出越王妃是个能絮叨的人。
眼见兴庆宫近在眼前,姬羲元轻咳一声,客气两句止住陈姰的话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头催一催工部。
陈姰大喜过望,立刻顺杆爬:那一切可都要托付给长姊了。
老嬷嬷扶着陈姰下车,目送姬羲元的车架离开,主仆二人往宫门里走。
王妃将府内的事儿一通乱说,回头教大王知道了,哪里有王妃的好果子吃?老嬷嬷言语间不乏责怪。
陈姰叹气:我知道今日太不体面。
可嬷嬷呀,谢祭酒多次上书请为大王开府的事儿我也有所耳闻。
可我娘家没个能帮得上大王的,大兄又还年轻帮不上忙。
能做的就是用这张脸皮换得一两点实在罢了。
老嬷嬷提点道:大王对长善公主恭敬有余亲近不足,王妃可要站准地方,别行差踏错了。
像是今日便显得太亲近。
也只这一次了。
我既豁出去脸皮,长善公主下一次怕是再不敢载我了。
陈姰又把要事托给老嬷嬷:实话不瞒嬷嬷说,闻琴师的事儿我也有听说,哪里是我一个新嫁娘敢插手的。
嬷嬷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最是亲信,这事还是得托付嬷嬷去办。
这话说进老嬷嬷的心里,满口应下。
当月的大朝会,姬羲元就提出要为越王开府。
她站在首排,比诸位相公更靠近尊位。
一说话,就受到满朝文武的瞩目。
站在姬羲元身后的越王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讶。
谢祭酒一马当先跟着请求,借着又是数人站出来。
皇帝挑了挑眉,允了。
有了皇帝的明旨,工部立马圈定一处崇化坊的旧址。
这一处有一片宅邸的旧主死于先帝朝,位置远不及姬羲元的公主府,但胜在地方特别大,适合一看就多子多孙的越王。
月底,越王一家子就正式搬入越王府。
搬出兴庆宫与住在兴庆宫中的十王宅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至少越王终于可以招募幕僚,有独属于自己的空间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越王吩咐嬷嬷给闻叶安排了一处宽敞又舒适的住处,日常也不限制他的出入。
姬羲元知道这一消息时,险些没笑死。
如果是她,不出一旬,就让闻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而越王毕竟是男人,对同为男人、极有可能是生父的闻叶有着复杂的感情。
谢祭酒等人知道了,硬着头皮夸越王仁善。
谁也不敢劝主公送亲爹去死呀。
越王的亲爹闻叶安生地活着,名义上的父亲闵清洙的死讯在端午节传扬开来。
闵清洙抵达北境与闵清渊换防,坐上大将军的位置刚满一个月,闵清洙中毒而死。
消息比赶回鼎都的闵清渊更快一步传到尚书省兵部。
消息是闵明月派人加急送回来的,她在闵清洙死后临危受命执掌镇西军。
凶手当晚就被闵明月从闵清洙的亲卫中查出。
此时,尸体和凶手也已经在送还鼎都的路上,向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政事堂内议事的姬羲元,上一刻还在与裴相议论河堤加固的人选,下一刻负责与兵部对接的中书舍人就将消息送入政事堂。
姬羲元的眼眶霎时通红,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她努力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情报,双手撑在案上,向两侧的相公们道:是我失礼了。
裴相是知道闵清洙死亡真相的,这本就是多方推动的结果,里头正有裴相的助力。
但她不知姬羲元是否有参与。
丧父是人生大悲,裴相拍了拍姬羲元的肩膀,劝慰道:今日的事情皆可放一放,殿下回去歇一歇,节哀顺变。
说完,拿着军报向神龙殿面见皇帝。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彻查。
大理寺卿带人忙活一宿,查出胆大包天给闵清洙下毒的亲卫最近只和越王府的琴师有交际。
闵清洙快十五年没打仗了,亲卫中半数都是新选出来的,身家亲缘都在鼎都附近。
亲卫与琴师是同乡,亲卫跟随闵清洙奔赴边疆前琴师赠金相送。
越王与琴师间的关系早已是上层贵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大理寺卿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参合进这种秘闻中去。
辗转反侧一整夜,才算是写出一篇隐晦又正式的密报,上交皇帝。
皇帝留下密报,第二日内廷从大理寺手中接手了闵清洙暴病一案。
内廷的人好声好气地跟越王府交涉,带走了闻叶。
大理寺卿哆哆嗦嗦地送走手头的证据,不敢再管此事,合上门就问自家夫人:你今年几岁了?夫人踹了他一脚:四十八。
大理寺卿搂着夫人的腿,软倒在地:这大理寺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闻叶被扣押在宫城内的软牢。
软牢向来是皇室宗亲、后妃才有资格进的好地方,不伤人,就磨人。
越王初初接触政务,过手的都是零碎小事,还没搭上政事堂的边儿。
他晚了一日才知道闵清洙的死讯,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府上的闻叶就被内廷来人带走了。
他枯坐在书房,直觉背后有他那好阿姊的手笔。
可为什么呢?闵清洙是姬羲元生父,二十年的感情,她不至于啊。
想不通的事先放在一边,闻叶是个柔弱琴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连马都不会骑。
要说闻叶会□□,越王是不相信的。
偏偏闻叶那一日去送亲卫,是经过他首肯的。
越王也查过亲卫的底细,是闵氏家养的兵丁,父亲死于战场,母亲改嫁,独身一个孤儿。
与闻叶相识也只是意外一场。
小厮通报:谢祭酒来访。
越王回过神来:快快请老师进来。
谢祭酒大步迈入书房,神色焦急:大王可不能再心软了,众口铄金,必须和那个乐师撇清关系。
老师,我这是浑身长嘴也讲不清楚了啊。
越王摊手。
谢祭酒左右踱步,闻叶是长善公主赠的,其中必定不安好心。
如果辩解不清,不如搅浑水,谁也别想好过。
镇北军的军权落在闵氏小娘子的手中不是长久之道,我们也该从长计议了。
越王突然道:老师,之前闵氏许嫁小娘子为孺人,约好大婚三月后过门。
会不会是长善听闻此事,以为闵氏倒向我,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闵清洙,推闵明月上位?谢祭酒神色晦暗不明:父死守孝二十七个月,这一门婚事肯定要退掉。
大王要为闵太尉的死表现出应有的态度来,不妨去试一试长善公主。
最好证死闻叶一了百了,越王也少一个污点。
*堂堂一国太尉因争风吃醋死于小小乐师之手,传出去太过骇人听闻,也丢人现眼。
经过层层润色,最终被公布的版本是九黎势力收买亲卫,暗中毒害太尉,而乐师识人不清,误为帮凶,处以绞刑。
行刑那一日,越王请长姊一同去观刑,理由是:见证此事,以告慰阿耶的在天之灵。
姬羲元没有理由拒绝。
两人就高高的坐在台上,俯视下方麻木的人。
内廷折磨人的法子三天都说不完,闻叶本就消瘦,现在更是薄如柳叶,一阵风都能吹个踉跄。
他是被推上绞刑架的,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慢慢地收紧、上升。
闻叶连挣扎的力气都很微弱,死前扭曲的脸向姬羲元与越王的方向偏了偏。
明知与己无关,越王依旧感到一阵恶寒,他扭头看姬羲元:民间有传言说,人枉死时眼珠子里可以看见罪魁祸首的脸。
长姊以为呢?枉死不枉死的,我不知道。
但我清楚,闻罪人死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内廷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他大概早就瞎了吧。
姬羲元目不转睛地欣赏闻叶的死相,温柔如闻叶,死的时候也是狰狞的。
可惜死的不够美,或者惨烈一些也好。
站在女婴尸面前时,姬羲元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东西清晰地流逝了,但她一直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
现在回过味来,她失去的是对男人的同情心啊。
比起卅山县的女人、女童、女婴,比起历史上悄无声息埋没的菜人,闵清洙和闻叶都死的很有尊严了不是么。
自古以来为了权力弑母弑父杀姊妹兄弟的数之不尽,她有什么好愧疚的,更不害怕。
行刑官将尸体搬下去后,姬羲元才舍得将目光移回来,施舍一点余光给面色透出苍白的弟弟,含笑关切道:你脸色不太好啊,早点回去休息吧,今日朝中我替你请假。
闻琴师的死,与阿姊脱不了干系吧?他只是一个无辜又柔弱的男人,阿耶绝不可能是他杀的,即使是从犯也不可能。
他明明对你那么信任。
越王深深地注视这个让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他记忆中那个会哄弟弟的阿姊已经面目全非了,面对一手促成的死亡竟还能笑得出来。
旁人也就罢了,可闻叶悉心教导过姬羲元,对她满怀信任,从未疑心姬羲元将他召回鼎都,又塞入越王府的用心。
闻叶很愚蠢,春的让越王头疼。
可姬羲元未免太过可怖了。
姬羲元哪里还像个女人?!姬羲元冷下脸来,我看越王是丧了良心。
口口声声的阿耶叫着,将我请出来就是为了听你为罪人辩解?你老师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她越说越生气,被激怒了一般,拍案而起: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没有半点孝心。
不知道越王从哪里听来一些闲言碎语就来我面前叫嚣,闻叶一介罪人无不无辜,你对他的死罪不信服,自去大理寺、去御史台、去御前鸣不平。
何必来和我一个丧父的人掰扯?因案情特殊,被顶头上司拍过来监刑的大理寺少卿拍了拍擅自听话的耳朵,恨不能当场成为聋子。
他低头认真地读起卷宗,挥手示意身边的小吏们不想死就赶紧走远。
越王被姬羲元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扫视一周确认无人在意他们,连声安抚道:阿姊莫生气、莫生气。
我不过就是不想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一心想要将真凶抓出来。
并不是为他开脱。
姬羲元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原位,给了一个足以说服大多数人的理由:无辜又如何。
闻叶生前必定有让我阿耶心生不快的时候,闻叶小小乐人,既然我阿耶死了,他去陪葬也未尝不可。
……阿姊孝心。
越王无言,对他们来说,闻叶虽有两分特殊,本质上还是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
姬羲元的话虽然霸道无理,却是另一种孝道。
姬羲元嗤笑,孝就是这么恶心,尤其是对父的孝,是全天下最大的道理。
子对父、妻对夫、臣对君……谢祭酒想要拨乱反正、希望姬羲元俯首的,就是这个。
所以他教出来的皇子,也是这一副以孝为天的模样。
今日对别人的孝顺,是为了来日他者对自己的孝顺。
越王要为闻罪人收敛尸骨吗?毕竟他死前是你越王府的人。
姬羲元将视线投注回刑场,之后还有一干相关人员的行刑,为了让阿耶瞑目,她这个孝顺女儿会一个不落的看完。
出门前谢祭酒的叮嘱言犹在耳,越王回答:他从被带离我越王府后,与我就没有关系了。
好孩子,姬羲元笑道,我会让人将闻叶烧成灰,埋在阿耶的墓碑前。
不只是他,其他的人我都一视同仁。
挫骨扬灰……越王握紧双手强忍心底的不适,陪同姬羲元看完了今天的行刑。
姊弟一并离开,在门口出遇见了谢川和陈姰,他们是各自来接人的。
姬羲元对谢川近日出于担忧的温柔很是受用,与陈姰道了一句好,就着谢川的手扶上车。
小夫妻才新婚一个月,接下来就是三年的守孝。
也不知道陈姰急不急着要孩子,应该是不急的吧。
越王府不缺孩子,会催着陈姰生子的人也基本死绝了。
接下来三年越王也不能再与侧室同房生子,省了陈姰多少心。
再说男女之事,敦伦之乐实属是男人才乐。
姬羲元为了此事请教了嬷嬷,默默告诉她,女人若想得趣,得是二十多岁、且伴侣知事懂事,还得三五年的适应。
而越王绝不会是一个好的床伴。
如此想来,陈姰应该会高兴收到她的新婚贺礼吧。
作者有话说:阿巴阿巴,这算我加更了吧?算吧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