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97 章

2025-04-03 04:17:11

尸体抵达鼎都的那一日, 姬羲元在天蒙蒙亮时戴孝出城迎接,为放置了闵清洙尸体的马车驾车。

姬羲元将粗糙麻布制成的凶服穿在身,发梳成丧髻, 再配上绖带、绳履, 手中执杖。

她挥退想要出言劝阻的侍从,亲自坐在车头处。

哭丧棒暂时横放在身后, 姬羲元右手拉紧缰绳,左手握长鞭挥出, 驯服的马便哒哒往前跑。

姬羲元曾学过一点驾车, 但能让她驾车的机会实在不多, 控制着马匹慢慢地往前。

两匹马训练有素、极通人性, 顺着姬羲元操控小步向前跑动。

其他跟着的人见状松了一口,城门尉打开侧门, 金吾卫疏通朱雀大街上的人流,让姬羲元能平稳将车行驶入城。

本是阴沉沉的天,随着时间的转移渐渐放晴。

百姓交头接耳地议论, 自发地跟在队伍后, 认为是姬羲元孝心感动天地。

陈姰掐着点赶到前院叫醒越王,借口是长兄陈宣传信,焦急地告诉越王姬羲元大清早就去尽孝了。

等越王洗漱完毕着急忙慌地出门, 姬羲元已将车行入闵府所在的崇善坊。

闵府众人猝不及防地供应姬羲元的大驾,并未有人提前和他们说闵清洙要在闵府停灵。

不等闵老太爷和姬羲元说话, 闵清潮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三兄是陛下的丈夫, 那就是皇室的人, 怎么送到我们闵氏来了?未曾有人事先与我们报备, 贵主是不是走错了?闵老太爷本是要让人即刻布置灵堂, 但小儿子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他的疑惑, 便保持沉默先听听长善公主的回答。

闵清潮比起他的能文能武的三个兄长差得太远,闵氏兄弟四人,长兄闵清润少年英雄,因闵老将军战场料敌失误,马革裹尸。

老二闵清渊常年镇守边关,近日才与闵清洙换班归来。

而闵清洙当年能被先帝相中,除了家室外,样貌文韬武略皆不输人。

而闵清潮仿佛集合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不断地放大得来的产物。

贪花好色、欺男霸女、热衷享乐,靠着父兄荫官五品,除了正妻外纳了三个媵,还有婢女无数。

法令出台前,更是平康坊的常客。

当时第一个提议要嫁女给越王的也是他,许嫁的正是他的女儿闵明玉。

他现在来问这个,也不是关心死去的闵清洙。

无非两个原因,一是担心闵清洙依旧算闵氏的人,将来闵清洙的子女要分薄他能得到的财产罢了;二是愤恨越王为闵清洙之死守孝,退了他家的婚事,叫闵清潮日后做不得国舅。

若非投了个好胎,这样的人出现在姬羲元眼中之前,就该被拉下去打死了。

姬羲元捏了捏手中实木的马鞭,克制自己当场打他一顿的想法,面含讥讽:阿耶生前最是记挂亲人,我想着阿耶一定想再看一眼诸位亲长,所以才驾车到此处。

如果你们不愿见亲人最后一眼,直说便是,我姬羲元的阿耶也不是一定要有三亲六故的。

越王紧赶慢赶地跟着人流挤入闵府,正碰上姬羲元责备闵清潮。

见闵清潮不尴不尬地站着,越王一心挽回闵府的好感,箭步冲上去站在二人中间,将闵清潮护在身后:历代皇后的葬礼都是宫廷中举办,礼部负责的。

闵家没有布置也是常事,长姊悲痛也不能迁怒于叔父。

恶语伤人六月寒啊。

闵清潮像是找到靠山似的,腰板挺直,本有些惧怕的神色变得有些得意起来。

越王彰显自己的孝心:该尽快将阿耶送入太极宫的光大殿,礼部已在那里备下灵堂了。

劳累长姊已经送到这里,后面的路途不如由弟弟我送阿耶一场。

伸手要接过马鞭。

来得正巧,买的一个好。

真是我的好弟弟。

姬羲元冷笑着颠了颠手里的鞭子,挥舞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狠狠落下打在越王手心,你身为人子、身为人弟,不懂得孝悌之道。

我做为你的长姊,在你年幼时没能教好你,今天给你补上这一课。

这一下教你,上孝父亲。

阿耶在闵府无立足之地,过门而不能入,你竟然还在维护恶人。

连你的阿耶都不被闵家承认,难道闵家还能越过阿耶和有什么亲缘吗?噼啪嘶——越王痛得佝偻下去。

他日常拿过最重的东西是打马球用的长杆,细皮嫩肉的手顷刻间胀起一道红痕,由浅变深,看起来极为可怖。

姬羲元看越王白俊的脸扭曲变形,实在碍眼。

她将马鞭在右手臂上一卷,抬手又是一巴掌。

姬羲元坚持习武多年,手上的力气不是他能相抵抗的。

用了八分力气,打得他踉跄后退两步,还是闵清潮扶了他一把才站住脚。

众人目瞪口呆,没想到长善公主还有几分疯性,说教训就真动手教训了。

姬羲元冷眼瞧他脸上红紫色的巴掌印,才觉得抒发心口恶气,这一巴掌教你,悌友长姊。

谁教你的大庭广众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反驳长姊,你白白长一张嘴都是对着家里人的吗?十多年的书竟是白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满场人的目光针扎似的烫在越王身上,越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羞愤交加。

既想以袖掩面遁走,又咽不下这口气、丢不了这个人。

越王恨声道:阿姊当庭责打于我,难道就是友爱弟妹么?他到底还有两分理智,没有跟着动手。

心知论手脚功夫他重新练个十年也及不上姬羲元。

这一点幼年的武师傅当着父母的面说过,小皇子习武强身健体便罢了,要想练出个样子来怕是难。

越王习武的资质比姬羲元差了太多,这也是他对生父有所存疑的地方,毕竟就连闵家出了名的废物点心闵清潮也能打两下。

如果姬羲元知道他在想什么,怕是能笑出声来。

闵清潮虽然废物,年幼时也是三更起练到黄昏的,在习武这一方面闵府无论男女具是第一要务。

而越王资质普通,也没到不堪的地步,宫廷中师傅的话一向是留三分余地,不能尽信的。

他一听要苦练,就退缩了,能怪得了谁?做长姊的将误入歧途的弟弟引回正途,难道不是关心?姬羲元上下打量越王的着装,青袍玉冠:你这幅样子也不像是要为阿耶守孝的样子,速速归府更衣再来吧。

场中的人便顺着她的话盯住越王的服饰,与平时比起来是朴素,但与姬羲元从头配到脚的齐衰恶服相比较,就显出两分不孝来。

越王脸上流出两分难堪,心里怀疑起为自己准备衣饰的侍女是不是姬羲元的人,更深一点,恨起提醒自己赶来的王妃。

如果不是陈姰多事,他也不会来这一趟,丢了大丑。

全然不顾,陈姰只是告诉他有这回事,而出门完全是他个人的决定。

姬羲元不管低头的越王脑子里在想什么,牵着马头将马车掉头,然后跳上车从上往下俯视越王与闵府诸人:越王若是真有孝心,就回去换了衣袍,抛去你那可笑的嘴脸,尽早入宫守灵。

闵家人也是一样,我本来是想着在此处停一停,使得阿耶的亲属同袍都能来告别,现在不必了。

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吧。

马鞭一扬,姬羲元驾车从金吾卫拦出的道路,以不同于来时的速度离开闵府、离开崇善坊。

五月底的清晨称不上暖和,疾驰在路上,恶服挡不住风,飒飒响动。

姬羲元冷着脸,眼睛被风吹得通红,她坐下的车与身后的尸棺,都堆满了她的算计。

人长大,果真是苦痛的。

经历的越多,儿时不能通过言语领悟的,姬羲元正一一体悟。

身后死去的男人,勾起她如浪涌的思绪。

老太后的话总是充满老人的智慧,活着时,姬羲元嫌他碍事,可真就这么死了,又想起无数好来。

闵清洙还是爱过她的,只不过这份爱在时光中、在不甘中、在寂寞与野心中煅烧,悄悄变了质,成了散发腥味的东西。

就像身后的这副尸体。

姬羲元没去看他的死相,放了好几天的尸体,又沿途奔波,必定是又臭又难看的。

马车自安上门进入皇城,压过护城河上的拱桥,通过重明门驶入太极宫,再过武德门。

一路上的宫人远远望见驾车的姬羲元就俯身行礼,偶然碰见两个御史,他们也不敢当面指着姬羲元出格的行为,愤愤转过头。

每一个低头的人,每一拜身,空中飘荡的都是权力。

姬羲元就是在用权势踩踏宫规。

车上死去的男人也一样,他们的尸骨会堆成她的通天大道。

这条路她铺的坦然,也会昂首挺胸地走上山巅。

一切都会是值得的。

跨过最后一道宫门,光大殿近在眼前。

礼部的官员很快迎上来,帮着处理闵清洙的尸首。

负责主持的是接替了钱玉成为新任尚宫的明珠,她对姬羲元驾车长驱直入的行为视而不见,递出手帕,肃穆着脸劝慰:殿下,节哀顺变。

明珠没有姓,她是老太后精挑细选出来养大的小宫女,放在皇帝身边陪伴几十载,如今是皇帝的心腹。

她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功绩正是谋算闵清洙性命,对外则是找出了杀害闵清洙的真凶。

而钱玉正式进入前朝,成为名副其实的钱相。

力士们手脚麻利,将闵清洙送入侧殿重新梳洗,换上合适的寿衣,堵住九窍,装入红木棺。

姬羲元与明珠简短地聊了两句,抬脚走入光大殿,发现灵堂中一名素服女子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