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要两厢情愿才能成就好事的, 皇帝在答应了姬姝的请求后派出自己身边的女官远到恒山召见张实。
二十年前,张隐士已经以死为借口躲避过皇帝的宣召,张实就不能再用。
欺君罔上是砍头的罪名, 他毕竟是个假仙, 又背负命令,只能招待远道而来的使者。
不等来者开口, 张实便率先告诉女官,谚曰:‘娶妇得公主, 无事取官府。
’人以为可喜, 我以为可畏。
请回吧。
见他须发皆白, 面庞却青春如少年, 再加上自己未开口便被猜出要说的话,女官心下惊异。
她受命而来, 宣仪公主是何等身份,哪里敢得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去复命。
于是奉上玺书与赏赐的百金,预备再试上一试:仙长超脱凡俗, 而我等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微末, 请仙长入京之后,再言不迟。
话音刚落,张实便倒地不起, 声息微不可闻。
侍从测探,以为气绝。
先帝时的使官就是为此败退, 女官心中早有预料。
可一不可二, 她可不愿回去吃罪。
女官心一横:实在不成, 就将仙长装入马车带回复命。
侍从面面相觑, 找来担架, 小心地挪动长史的身体。
将要把人装入马车前, 张实悠悠转醒,状似神志不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这是作何?女官连同跟随来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释。
各式各样的法子都用尽了,张实再油盐不进也不能坐视不理。
张实推脱不成,掐指一算,看来是我命中有此因缘,就随你们去了结一场。
皆大欢喜,女官一行人跟着张实去了他的住所,带上宅内两个扶持小童一块儿回京。
一路上旁人骑马,张实骑驴。
驴不是凡驴,是一头通体雪白的仙驴。
此时以白色异兽为祥瑞,白虎、白狼、白狐……这一头白驴也当得上是世间罕见了。
过路人啧啧称奇。
面见皇帝时,皇帝先问长生之道,张实回: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章,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
说的是修身养性、益气养心之类的永不出错的答案。
朕欲留仙师于翰林院三年,宣扬道法。
皇帝本人是不信这些的,听过也就罢了。
近数十年佛教日渐兴盛,与道教渐成势均力敌的架势,此时站出一个道门巨擘,却是皇帝想看见的。
只是三年,张实不能拒绝:臣自当从命。
因女官事先禀告过张实拒婚,皇帝没有提起赐婚一事,就叫人领他下去了。
翰林院受到宣仪公主府的暗示,将张实的住处安排在崇德坊的小院。
虽说是小院,那也是雕梁画栋,处处精美别致。
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贵人家的别院。
尤其在隔了一道高墙就是宣仪公主府的情况下,小院的归属简直呼之欲出。
翰林院的管事有意隐瞒,安排车马将张实和两个小童以及驴,一起往崇德坊送。
张实对送他上车的翰林院诸人无奈一笑:我虽然与此地一人有一段因缘未了,却非尘世姻缘。
还请诸位转告背后主人家,切莫强求啊。
这车,坐不得啊,做不得。
说完也不要车,坐上白毛驴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两个无知小童跟着跑:先生、先生,等等我们。
白毛驴极通人性地停留两步,等人赶上来慢慢吞吞继续走。
被留下的人们听咋咋呼呼的童子喊:先生,这里地方好大,你知道路吗?张实及腰的白发束在脑后,纹丝不乱,手中拂尘一甩,悠然自得:路路相通,既然走得出恒山的路,自然也走得了都城的路。
全然没有对身后巍峨宫城的敬畏与向往,好似对他来说,田野山间与朱门宫苑毫无区别。
可你还是没说路怎么走啊?一童子不依不饶。
另一童子做了个鬼脸:平时在山上还不是大驴驮着先生走?先生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
你比你弟弟有慧根,张实笑着拍了拍驴头,它呀,什么路都走得。
翰林院的侍从既不能违抗上头的指派,又不能强令张实坐车。
只好赶车远远跟着人,想看看这三人能往哪里去。
三人一驴晃过两条街,童子的短胳膊短腿扛不住了,先生先生,我走不动了。
张实使唤白毛驴靠到墙边,对两个小童道:那就歇一歇吧。
正好前头要来人了,咱们避一避。
翰林院的侍从见状驾车走近,正欲开口叫唤,旁边的拐角出冲出一辆青帷马车,两车眼看就要相撞。
侍从避让不及,青帷马车上的车夫呵骂一声,马腿高高扬起。
侍从吓得发抖,竟是愣愣的定在原地没躲开。
小童急的要上前去推,被张实用拂尘拦住:不必去,有惊无险。
小童止住脚步再看,果真有惊无险。
马夫一身腱子肉绷紧,紧紧缚住马笼头,止住冲劲儿。
安抚住受惊的马,他擦了一把汗,骂咧:长没长眼呐。
侍从呐呐不敢言语,连连拱手道:多谢阁下救命。
算了算了,马夫收起汗巾,转头瞧见墙边白发如绢的俊俏道士,一拍手:可算是赶到了,老奴是宣仪公主府上的护卫,特奉公主的命令来接仙长。
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的,张实微笑道,罢了罢了,就随你们走一趟,了去此劫。
听他口气,小童便知道这一辆马车是能坐的,两童子兴高采烈地爬上青帷马车,向张实招手:先生快来啊。
张实摆摆手,依旧骑着白毛驴,跟在马车边上走。
经此一劫,侍从对张实心服口服,再三拜谢后转身回去复命了。
青帷马车依着大路走,朱雀大街向崇德坊一共两条路最近便。
不凑巧的是往西市方向的路边倒了一颗桂树,只剩下路过越王府外的路。
白毛驴一进城就得到全城人的注意,拒婚一事虽然只在小范围流传,不为百姓所知,但有权势的人不缺耳目。
宣仪公主求爱不成的消息悄悄地传遍鼎都上层人耳朵。
路上不少人远远望老神仙骑驴,碍于青帷马车不敢上前。
在皇城脚下,一块牌匾砸下去能压死三个皇亲国戚,能堂而皇之在城中骑驴走街的,想也不是普通人。
能供奉得起这般人的,即使是普通的青帷马车——那可是马车啊。
大周苦缺马久矣,能套马出行的人非富即贵。
而最适合养马的地方在五十年被九黎占去,这也是朝廷重视北境边防的缘故,谁都想夺回那块宝地。
等马车进入越王府所在的坊外,旁边围观的百姓已经散干净了。
府中的越王听完下人的禀报,不禁对张实产生好奇。
任谁对不慕富贵、不慕声名、不求权力、不好美色的奇人都会感到好奇的。
越王对老师口中发疯那个发疯的二姊与她的求而不得有所耳闻,谢祭酒听见姬姝要下嫁一个菜农出身的道士时就气得出窍,再听说姬姝亲自向皇帝求亲,而张实推拒时砸碎了心爱的砚台。
同一家人、尤其是姊妹总是容易被联系在一起,姬娴出格的行径与不堪的名声也会牵累姬羲元。
这对越王来说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不过,他已非吴下阿蒙,手段与心智在这些年得到沉淀,对外很能做出一副好弟弟的模样。
瞥见对面的谢祭酒阴沉沉的脸色,越王温雅笑道:老师何必为了一介小人苦恼?他既入职翰林院,总有见面的时候,只要拆穿了他的伎俩,阿姊自然也就失望败兴、不再留恋了。
谢祭酒拂须,欣慰地看着越发有君子姿态的弟子,多谢大王的好意,此人狡猾诡辩又有陛下支持,切不可轻举妄动。
试探一二也就罢了,万不能为了打鼠伤玉瓶。
这个弟子是他毕生的心血,比一切外物都要珍贵。
扶持他登上泰山之顶,是他匡扶人间正道、维护天下太平的不二良方。
至于不懂事的女儿,在尘埃落定之后自会明白阿耶的良苦用心。
白毛驴路过越王府时,张实迎着阳光眯眼直视匾额,越王府三个大字端正排列,他随手起了一卦,算了算结果,耽搁一小会儿又笑着骑驴离开了。
小童坐在车辕问:先生笑什么?张实欣然道:我找到自己的因果了,所以发笑。
了结这番因果就离回山的日子不远了。
是和刚才漂亮㛄婲壮观的大房子有关吗?不可说,不可说呀。
先生又说奇怪的话了。
张实一拍驴屁股远远走在马车前面,避开孩子们数不尽的问题。
崇德坊中,已有人等候许久。
青帷马车载着俩小童进入后院收拾行囊,留张实独自一人面对前厅中的姬姝,四下无人,张实丢开拂尘,收起那一副端起的劲头,整个人松散下来,又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小道士了。
作者有话说:算阿姝的cp吗?——不完全算,毕竟基因变异,不适合生崽。
亲娘建议玩一玩就抛弃。
正式迈入三十万字大关,(~ ̄▽ ̄)~啦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