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无极宗很是热闹。
百灵阁的路昭师兄惜败于朝云师兄, 成了刀峰弟子的陪练。
青峰师兄跳崖了。
新来的弟子中,引起各大长老齐聚藏经阁的那位女弟子被太清道人收为关门弟子了。
而当中,就属那女弟子最受瞩目。
她美貌天成、天质自然, 偏偏还和本宗大师兄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有不少人看见她当众对着大师兄耍无赖、而一向硬邦邦得跟石头一样的大师兄对着这位小师妹,竟然颇为心慈手软,几次三番忍让了。
不过扶璃本身,可不觉得沈朝云忍让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 就没见过比他脾气更臭更硬的人族。
她使了各种手段,日日跟在他后面当跟屁草, 都没讨得他的欢心。
每天一大早,她就跑去摘花,那花束摘来时还带着清晨的荷露, 再放到他授课的几案上, 为了保持花束的新鲜, 她还得耗费好不容易修来的元力——这样一来, 他来授课时便能沐着人族最爱的花香了。
她甚至还会替他将几案擦一遍, 笔墨纸砚按顺序放好,渴了有水,饿了还有她从食舍打包的点心, 虽然都是免费的凡食,可扶璃打包时可是顶着食舍许多弟子奇怪的眼神呢。
反正扶璃自问,若她有娘有爹,恐怕也不会比这做的更尽心了。
可沈朝云就是块油盐不进的石头, 任她如何示好, 都只会问她:花盆够用了吗?要不要再买一个?最近土质干了还是稀了?甘露够不够?扶璃:……这个时候花盆够不够用、土质干不干、够不够重要吗?!…好吧, 还是重要的。
扶璃:花盆可以再买五个, 正好一周七天不重样。
土质的话,如果能有传说中的羲土就好了。
甘露每片叶子多加两滴。
说完,她就发现,沈朝云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怎么了?她摸摸脸,脸上粘东西了?你在人族倒是没白呆。
什么意思?眼看沈朝云起身要走,扶璃忙跟上他,却也没跟上,只听遥遥传来一声:挺会顺杆子爬。
啊?我本来就会啊。
扶璃愣愣的,心想,她们菟丝子藤株本来就是攀缘类植株啊,不会顺杆子爬的菟丝子藤就不是好的菟丝子藤。
而远处,那道飘渺白影却像是滞了滞,才重新消失。
——至于住回太清峰的目标,扶璃一直没达成。
不过,她倒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经过大半个月上午讲经堂、下午太清峰的学习,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变得越来越多,比如这个世界是九块大陆加上海洋组成的,俗称九州,他们现在所在州为最北,所以最冷。
比如所谓三宗十二门,是指道、佛、儒三宗,无极宗为道宗之首,轮回宗为佛宗之首,浩然宗为儒宗之首,剩下的十二门就从属于这三宗,遍布在九州各地。
再比如这个世界不仅有人、妖,还有鬼,鬼在幽冥界,由十二座幽云台镇住,平时鬼界与人界不通,只有七月半鬼门才会开,未投胎修业之鬼就会顺着鬼门回到人世见一见挂念的人,但近年来死气便多,人间滞留之鬼变得多起来,域也开始多了起来…最可喜可贺的是——除了极少数罕见字,扶璃已经能将大部分字都认全了。
普通的阅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难度。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沈朝云的铁血教育。
他的碧玉戒尺就像是悬在扶璃脑袋上的一块大石头。
只要她分神、偷懒,那把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来。
扶璃被打得眼泪汪汪。
她还问他:朝云师兄,难道你不觉得疼么?他们可是结契的呀。
可沈朝云却只是肃着他那张又美又冷的脸道:尚可。
尚可。
神个尚可。
明明是又疼又痒,像用钝刀子割肉,割完那感觉还要停留两个时辰,如果打多了,到第二日手还会肿着。
——据说这碧玉戒尺是无极宗创派始祖无极道人专门创造出来,对付她这种厌学捣蛋的弟子的。
扶璃赖皮了两天,实在扛不住,最后还是乖乖地上起了课。
再之后,她就惊讶地发现:原来草也不一定是草包。
认真起来,她也是可以很厉害的!瞧,才半个多月,她就能认得大部分字了。
这实在是个意外的惊喜。
识字的感觉很好,就像蒙在世界上的一层纱被轻轻揭去了,她通过书,懂了许多她以前不懂的东西——当然了,沈朝云教的那之乎者也、礼义廉耻,她大部分当放屁。
她是妖。
才不要管人族那些破规矩呢。
再之后的一个月,也不知是不是学有所得,在某一日清晨,扶璃一直没动静的[万物生]第一境竟然突破了。
突破的那天并不特殊。
太阳躲在层层的乌云后,天地间阴雨绵绵,扶璃醒来时一睁眼,就听到体内似乎发出轻轻的一声噗,就像有什么堵塞的东西被冲刷开,她只感觉身体一轻,再睁眼,天地似乎又清了一层。
她能听到院中湖泊的水流声,一条小鱼摆了下尾巴,消失在荷叶后,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庭院的芭蕉上,小童在廊下和另一个过来的杂役弟子在大惊小怪地不知说着什么…一切都安详而美好。
扶璃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
窗前原来有一株夜木薰,睡前那夜木薰连花苞都没有,此时,却有一朵紫色花悄悄绽放,她用手触了触那花瓣,那花似乎蹭了蹭她手,色泽变得更鲜艳了一些。
扶璃心中一动,抬头,目光往远处去,在绵绵的阴雨里,先前光秃秃的花圃似乎在一夜之间生出新绿,浅浅的一层,而只有零星几朵睡莲的湖内,莲叶竟层层叠叠铺了一层,风一过,就随之翻舞。
这是…扶璃心有所感,指尖微微一动,万物生第一境三春晖便使了出来。
绿色的光点自她指尖游离而出,像浮空的飘蓬,在庭院中转了一圈,花圃内那茬新绿就像被灌了生长液,开始肉眼可见地往外长,当那绿点掠过湖面,莲叶舒展开,似乎在变得更大…廊下,小童被惊到的声音传来:你看,你看,阿通!那草,那叶,啊,还有那花都在拼命长……不行,不行!我得告诉公子!此事太过蹊跷!在小童放出一张纸符时,扶璃推开门,走了出去。
袅袅婷婷的女子,在阴雨绵绵的廊下,像一抹亭亭玉立的白玉兰。
不必叫师兄,是我在施术。
扶璃道。
小童手一顿:是仙子施的术?扶璃点头。
小童这才舒了口气,两手合握长长揖了一礼:恭喜仙子。
何喜之有?自然是仙子术法高超。
小童常年呆在太清峰,虽则只做些杂物,可也养出了一副好眼力。
修士们功法有不同,就像元植园内有一大批擅长种地的修士,他们修习的功法大都为春风化雨诀,可那修习春风化雨诀十年的修士也未必做得到这样——一夜之间,草木春发,莲叶疯长。
这也是小童不懂了。
[万物生]本就是天阶功法,又是菟丝子一族的固有功法,天生不凡,再加之菟丝子本身就为草木的一种,与草木同根同源,能催发草木的生机之力,使其疯长也不算太出奇。
唯一的出奇,也不过是她突破第一境突破得太快。
大部分菟丝子一族突破第一境都要用上一年、多的八年十年都有呢——就算是千年前的花妩,突破第一境也用了整整六个月。
而花妩已经是菟丝子一族内的天草了。
不过这一切,扶璃都是不知道的。
她现下只是感觉到了饥饿。
她决定今天奢侈一把,去食舍点一杯甘露,然后和晴芳师姐他们一起喝。
只是,在去食舍路上,发生了件…不同寻常的事。
太清峰山脚下的凉亭里,博山师叔祖那只大青虫居然蹲在长椅上,昂着那胖乎乎的大脑袋,用那双黑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扶璃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因为她在那双黑乎乎的绿豆眼里,只看到了两个字:想吃。
……日。
扶璃骂了声。
遛虫不套绳的吗?!居然让它溜达到这里。
扶璃努力拖着快软趴下的身体,同手同脚地走过凉亭,心里默念: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等脚踩到一样东西,差点滑一跤时才发现,那菜青虫的哈喇子居然流到了她脚下。
黏糊糊的一团。
扶璃吓得跳起来,转过头,却发现那大虫的脑袋就在面前!好丑!好恶心!好可怕!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扶璃尖叫一声,像背后有狗追一样拼命地的跑,边跑边要敲契图,却听身后一道浑厚的很美妙的声音:你好香。
我不吃你,我就闻一下。
拜托,别像碰到色狼一样逃好不好,我是虫妖,不像狼妖那么没格调。
扶璃含着一包泪转过头,却见那胖乎乎软绵绵的虫脑袋朝她咧开一张嘴,嘴里的诞液滴答滴答往下淌。
扶璃快吓裂了。
她哇了一声,连忙又跑,边跑边喊:你还说你不吃我,你不吃我你流口水干嘛?你太香了,大虫道,我没办法控制。
那你之前怎么没这样?问你自己。
扶璃:……难道是[万物生]那三春晖,让她成了香馍馍?她转过头,看见那虫还在不紧不慢地跑着,路边有弟子经过,还和它友好地打招呼。
真不吃你,要吃你,我的脑袋要先被博山那臭道士砍了。
你不吃我你追我干嘛?我就闻闻。
臭流氓!我是母的。
可你声音是公的!你搞歧视?我母大虫声音粗点怎么了?扶璃:……是不怎么好。
她脚步慢了点:大姐,你真的不吃我?真的,咱们母的不骗母的。
扶璃脚步渐渐停下来:说好的,咱们母的不骗母的哦。
她僵在那,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颗绿油油的大脑袋碰了她一下,又碰了她一下——而后,那绿皮竟然泛起了薄薄的粉,像是酒醉微醺一般,大虫扭捏地晃了晃身体:阿璃,你真好闻哦。
扶璃:……你知道我叫阿璃?知道,无极宗的都知道。
大虫点点大脑袋,模样乖巧极了。
扶璃心想:也不知道这第一境突破后,她成了什么,怎么这大虫变得这么古怪。
阿璃,我们做朋友吧。
大虫的声音黏糊糊的。
扶璃下意识要说不要,在话要出口时,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母大虫。
扶璃:……真粗糙的名字。
母大虫补充了句:博山臭道士取的。
哦,大虫,扶璃脸上露出一模笑,那笑漾在她浅浅的梨涡,像藏了无数坏水,偏又勾得人想一脚踏进去,你想跟我当朋友的话,帮我做件事,好不好?好!大虫昂起了脑袋,黑豆眼炯炯有神:什么事,你说?今晚亥时三刻,来太清峰吃我哦。
没状况创造状况也要上。
现在,状况不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久等啦~女神节快乐,虽然迟了一点给大家发50个随机红包吧~晚安~感谢在2022-03-05 22:43:28~2022-03-08 22:3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597802、村里姑娘 20瓶;三月锦 8瓶;tameless. 5瓶;泥泥、葱油饼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7、师兄是夜。
太清峰。
扶璃躺在床上, 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
雨下了一日夜,到晚上也未停歇,风夹着雨在窗棱上打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扶璃不怕雨, 却怕风。
自她有记忆起,一旦碰到大一点的风,周围就会有许多小草被摧折,一夜过去,地面小草伏倒一片。
她也被催折过, 很痛,一整个秋冬都直不起腰, 如果有坏心眼的人族小孩,还会将你的叶子采了去拌泥家家--他们当然不会觉得,摘一点植物的叶子怎么了。
毕竟植物又不会喊痛。
善心的人族小孩会怜惜兔子、怜惜小狗、甚至怜惜那臭烘烘的小猪, 却唯独不会怜惜一株小草。
当然, 扶璃也不稀罕别人那一点点怜惜。
她很早就知道了, 人活着得靠自己, 草也一样。
发觉思绪走远了, 扶璃连忙收回。
她发现,一到晚上,她就容易沾染上人族的一些臭毛病, 比如:伤春悲秋。
她看看旁边的滴漏:亥时三刻已经到了。
那母大虫却还未出现。
扶璃有点烦躁地想:那大虫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吧?还是不会看时间?可她都活了一千多年了……扶璃想想白天,那大虫大脑袋不怎么好使的模样,就不由自主有点忧心。
不过这点忧心也没持续多久。
扶璃很快就想开了。
就算那母大虫不给力、今晚来不了,明天她再去找她一趟就是了。
到时候给她闻一闻再说一说, 多说个几遍, 再木头疙瘩的脑袋也总能记住吧?只是扶璃也确实不怎么想去见大虫, 毕竟看到她那软趴趴的大脑袋、和绿油油的软身体, 她就生理性犯怵。
正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听窗外穿来一阵熟悉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就像无数双软足踩过青草地,发出的沙沙声。
沙沙声由远及近。
来了。
扶璃精神一振。
她手一动,指尖弹出绿蓬蓬的一团元球——这是四师兄上课时教的一个术法,名为元力球,顾名思义,将所有元力压缩起来变成一个球,若遇危险,就直接将球扔出去,就像炸开的烟花一样。
窗外窸窸窣窣声越大,大得就在耳边。
就在扶璃精神绷到最紧张之时,一道绿色影子快如闪电,倏地在窗后出现。
还不等扶璃反应过来,就听一阵哗啦啦声,玻璃碎裂了。
绿色的虫影破窗而入,几乎没有任何滞涩,直冲向她!扶璃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脑中响起,她身子往后一仰,腰肢如杨柳般后折,以一个人族完全做不到的姿势躲开了大虫的攻击。
绿色的藤蔓抓住旁边的架子,扶璃就地一滚,再站起时,那虫影就又过了来。
白日里温顺的一双黑豆眼凶光大作,嘴巴如气球一样膨胀,露出森森的牙齿,像锋利的剪刀般扑妖过来。
扶璃心中突起一个感觉:这大虫真的要吃她!草和虫本来就是天敌!她竟然这么蠢,相信了一只天敌的话!电光石火间,扶璃手轻轻一扬,捏在手里的元力球就被扔了出去。
她身似蒲叶,在大球爆开的气流里荡开,借着这空档敲了敲契图:[朝云师兄,救我!]十里开外一片白茫茫的苍茫山之巅,一身白雪的少年眼睛蓦然睁开,下一瞬人已经出现在了这绿草丛生的的太清峰山腰。
一道庞大的绿影滑过眼帘,如扑食的饿狼,冲着地上一个瑟瑟发抖的白衣少女扑去。
白衣少女颤抖的身躯在那庞大的虫影之下,显得如蒲草一般细弱易折。
锃的一声,长剑出鞘,银色匹练划破长空,如电一般朝着绿色的虫影而去。
其势如奔雷,却又飘渺如星。
那点星在空中一闪,下一瞬又出现那虫影近侧。
扶璃心道不好,下意识召唤才散开的元力,命它凝结如薄薄的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只感觉那细薄的近乎无色的绿盾在剑星前阻了一阻,又被瞬间破开。
可怕的气流在空中爆开,将整个房间的一半都摧成了粉末。
那大虫却不愧是千年的妖精,见机不对,连忙一甩屁l股,以一个胖子绝对做不到的灵巧滴溜溜一转,转身便逃,眼看就要消失在空中,却被沈朝云不知何时布置在那的剑影阻在了原地。
那剑影蓦地一吐,如索命的铁链,往大虫袭去,却只听叮的一声——半空中,一个酒葫芦突然而至,与那银霜似的剑影撞到一起。
小朝云,剑下留虫,剑下留虫!随着那道声音出现的,是个穿着褐色短打、不修边幅的老头。
扶璃一看,是个老熟人。
她入门当日派虫咬她的博山师叔。
只见他还是那般醉醺醺的模样,手当空一摄,那酒葫芦倏地变小、重新落回他手里,他一拔盖子,仰脖子喝了一口,手一弹,那酒葫芦消失在手中,而后道:小朝云啊…博山师叔。
沈朝云顺势收剑。
他上身而立,剑在手,却还未入鞘。
博山腆着一张脸:小朝云啊,看在博山师叔的面上,便放过虫儿可好?博山师叔,今日我若晚来一步,我太清峰小师妹就没了。
博山搓了搓手:我明白,我明白…不过虫儿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趁着我喝酒偷偷跑来了这…我与他相伴千年,最是知道虫儿的性子,他从来不吃肉,只吃素。
扶璃从沈朝云身后探出脑袋来:我就是素啊。
沈朝云拍拍她脑袋,示意她继续躲后面去。
扶璃就又缩了回去。
博山怒瞪那垂头耷脑的大虫,老脸一红,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阿璃,这送你,便当是师叔赔罪,以后师叔一定拴着大虫,不让它随便出来吓你。
扶璃只见一道土色光晕托着一物送过来,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之前在域中得了的功德金花!也是一瓣,里面有一滴功德金液。
她眼睛一亮,下意识想拿,不过在手快触到功德金花时缩了回来。
她看了眼沈朝云,少年脸容还是如平常那样,看不出情绪。
你自己决定。
沈朝云道。
扶璃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拿人的嘴软,如果接了这功德金花,那便算一笔勾销。
扶璃想了想,问了博山师叔一个问题:博山师叔,你这大虫是公的还是母的?母的啊。
博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扶璃点点头,却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手一伸,将那功德金花收了回去。
她将它藏到了身体里。
这可是能消厄的好东西呢。
那这便了了?博山道。
师叔请了。
沈朝云还剑入鞘,让开一个身子。
这便走,这便走。
博山一扯大虫,大虫硕大笨重的身体在他手里竟然轻若无物,大脑袋转了下。
扶璃也让开了一点,任那软乎乎绿油油的大身体一步步挪过,快到门口时大虫圆滚滚的大脑袋突然回头,黑豆眼掉出硕大的泪来。
对不起。
大虫美妙而浑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没忍住。
扶璃低下头。
她也有点难过呢。
果然,天敌之间…友情还是不存在的吧。
头被轻轻按了按,扶璃抬头,却见沈朝云正低头看着她。
他睫毛很长,长得像浓密而丰茂的水草。
而水草之下,是被冰凝结的湖面。
可此时扶璃却觉得,那湖面的冰不冷,也是有温度的。
不过下一瞬,她就知道一切是错觉。
他还是冰。
沈朝云收回手,重新看向房前。
门已经被推开,黑乎乎的雨帘里蓦然出现一个漩涡,那博山就领着大虫往漩涡一踏,不一会消失在了面前。
走吧。
沈朝云道。
去哪儿?换房间。
扶璃转头,才发觉在刚才激烈的打斗中,这房间已经被毁了一半。
橱柜化成粉末,窗户被破,风夹着雨,呼啦啦从破窗里打进来,地面全是碎裂的玻璃。
风刮到扶璃身上,那凉意将她脑袋里那点伤感也吹没了。
想什么呢。
现在最重要的是借这个危机,让宿主留下啊…扶璃跟着沈朝云出门,左转经过抄手游廊,去了左边的厢房。
厢房的陈设几乎和之前的一样,只是略小了一点。
你今日就睡这。
沈朝云道,说完转身要走,才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扯住了。
转头,却对上一双水脉含情的眼睛,那眼睛黑白分明,还残留着一丝惊惧。
朝云师兄,你别走,她道,我害怕。
无事,已经过了。
沈朝云道。
可是…万一那大虫又回来呢。
扶璃一张小脸还是煞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像还未从刚才那一番惊险中缓过来。
博山师叔会看住她。
可博山师叔会喝酒!他喝醉了还怎么看得住?万一下次,你来不及救我呢…她说着,又扯扯他袖子,朝云师兄,你留下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
少女眼巴巴地看着他,她有双黑白分明的瞳仁,自下往上看人时有种纯真,就好像你是她的全世界。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眼神。
沈朝云低头,看着被她紧紧揪住的一截袖子,因太过用力,指骨与指尖都泛着白。
他一伸手,将她的手指扯了下来。
扶璃:……真、特、么、想、掏、出、他、的、心、看、看,是、不、是、石、头、做、的。
扶璃…他才开口,扶璃就一下扑了过去,头重重地撞到他胸口,紧紧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直摇: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扶璃。
沈朝云道了声。
才不要听,就不许你走。
扶璃还在那摇头,一头长发乱蓬蓬的,脑袋直往他怀里钻。
沈朝云被搡得咳了声,他仰起脖子,又道了一声:扶璃,我数到三。
你数到十也没用!一,二…沈朝云还未数到三,扶璃就哇地一声哭了,她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朝云师兄,你太坏了,那大虫那么可怕,而且一直想吃我,你居然想丢下我一棵草…我、我、我真的很害怕…扶璃说着,泪也掉了下来。
她是真的怕。
那大虫在冲进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吃她的。
…我害怕,朝云师兄…我肯定会睡不着的,一闭上眼睛全是那大虫…我一定会做噩梦的…呜哇…朝云师兄,你别走好不好…我以后会乖的…听你话…你就住这…呜呜,大虫好可怕……她哭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黏糊糊的泪水钻到沈朝云的脖颈,又在她一蹭一蹭的动作里,黏到他的发丝。
沈朝云在原地站着,过了良久,手抬起,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莫哭,莫哭。
扶璃越哭越真心,越哭越伤心,最后竟然哽咽起来。
朝云师兄,你是坏蛋!呜呜…竟然要把我一棵草丢给虫子,虫要吃草的…呜呜,呜呜…沈朝云僵直站在那,过了会道:好。
扶璃耳尖地听到那个好字,忙从他怀里抬起来:好什么?沈朝云喉头动了动:我住下来。
扶璃眨眨眼:一直住?一直住。
沈朝云闭了闭眼睛,道。
耶!扶璃立马就跳了起来。
这下也不缠着沈朝云了,似是生怕他反悔,忙冲出去,从原来的房间里拿了花盆过来,摆到这边的床边,又拍拍床褥,对着站在屋子中央的沈朝云道:朝云师兄,睡觉。
沈朝云唇角抿紧:我可未曾教你这般。
啊?扶璃睁大眼睛,懵懂地看着他。
沈朝云却未搭理她,袖子一荡,凭空丢出一个蒲团,那蒲团为细嫩的绿草编织,扶璃光闻着,就感觉十分舒服。
而这时沈朝云已经走到蒲团前,一掀袍摆坐了下去。
他双膝盘起,手捏了个诀,搭于膝上,闭上眼,修炼起来。
扶璃支着下颔,在床边看了会沈朝云。
他腰背挺直,这般坐于那陈设精美的房中,他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落在那冷而白的皮肤上,不知为何,竟有种无辜的乖巧感。
不过扶璃知道,这一切只是错觉。
天底下谁都会乖巧,唯独沈朝云不可能。
等他睁开眼睛,就会又会变成那又臭又冷的冰块了。
但…好歹,今日她也算搬动这冰块一点了吧?扶璃洋洋得意地想。
而后,她又搬着花盆一蹦一跳地去了沈朝云那。
反正秘籍上说,是要一直黏着他的。
扶璃将粉色花盆放到了沈朝云两膝交叠处。
沈朝云睁开眼睛,一双幽潭般的眼睛凉凉地看着她。
扶璃。
他道。
扶璃早免疫了。
连表情都没见过,冲他热情地笑了笑,心念一动就化成原型,直接一跳跳到花盆里。
绿色的藤株的根系立刻扎进了花盆里。
扶璃的叶片抖了抖,软乎乎的声音从藤株里传出来:我害怕嘛,朝云师兄。
这样盆在你身上,我在盆身上,就不怕啦。
沈朝云目光落在那藤株上。
那碧玉般的叶片颜色浅了一层,蜷缩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沈朝云抬起眼睛,重新闭上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扶璃知道,这是他应允了。
她在心底给自己比了个心。
真棒。
阿璃。
黏在一起的目标达成啦。
接下来…是干什么呢。
扶璃精神一松下来,就开始想睡了,迷迷糊糊地想:秘籍上说,要对朝云师兄示爱了,可是该怎么示爱呢……正迷迷糊糊间,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你与那大虫串通好的?这一声,把扶璃的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瞬间无比清醒。
他居然知道了?!啊,什么意思?扶璃装傻。
沈朝云目光垂下来,那冰凉如水的目光落到扶璃抖了一抖的叶片上:你与那大虫说好的。
说到这时,他语气已经带了点笃定。
说好的什么?虫与草为天敌,天生不死不休。
但方才我欲杀它之际,你却替他挡了一下,以你的性子……他居然察觉到了?扶璃原以为那般弱的抵挡根本不会被察觉,何况那大虫还喷了绿丝…她刚想开口,沈朝云却似不需要她的回答,继续道:目的是为了让我住回来…这样?说到这,他语声带了点奇怪:所以,为什么?扶璃寒毛直竖。
这人是聪明怪变的吗?居然三言两语、抽丝剥茧,就已经接近真相,不,不对,不是接近,是已经知道真相——她确实是和大虫说好了的。
虽然后续出了点问题。
而聪明怪现在只是在疑惑她的动机,扶璃下意识想起秘籍中的一句:[万事要不着痕迹方可,尤其是在追求初期,若被人察觉,便很容易引起防备,使追求不成。
]兴许是急中当真能生智。
扶璃急道:自然、自然是因为博山师叔!博山师叔?那、那虫子是博山师叔养的,若被你杀了,你如何与博山师叔交代?扶璃越说越顺,他毕竟是你师叔,门派前辈,万一追究下来你可怎么办?说着,她声音带了委屈般:而且你之前上课时,不还教我兄友弟恭、同门不可相残,还有什么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否则,我才不管那虫去死呢!她愤愤道,语气丝毫不像作假:那大虫讨厌死了!老追着我,白天在去食舍的路上还一直追我,对着我流哈喇子,你可以去问,很多人都看到的…刚才还想杀我,我不信你没发现,她是真的想吃我…亏我还信了她说要和我做朋友的话!说什么母的不骗母的!她就是想骗我!所以,你问她公母是想知道她骗你多少?对啊!扶璃说着,倒像是有了一丝伤心,我还说有空来山上找我,她确实来找我了,只是找我是要来吃我!沈朝云目光落在碧玉藤株抖动的叶片上。
藤株里,声音还在传出来,娇娇的、柔柔的,含了丝委屈的哭音:好吧,我承认,我方才挡你一下是因为她白天说的朋友两字…下意识就心软了一下…而师兄你太过分了,居然就因为这个怀疑我!扶璃倒打一耙。
沈朝云没说话,目光长久地留在那绿藤上,像是在评估她说的话真实与否。
他也没说信还是不信,过了会,重新闭上眼睛,打起坐来。
等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只余静静的呼吸声,扶璃才悄悄地掀起眼皮,看向沈朝云。
沈朝云像块摒弃了七情六欲的雕塑,一丝情绪都无。
应该…是混过去了吧?扶璃是个乐天派,不一会就把这件事丢开了。
她又重新睡去了。
睡去前还在想,是不是她突破了第一境,所以宿主周身溢出的元力没有以前那么刺骨了,暖暖的,像泡在温暖的水里……是夜。
一灯如豆。
花盆内绿色的藤丝像受到某种诱惑,不断地从盆内延展,延展,又延展,最后,缠绕在旁边的少年身上,像一张巨大的藤网。
少年闭着眼睛,神情柔和,似未察觉这缠绕的藤丝。
一人一藤之间,白与绿的元力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似形成一个完整的茧,互相应和…第二日,扶璃醒来时,只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她不由自主地神了个懒腰,仰头,发现自己还在沈朝云怀里。
而沈朝云还在打坐,他双目微阖,长睫如鸦羽一样垂下来,落在薄白透明的脸上,有种昳丽的不同往常的美。
扶璃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了触他的睫毛。
他睫毛微动 ,下一瞬,已经睁开来。
那像墨玉一样的眼睛落到她身上,扶璃发觉,他漂亮的眼里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那感觉有点奇怪。
好像扶璃突然变成了个能将人点成石头的怪物。
扶璃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幻化成了人形,而每次幻化成人形时都会穿的绿裙子这回…居然没有。
换言之——她、什、么、都、没、穿。
扶璃倒不觉得有什么。
草嘛,天生地养。
生来就没衣服的,也不知道长期的演化中哪里出了问题,幻化时还得画蛇添足地变一套衣服来——现在不过是回归本源。
不过——扶璃仰头,她就靠在沈朝云的怀里,这个姿势让她的曲线更为美,雪白的肌肤一路向里,自最高处又到最低处,而她却似毫无所觉般望着沈朝云:朝云师兄,你发l情了吗?这一句,却像是摁下了什么开关似的,孤高美丽的少年猛地推开她,像身后有狗追似的,突然消失在面前。
只有一句话传来:小妖无耻。
作者有话说:我云宝还是个会______的害羞少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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