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层珠帘, 能隐约见莲翀郡王身上嵌了金丝的绛紫长袍,以及手腕上垂下的一串紫檀木珠。
有淡淡的檀香传来。
若非江蓠知道,这汴京出了名的莲翀郡王是个走马章台的浪荡子, 恐怕要以为,面前站着个专心礼佛的大和尚。
她咳了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暂时并无困扰。
人生多苦,无烦恼自然是好。
莲翀郡王口称了声佛谒, 又道:不过本殿观之…小姐烦恼不浅。
江蓠心中一惊,手中握着的帕子险些滑落, 面上还是笑,只道:殿下说笑了。
便当是本殿在说笑吧。
莲翀郡王微叹。
他没朝门外走,反倒走了外间的桌边, 眉黛见此, 忙上前给他斟了杯茶。
莲翀郡王一边喝茶, 一边给江蓠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 他秉性纯良、不谙世故, 整日里不是埋首故纸堆,就是寄情山水。
人人笑他没出息,他却说这样日子过得舒坦。
书生还有个兄长。
兄长到了说亲的年纪, 他父亲就拿出二两银子为他大兄聘了个媳妇子回来,那媳妇子活泼爱笑,机敏聪慧,很快就取得了家里人的欢心……可怜的书生也同样恋慕上了那貌美聪慧的媳妇子。
每日里, 书生在屋内读书, 那媳妇子就在屋外洒扫庭院、洗衣做饭。
日复一日, 书生情根深重, 再不能脱。
莲翀郡王顿了顿,才又继续,但这世界怎能容忍这样的情感呢?书生自觉愧对兄长,可相思入骨,爱欲日日夜夜焚烧他的心,终有一日,他忍不了了,大半夜跑去那媳妇子曾经打过水的井边,投了井,等他老父第二日起来时,看到的是小儿被打捞起来的泡得发白的尸首…莲翀郡王叹气:佛说爱欲难消,为世至苦,可最后落得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他转向江蓠,问她:江小姐,你说,若是那书生在情未浓、意未切时便先斩了这情丝,可还会枉送了性命?江蓠攥紧了手,指甲戳到手心引起丝丝刺痛。
可这刺痛也不过寻常。
半晌,她似才找回声音:殿下何意?小姐不必误会,本殿并无他意。
郡王道,只是突然想起这桩故事,有感而发了。
江蓠不再看向珠帘,反倒看向窗外。
透过棱格纹的窗户能看到,那穿着白袍的郎君还未走远,绿意映得他衣带如朝雪。
她收回视线,才注意到郡王还在说话。
……小姐可知,这痴人之所以为痴人,便是因为他心性如琉璃,不通人情。
说着,他便负手出去,江蓠只听一声欸叹:琉璃易碎,彩云难追…江蓠愣住了。
琉璃易碎,彩云难追啊…突然间,喉间有痒意不断泛上来,她忍不住咳了声,却又咳了声,继而再制不住,不断地咳起来。
那咳,像是要将她的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
江蓠咳得眼眸泛水,眉黛进来,给她端了杯蜂蜜水。
江蓠喝着润喉的蜂蜜水,过了会,那突然剧烈的咳才缓缓平息下来。
她将茶盏还给眉黛,目光落到眉黛手中握着的一物:眉黛,这是什么?眉黛这才想起来,忙将手中握着的莲字佩给江蓠:小姐,这是郡王殿下留下的。
郡王殿下还留下一句话…说什么小姐哪一日处理不来,需要一把快刀,可执着这信物去郡王府寻他。
小姐,眉黛带了丝好奇,你要处理什么事,还需要用上刀?在眉黛探究的眼神里,江蓠接过莲字佩,翻来覆去地看了下。
很普通的一块玉佩,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是玉佩上刻着的梵文。
如果她没认错,这当是一个光字,辟邪。
收起来吧。
她将玉佩交与眉黛。
眉黛应了声是,将这玉佩放入妆奁里。
做完这些,江蓠已经又感觉到了疲累,她重新躺下去,模模糊糊地道:眉黛我睡一会。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沉沉睡了去。
眉黛一回头,发现自家小姐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一只手还落在那团花牡丹绣被外,忙过去,替她将手放进被子,掖了掖被角。
这么一番动作,竟也没醒。
她看了眼,推门出了去。
***江蓠也没想到,她这一病竟然病了小半月。
等彻底好起来,已经进入了七月。
回书院那日,是个好天。
和风细细,天朗气清,连曝晒的太阳都温和了许多。
江蓠一大早便坐了褚府的马车。
褚莲音担忧地看她,这小半月的病,让阿蓠妹妹本就消瘦的身子更加清减,几乎弱不胜衣。
可还受得住?大姐姐,我都好了。
江蓠无奈,就为这风寒,褚姐姐都当她瓷做的了,出门前还强迫着灌了一肚子药,她现下一张嘴,都能感觉到苦。
不过江蓠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
反正到了书院,哪里不舒服要与大姐姐说,莫自己闷着。
褚莲音嘱咐。
知道啦。
两人说笑着去了书院,因这次请假委实久,还去找了山长销假。
等再进学堂,许多人都跟江蓠打招呼,江蓠目光落到褚姐姐旁,发现沈朝玉没来,下意识便松了口气。
她想换位置。
借口是现成的,江蓠说气闷,欲换去窗边,褚莲音不算高兴,倒是春莺高兴极了--因为江蓠选择换到了她后面,以后若要寻她,转个身便是,方便极了。
等坐到窗边,离开褚莲音和沈朝玉身边,江蓠才觉提着的那颗心下去了。
推开窗,暖风钻了一点进来,带着蝉鸣和夏日荷塘的清香,江蓠闭上眼睛。
你不怕晒啊?春莺回过头,她可是将旁边的窗用纱罩了一层呢。
怕啊。
江蓠说着,唇间却带了笑。
春莺可不觉得,她这模样像是怕目光落到对方吹弹可破的肌肤,羡慕道:也不知道你平时涂了什么,为何一点儿印都不见。
不像她,脸上还留了褐点子呢。
这话江蓠接不了。
若接了,怕是要遭人嫌的,只道:大概是…我茹素多一些?讨厌。
春莺捶她,不过想一想,要她像阿蓠似的整日不吃肉,她怕是要疯。
果真,美人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而江蓠却是想起过去。
她确实不怕晒,从前在晋阳府,她整日里跟一帮小儿郎们在外面疯跑,一个夏天过去,小儿郎们都晒成了黑炭,唯独她,白得跟雪球儿一般。
阿爹说过,阿娘也是如此,天生的晒不黑。
沈朝玉就是这时进来的,依然一身白,高冠博带,手里拎着个竹制书箱,模样舒适又散淡。
许多人与他打招呼。
春莺压低声:朝玉公子来了。
江蓠抬头,目光恰与进来的郎君一触,又立马移开。
只是,随着这人的走近,刚才的闲散却是一点儿都不见了。
春莺赞叹:久不见君子,天上雪,云间月,人间仙…江蓠看她眸光闪闪,不欲接这个话题,说起了春风阁最近新出的胭脂。
春莺一听春风阁,立马将刚才还占据她整颗心的沈郎君丢到了一边。
…春风阁?前几天我还与阿姐去了一趟,我说落花樱好看,色淡如樱,可我阿姐偏偏要说那映日红美,色稠如炽…春莺絮絮叨叨,江蓠却开始心不在焉,她能感觉那人在离她越来越靠近,她闻到了那股似兰非兰似竹非竹的冷香…一道影子落到她案几,江蓠心漏跳了一拍,而后,就见那影子又过了去。
江蓠舒了口气,春莺不满地看她:阿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江蓠抬头:嗯?什么?我是说休沐那天,要不要跟我一块出门?我们去春风阁一趟,你帮我品鉴品鉴,是落花樱美,还是映日红美…江蓠嘴角弯出个柔盈盈的好字。
春莺兴奋地道:那便如此说定了。
恩。
江蓠说完,低下头去,重新翻起书来。
只是,目光落在一处,良久未动。
早课上完,江蓠只觉得早上被硬灌下去的一碗药兜不住了,便起身先去了净房。
净房回来,要经过一片竹林。
竹林葱郁,江蓠过去时,就看见被绿意掩映的白衣一角。
汴京流行白色,许是因天上白玉京,人间谪仙人沈朝玉的缘故,公子们好穿白衣,最好再执一柄进折扇,若是春日杨柳堤边,便会看到无数穿了白衣的公子在那踏青。
可就算是白衣,也有许多讲究。
一般的就是白棉布,好一些的,是松江白绫;再好一些的,便是龚州素锦。
龚州素锦已经是普通百姓消费不起的昂贵。
而江蓠却认出,那被竹林掩映的,是价比黄金的雪绫霜。
雪绫霜,柳州贡缎,一寸白一寸雪,无一丝杂色,轻如纱,垂如绸,在阳光下似飘了一层莹莹雪,最是稀少,价比黄金,每年柳州呈至京都也不过十匹。
而能用这雪绫霜制衣的,整个皇城也没有几个。
但江蓠分明记得,沈朝玉清晨穿的,就是雪绫霜。
她不欲在这碰到他,脚步一转,不再路过竹林,而是从旁边的小道过去。
才踏上小道,方才还在竹林边的白衣郎君就出现在了面前,挡在道前。
江蓠。
江蓠心中一跳,下意识便停了脚。
沈公子?她看着挡在面前的男子,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眼中的情绪泄露了一星半点去。
为何搬走。
他问,像是单纯的疑惑,亦或者,有别的什么,江蓠分不清,也不想分。
江蓠没抬头,声音却轻快:窗边的空气更好,不闷。
如此。
他道。
江蓠没抬头,却能感觉他在看她。
长公主那夜的感觉突然袭上来,心像染了病,被风吹得躁动,可江蓠知道,该止了。
褚姐姐待她那般好,褚府对她这般好,她连这意都不该起。
可心却似不听话的浮草,乱糟糟地在风里摇。
良久,这人离开了。
江蓠弯起的嘴放下,下一秒,又重新提起,她整了整衣衫,重新往学堂里去。
上午的最后一堂是讲经释义课。
学生们早已经饥肠辘辘,可惜秋夫子又拖了堂,拿着一卷书,拖着长长的语调在那讲《四书》。
等到秋夫子说一声下课,一群人一哄而出。
江蓠被春莺和褚莲音拉着跑。
今日是孙厨娘亲自下厨,听说会有叫烧鸡,快些走,去晚了恐怕就要被森柏那帮人吃光了!江蓠慢悠悠地拿着食盒:阿姐,春莺,你们自去,我不吃肉。
春莺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咱们江小姐可是仙子投胎,吃不得凡间的荤腥!褚莲音本也想说上两句,可听春莺这般说,却又心疼上了,骂春莺:你自己要吃肉便吃去,带上我阿蓠妹妹做什么,我阿蓠妹妹要吃什么便吃什么,关你何事!江蓠见两人又要吵上,忙道:阿姐,春莺,你们若再不加紧,那叫烧鸡恐怕就真要让人吃没了。
褚莲音和春莺同时看她:才不会!那便快去,江蓠道,不必管我,我食素。
两人心念照烧鸡,果然三言两语就被劝动,抛下江蓠,当先往食舍跑了去。
江蓠则慢悠悠地到了食舍。
一进去,就感觉许多人目光落到她身上。
她是惯了的,只往里看,找褚莲音。
褚莲音朝她招手:阿蓠妹妹,这儿!江蓠嘴角扬了起来,才要走过去,却见褚姐姐和春莺坐着的长形案几边,坐了一排人。
唯一空着的位置,旁边是沈朝玉。
沈朝玉取了副筷著,安静地坐那吃,银筷玉馔,普通一碗汤面,在他手里成了琼浆玉露般的东西。
周围许多女郎偷看他。
江蓠止了步。
阿蓠,快来!春莺也叫她。
沈朝玉抬头,江蓠却是按住腹部,做了个不那么舒服的动作:褚姐姐,春莺,我突然有些事,你们…女子脸儿泛红,眼眸含泪,像是有件难以启齿的事。
褚莲音立马就明白了,忙道:阿蓠妹妹自去,一会阿姐给你打份饭。
好。
江蓠留了食盒便走。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笑,她红着脸出了食舍,等走远些,脸上的急切下了去,开始缓缓向甲字楼去。
只是,也没去甲字楼,反而转去了那满是睡莲的池塘,望着那池塘发呆。
这样…便好了吧。
她想。
只是心底有些酸涩,江蓠看着那被风吹得摇曳的荷叶,心想,这荷叶倒是生得好,浓绿肥嫩,若是用来包了米饭塞进竹筒里,做荷叶饭倒是不错…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却听到一阵踏过松枝的声响。
她一愣,转过头,却见沈朝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双黑如沉潭的眼睛盯着她,不知看了她多久。
许是夏风太迷离,江蓠没有立刻移开眼睛。
连风都好像静止了。
她狼狈地移开视线,却注意到沈朝玉拿在手上的食盒,红漆制,上面的花纹…是她的食盒。
它为什么在你这?褚莲音给的。
褚姐姐为什么给你?江蓠说完,突然摇了摇头,罢了,不重要。
她伸手要接食盒,抽了抽,却没抽出来,抬头,沈朝玉那双明目灼灼望着他。
你在躲我。
他用笃定的口气。
江蓠搭在食盒上的指尖颤了颤。
没有。
她道。
你有,为什么?江蓠不欲与他争辩,只道:食盒给我。
除非告诉我答案。
他望着她,她几乎以为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情感。
江蓠指尖一颤,旋即道:你撒手!她几乎是带了一点恨意地去抽那食盒,以为这人又不会松手,谁知这么一用力,食盒整个落在了地上。
菜汤全部撒了出来。
江蓠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突然转身往外走。
江蓠。
后面道了一声。
江蓠脚步顿了顿,突然又回过身来。
你问我为什么,她望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全是灼热的暗涌,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对着那双眼睛,沈朝玉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来找我了。
她道。
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朝玉:我不懂。
感谢在2022-06-20 21:04:15~2022-06-22 05: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亭旧雪 10瓶;念兹在兹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朝玉江蓠走了。
沈朝玉看着四散的食盒, 弯腰将食盒捡了起来,旁边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唉呀,谁的食盒掉地上, 好生浪费…来人见是沈朝玉,似是吓了一跳,忙行礼,讷讷道了声朝玉公子。
沈朝玉颔首,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他没回甲字楼, 而是去了山长那,山长什么都没问, 利索地批了假。
沈朝玉走到门口,门房正猫在屋檐下乘凉,见他立马就迎过来, 点头哈腰地问:朝玉公子, 可是要出去?是。
沈朝将假条从袖中取出, 门房一对, 便将门打了开来, 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去:公子,请。
沈朝玉走出书院,踏下台阶时, 刻着沈府徽章的马车过来,竹青掀开帘子:公子。
沈朝玉上了马车,竹青见他手中提着的东西,惊讶道:公子, 这是…收起来, 回去后让翁姨洗净。
沈朝玉将食盒递给竹青。
是。
竹青恭敬地接过食盒, 目光自食盒上那明显偏秀气的花纹滑过, 而后将食盒收到一侧的立柜里。
公子,现在要去何处?可是要回府?还是去京畿卫…沈朝玉看着窗外,窗外有光照进来,落到他冰雪般的侧颜,一双眼睛安静而沉寂。
竹青本欲再问,不由闭了嘴。
车声辘辘,沈朝玉难得现出一丝茫然:随处走走罢。
是。
竹青低头应是。
车内瞬时安静下来,能听到车轮碾过长街的辘辘声,道旁蝉鸣恹恹,人声寥寥,偶或夹杂着两声叫卖。
卖糖水咯,卖糖水咯,新鲜的糖水,一碗一文钱…沈朝玉看向窗外,目光落到一处时,突然喊了声停。
车停了下来。
沈朝玉掀袍下车,竹青忙跟了过去。
他不太明白公子突然叫车停的用意,直到两人走到一处早点铺前。
公子是饿了,可是没吃午食?竹青道,公子若饿,旁边有一处酒楼,这是早点铺,怕是没什么吃的…扼。
竹青没说完,就见自家公子走到一家早点铺。
这时间铺子里没什么人,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正趴在长案前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温润似水的声音问:劳驾,请问这里可还有雪花糕卖?那声音就似一道夏日泉水,将她打了个激灵,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却见一个清俊得穷尽她所有语言都形容不出的公子站她面前,问她:可还有雪花糕卖?没有了,雪花糕只有晨间有卖,老板娘下意识道,等对上公子那双眼睛,突然一拍脑袋,你瞧我这记性,其实还有一份…老板娘回身,将事先留出来打算自己吃的一份自器皿里取出来,打包好递给面前人:公子,最后一份了,小心着些。
年轻郎君接过雪花糕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他身后的小厮过来付账。
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看着那公子提了雪花糕的背影,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将来是哪家女儿才能嫁给这样的公子…竹青与有荣焉:我家公子已经定亲,定亲的人家正是宰辅大人家的千金。
哦哟,那可真是般配。
老板娘说了句。
那是自然,竹青笑着说完,便小跑着跟上了沈朝玉,公子。
沈朝玉却停下步来,他没上马车,而是将手里的雪花糕递给竹青。
竹青接过,听沈朝玉道:你将雪花糕送去书院,给褚小姐,就说…中午不慎将她给的食盒打翻了,江小姐还未食,这雪花糕便当是赔礼。
就坐马车去。
那…公子您呢?竹青望着他。
沈朝玉别过头,清澈的眸光落到熙来熙往的街道。
无妨,去吧。
是。
竹青应了声是,不再多说,提着雪花糕就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往白鹿书院而去。
沈朝玉沿着学坊街走。
正值一日最热的时节,街市上人不多,道旁的店铺内,不论掌柜还是客人,都一副恹恹的模样。
他的目光掠过昏欲睡的人群,提着挑担沿街叫卖的货郎,最后,落到巷尾一群小儿郎们身上。
小儿郎们在玩弹珠。
沈朝玉走了过去。
苻二狗!你又耍赖,明明是我打中的,怎么又是你收起来?你才没打中,是我打中的!我打中的!我打中的!小儿郎们推推搡搡,追追打打。
他们撞到了一个人。
弹珠儿滴溜溜掉了一地,其中有一颗滚到了一双精美的白色丝履旁,小儿郎仰头,就看到一穿着白袍的郎君俯身,将那弹珠捡了起来。
弹珠还我。
一小儿郎道。
那人没有还他,反而拿着弹珠对着太阳看,阳光将那人身上的白衣照得清透。
那衣服好漂亮啊,像是仙人。
小二郎们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问:大哥哥,你在看什么?那人就转过头来,小儿郎们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人长得比衣服还俊呢。
那眼睛长长的润润的,像……像什么呢。
像冬天湖里才有的纯净的水。
不是七彩的。
他像是遗憾,将弹珠还给小儿郎们。
大哥哥,你见过七彩的弹珠吗?见过。
哇!你好幸运哦!小儿郎们看着他,齐齐哇了一声。
沈朝玉却突然一笑,那笑似云散月出,光落到他长长的睫毛,在他整个人身上落下光影。
幸运么…他声音带了丝恍惚,面前却仿佛出现一幅晋阳府的画卷,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那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在呼啸的北风里欢快地冲他过来,脸颊被风吹得通红。
沈朝玉,诺,这个送你!生辰快乐!她朝他伸手,摊开的手掌上,躺着小小一颗琉璃珠。
琉璃珠被阳光映射出七彩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大哥哥?大哥哥?沈朝玉恍然,低头,小儿郎们齐齐仰头,红着脸看他:大哥哥,你挡到路了。
沈朝玉挪开一步,拿着弹珠的小儿郎们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继续往前。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经过,突然停下,窗帘拉起,露出莲翀郡王那张脸。
他朝他一笑:朝玉,干什么呢?走走。
莲翀郡王道:倒是难得。
正好,李鸣那厮方才传信与我,说得了本钱方德先生的孤本,叫我过去品鉴,我记得你前阵子是不是也得了一本钱先生的经义手册?不若我同去?也可。
沈朝玉上了马车。
金丝楠木马车驶过广场,广场上一群人在蹴鞠,声音震天。
莲翀郡王晃晃手中折扇:前几日褚小姐在静园打马球,那可是一战成名啊…朝玉,他嘴角带着不羁的笑,你那天…放水了吧?他一脸笃定的模样,沈朝玉却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广场上那越变越小的人影。
那人影似变成了穿着笨重球衣的女子,藤盔下一双眼睛发亮,不一会,那发亮的眼又变成池塘前那泛着水光的烟眸,她问他:沈朝玉,你当真不懂吗?…朝玉,喝茶。
莲翀郡王递来一杯茶,沈朝玉一愣,接过茶盏,喝了口。
方山露芽?他问。
就知道瞒不过你,莲翀一击掌,如何?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沈朝玉将手中茶盏置于桌面,不过,方山露芽当以白玉杯衬,一点露芽镶白玉,最是美妙。
不愧是朝玉。
莲翀抚掌激叹,不过郡王府暂时寻不到上好的白玉杯,就先拿这俗物装了吧。
说着,他看向沈朝玉,那双从来如佛无尘的眼眸带了点洞彻的意味:毕竟,这世上样样如意者少,是吧,朝玉?沈朝玉也看向他:明日我让竹青送一对白玉杯去郡王府。
莲翀一愣,旋即却笑了:朝玉慷慨,倒便宜了我,白赚了一对杯子。
两人都再没开口,车内一时陷入安静。
沈朝玉看向窗外,风吹起他黑色发丝,让他侧颜如雪,神情难测。
莲翀看他一眼,开始以扇柄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哼起汴京城最近流行的曲来: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最后也没去李鸣家,而是去了明月楼。
李鸣的孤本被证实是假的,请两人喝石冻春,一人一杯,喝得熏熏然。
莲翀在那发呆,李鸣趴在桌案,沈朝玉起身,出了酒楼。
一路行出坊市,沿着廊兴街,到了曲泽湖边。
湖边幽静,寥无人烟,只有被放逐的一盏盏河灯飘于睡眠。
沈朝玉扶着石头,坐了下来。
他已然醉了。
冰玉似的脸,爬上了一丝红,如红霞渐染,一双眼盯着湖面发呆。
月亮映在湖心。
他起身,想要触碰月亮,却一脚踏到了湖里。
沁凉的湖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大热的夏夜,沈朝玉满身狼狈地站在才没过腰间的湖边,看着湖心的月光。
他站了会,似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重新上了岸。
白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沈朝玉也未走,重新倚坐到方才的石头旁,方才被吹散的酒意重新上来,让他昏昏沉沉的。
沈朝玉将头磕在膝上,睡着了。
他梦到了晋阳府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湖边的夜晚,风比汴京的冷,水也冷,他穿了一身狐裘,坐在地上,看着倒映着灯影的湖面。
一个穿着红襦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过来,手里提着的兔子灯一晃一晃。
她跑到少年旁边,好奇地望了望他。
喂,沈朝玉,你在这干什么?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2-06-22 05:53:47~2022-06-28 01: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iu~、胖鱼头、夜茴夕枫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长沙的飘 30瓶;灯灯呢灯、睡不着小姐 20瓶;胖鱼头 10瓶;凌 8瓶;山楂云 5瓶;慕声、脱线总裁 2瓶;嘻嘻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做刀江蓠也在做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晋阳。
那时是花灯节, 她穿着红襦裙,提着兔子灯,兔子灯红着眼睛一晃一晃。
在从灯市回家, 要经过一片湖。
她在湖边发现了沈朝玉。
沈朝玉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穿着华贵漂亮的裘衣,从背后看,只能看到弓起的背,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兔子。
她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
沈朝玉是大野狼, 怎么会是小兔子呢。
不过,她还是走过去, 拍拍屁股坐了下来。
喂,沈朝玉,你在干什么?沈朝玉没有有理她。
不过江蓠也习惯了, 她倒是不在意, 从兜里掏出一颗大橘子, 这橘子可是汴京来的好物, 大将军给部下分了几个, 阿爹一共就得了一个,江蓠一直不舍得吃。
她一瓣瓣地剥,橘子的汁水将她的手指也染上了, 江蓠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分了一半给他:喏,请你吃。
沈朝玉还是没理她。
江蓠有点生气, 不过, 想想自己可以一个人吃一颗大橘子, 又高兴了。
橘子瓣将她的嘴塞得鼓鼓囊囊, 她口齿不清地道:你怎么不去参加花灯节?那里的灯可漂亮了,什么样子的都有,看,我的兔子灯,好看吗?我阿爹给我买的!要三百文呢!她叽叽喳喳的,又问他,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要更好看,汴京那边的灯市好不好玩,汴京城那边的儿郎们是不是都像他这般好看……说着,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可惜,我阿娘不在了…我阿爹说,我阿娘就是汴京的,她见多识广,要是她在,一定会告诉我,汴京那边的兔子灯是不是更好看。
这时,一直将头趴在膝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那你想她吗?江蓠愣住了,她看着他脸,讷讷道:她是谁?你阿娘。
…哦,她一愣,旋即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我又没见过她,怎么会想她呢。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江蓠都被他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突然朝她伸手:橘子。
哦,哦好的,给你。
江蓠手忙脚乱地将剩下的橘子给他,看少年撕开橘子的筋络,一瓣瓣吃得很精细,道,你,你慢点吃啊。
少年看她一眼,突然伸手将一瓣塞到她嘴里,江蓠被噎了一下,忙打他。
少年嘴角微微露出个笑意。
……江蓠醒来时,意识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梦里,梦里的一切都显得久远而模糊,唯有少年抬头时腮边的泪和后来的笑格外明晰。
她想。
那时,他为什么哭呢?等意识到又在想过去的事,不由拍拍脸,命自己睡了。
…江蓠原以为,在池塘那放了那番话后,依照沈朝玉的骄傲,必定不会再理会她了。
可在第二天的射艺课上,在她一个不慎被箭铆划伤时,他竟然第一个发现了。
当然,礼节上是挑不出任何差错的——就像今晨还给她的食盒,昨日他离开书院后送来的雪花糕一般——他彬彬有礼地将药瓶给了褚莲音,告诉他无意间发现她指尖受了伤,旁的一句都没。
江蓠被褚莲音埋怨着上药,这药带了一些凉意,触到伤口有种舒服的感觉,但她却不自在极了,敷了药的伤口像有一群蚂蚁在爬,让她又痒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褚莲音可不知她的感觉,她心疼地看着那嫩白指腹上那豁大一条血口子,边涂药边道:这箭铆这般锋利,你去碰它作甚?是不是上课走了神,不然怎会刮伤这么大一个口子,真真是不省心,都这般大的人了……江蓠:疼。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褚莲音顿时没脾气了,这时候的阿蓠就跟她小时候养的猫似的,一双黑眼睛乌溜溜的,让你有心想说两句都不舍得。
她叹气:算了,不说你了,不过明日还有稼穑课,你这手…打算怎么办?江蓠也想起了明日的稼穑课。
种下的秧苗已经长出绿油油的一串杆子了,不久前先生就说要开始施肥了。
明日便当是施肥,肥料是从城东用板车运来,再让学生们一担一担地挑过去。
大姐姐之前赢了森柏,所以稼穑课上挑肥的工作给了森柏,但她之前拒绝了。
挑担是一快板子两根绳,板子在肩上,绳子用两手指前后扶着保持平衡,江蓠这手划了这么大一口子,到时恐怕会被粗绳割得更疼。
要不姐姐帮你挑?褚莲音问。
江蓠忙摇头,她一笑:不过是些许小伤,不妨事。
女儿家的手可是要好生护着的,褚莲音目光自学堂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安静地坐在那看书的沈朝玉身上,要不…江蓠看出她的心思,忙道了声阿姐,满脸的不赞同不愿意。
褚莲音讪讪一笑,摸摸鼻子:不说便不说,不过…其实就算阿姐拜托,沈朝玉恐也不愿意。
他这人啊,最是好洁,半点污浊泥淖都不肯沾的,莫说稼穑课挑水施肥了,你瞧,连衣裳都要每天穿个白的…江蓠顺着褚莲音的视线看过去。
公子独坐长案,衣冠胜雪,确实是不染纤尘。
她收回视线,听褚莲音道:那你稼穑课……大姐姐,我自己挑便是。
江蓠道,春莺也自己挑的。
褚莲音下意识便道:阿莺这丫头如何跟妹妹比,她每日吃好睡好的,妹妹,再瞧你这一把细腰……大姐姐,莫让春莺听到,她若听到,怕是要跟你拼命。
江蓠噗嗤一声笑了,褚莲音也笑。
好了,药放你这,每日早晚记得涂一涂,好得快。
说着,褚莲音起身,回到自己位置。
江蓠脸上的笑消失了。
她看着案上药瓶,清透的白玉质,细腻的瓷釉将瓶身上那一枝柳衬得格外清新。
可那一枝柳落在她眼里,却无端端有些恼人了。
她手一捉,将药瓶放到桌兜里,直到看不见,才感觉舒服了。
当隔天的稼穑课,看到沈朝玉也在时,江蓠那种异样感就更明显了。
而接下来,她的预感似乎也被证实了。
当那一担农家肥因她脚滑泼下来时,江蓠下意识闭上眼睛--但预想中的东西却过来,只有扑面而来的臭气。
她睁眼,却发现沈朝玉正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怀抱住她,那向来纤尘不染的白袍被粪水泼得到处都是,后背湿漉漉地往下躺着脏东西。
还有一个黑点溅到了他干净的脸。
而这人却似毫无所觉,只问她:江蓠,你怎么样?对着沈朝玉那双漆黑的、画笔都难描出其一分神韵的眼睛,江蓠张了张嘴,却突然一句话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明白过来一个事实:沈朝玉他…欢喜她。
多令人欢喜,又多令人恐惧。
他怎么会喜欢她?江蓠被这猜想吓得手脚冰凉,六神无主。
她一下子推开他。
别跟来。
说着,看也不看沈朝玉,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周围人的目光也顾不得,春莺奇怪地看她,喊了声阿蓠。
江蓠什么都没说,表现得像身后有鬼追一样离开了原地,褚莲音在身后追她:阿蓠妹妹,阿蓠妹妹…江蓠走得更快了。
等上了褚府停在路边的马车,神智才渐渐回了来。
这时,褚莲音已经追了上来:阿蓠妹妹,你怎么了?江蓠不敢看她的眼睛。
褚姐姐的眼睛太明亮了,明亮得如同太阳,而她是生活在阴暗里的苔藓。
她怎么能…对,来得及。
一切还来得及。
只要一把刀,足够快的刀。
妹妹,你是不是不舒服?褚莲音关切地看着她,不舒服的话先回去,我替你跟先生告假。
好,劳烦姐姐替我告假。
江蓠点头。
那你去吧。
马车辘辘驶出大路,到了玲珑阁,江蓠将莲字佩给那掌柜看,不到半个时辰,莲翀郡王就出现在了玲珑阁二楼的包间内。
他摇着折扇,一派的风流倜傥:江小姐寻本殿寻得这般急,可是何事?自是有事。
江蓠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竟然如此之哑。
殿下之前说,若我遇到麻烦,可来寻你,她缓缓道,像是在理清思路,不知殿下…她顿了顿,才道:愿不愿意做那斩情丝的刀?莲翀摇着折扇的手指顿了顿,旋即又重新摇起折扇来。
他笑。
做刀啊…他道,也不是不可。
不过,江小姐打算怎么做?◉ 75、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