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窗外一丝微弱的阳光照进来, 不偏不倚地落在阿谧的侧脸上。
沈简望过去,她的面颊如同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杏眸水波婉转, 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清浅的笑意快要溢出来。
还是阿姐心疼朕啊。
殿中寂静,他尾音里那掩藏不住的一丝低落, 落在阿谧耳朵里,不免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意。
你总是这样, 有什么想法都藏在心里。
望着眼前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阿谧也忍不住蹙起眉头, 实在累了, 就停下来歇一歇,你如今已是帝王之身,那些人难不成还敢当面说你的不是?沈简吃完手里的那块点心, 迟迟没有其余动作,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阿谧轻柔的按摩。
这些话, 只有阿姐会跟我说。
他不自觉换了称呼, 仿佛这样能与她再亲近一些。
你虽这还是第一次来看望我,但心是实诚的,我感受到了。
太后与沈瑶也曾亲自来过两回。
太后心系母家的荣宠, 迫不及待地想让他提拔陈氏一族。
沈瑶每回来,都是来跟他求赏赐的。
皇帝同胞的亲妹妹总不能被其他出身不好的公主比了下去, 她享受着被那些自诩甚高的名门贵女如同众星拱月般捧着。
这些事, 阿谧足不出门地待在朝阳宫里,都多少听到了一些。
阿谧十指按住沈简的两侧额角, 继续替他松泛神经, 半晌才低声回了句, 你不也是诚心待我?我可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阿姐,我有个打算,想让你迁出宫外。
沈简忽的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谧手中的动作停下来,神情顿了顿,问道:为何?依照宫规,她确实应该搬出去另辟府邸。
这些日子其他宫的公主们都已经陆续搬了出去,只有朝阳宫一直没有收到沈简的旨意。
她以为,是沈简特意要留她在宫里的。
是前朝那些臣子们,因为我迟迟不曾离宫的事情为难你了?阿谧很快就为沈简找到了一个借口,脸上复又扬起笑意来,不过搬到宫外去住也好,我以前一直觉得宫里规矩多,都快把人闷坏了,去宫外住就自由多了。
她手中的动作一停,沈简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看不见阿谧在身后强颜欢笑的样子,可听着她的声音,也能想象到她的不情愿。
阿姐若是不愿,那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沈简稍微侧头,眼角余光观察着阿谧的反应。
阿谧此刻心中满是不情愿,但相较之下,更不愿沈简为难,待他话音刚落,她便接着说道:出宫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阿简,你为我选的府邸在何处?别的公主,早前几年就开始选址修建公主府。
唯有阿谧被接进宫尚不足四个月,先帝也未曾提起过这件事来。
如今想要重新选址,一时间怕是来不及,只能从京城里空闲的宅子里挑一处修装改建。
沈简站起身来,伸手拉住阿谧,把她按在椅子里坐下,双手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阿姐觉得,我原先那处皇子府如何?阿谧回想着皇子府的格局与陈设,觉得有些似是捡了个大便宜,你原先那处府邸,确实不错。
那我这就拟旨,将那处宅子送与你做长公主府。
沈简转身,将点心端开,往案面上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提笔写了起来。
阿谧此刻坐在他身后,情绪略微低落。
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能经常看到你了?闻言,沈简停住笔,回头望着她,却什么都没说。
阿谧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头,有些无所适从,转而低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以往出宫一趟,周围上下都要打点一番,以后要是经常进宫,我想想就觉得实在麻烦。
说完,她抬眸。
见到沈简微蹙了眉,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谧便由心道:照着我这个懒劲儿,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想进宫来了。
沈简哑然,感受她话里的无奈意味,险些要气笑。
这算哪门子理由呢?想见的人,无论用尽什么办法都会去见一面的。
倘若阿谧真觉得他不重要,不愿再进宫来,他也绝对不会再继续纠缠就是了。
沈简继续提笔,将圣旨写好,朝外头喊了一声,薛清。
薛清从殿门外走进来,手中捧着拂尘,低头走到沈简跟前了,才抬起头来。
见到阿谧坐在案前的龙椅上,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噎住了。
沈简将手里的圣旨递给他,传朕的旨意传去工部,将朕先前在宫外所用的那座皇子府重新修缮一番,给阿姐做长公主府。
薛清双手接过,把圣旨捧在怀里,眼睛却望着坐在椅子里的阿谧,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
阿谧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好半晌,她抬头朝沈简递给一个不解的眼神。
沈简顺着她的视线,冷眼瞥了薛清一眼,声音里也似夹杂着一股冰碴,还有事?薛清从前跟在先帝身边伺候,那时候还觉得沈简为人低调沉稳,如今一瞧,倒是有几分雷霆之势,莫名就劈到了他的身上。
算了,即便是长公主不懂规矩,随意坐了他的椅子,他难道会不知道这不合规矩?薛清把从前善于揣测的那一套都收回了肚子里,双手捧着圣旨,恭敬地朝沈简行了退礼,道:老奴无事,老奴这就去工部宣旨。
沈简收回视线,继续望向脸色闷闷不乐的阿谧。
阿姐不是一直都盼着出宫吗?他问道。
在他的印象里,阿谧就像宫外的一只无拘无束的雀鸟,来了这深宫,就如同禁锢住了她的双翅。
所以他才会主动提起,安排她出宫别住。
阿谧低头撇了撇嘴,方才还能笑得出来,现在满心里都是突如其来的憋屈。
你都已经宣旨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句话里的埋怨意味有些重,沈简听了反而觉得甚是悦耳,连带着出口的声音都带着一丝愉悦,那我让人把薛清追回来。
阿谧下意识地拉住了他宽大的袍袖,丝质的捏在指尖很顺滑,她迟疑了一下,任那袖子从手里滑落。
那可是圣旨,哪能这般儿戏?就没听说过哪个皇帝的圣旨,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一听就知道沈简是故意戏弄她的。
沈简见她不可抑制地弯了弯唇,面上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来,说道:阿姐不就是嫌弃以后进宫麻烦,这样,我送你一块玉令,如此这般以后宫里就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拦你了。
他看见阿谧的腰间缺了个饰物,便从自己的腰带上扯下来一块玉制的令牌,拿在手里,那块白润的玉牌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流光溢彩。
他挑了下眉,示意道:阿姐,起身来。
阿谧觉得他能这样轻易送出的东西,应该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兴许只是个能在宫中通行的令牌罢,便听话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沈简半蹲下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玉牌上的丝带,穿过她纤腰间的腰带,熟练地打了个结。
阿谧将那玉令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除了正中央刻着一个细细小小的简字,也瞧不出有其他特殊之处。
沈简仍旧保持着蹲身的姿势,仰头望着阿谧,轻声问她道:阿姐的气可消了?阿谧觉得有趣,翘着嘴角笑了,你还能不知道嘛,我最是好哄了。
不过转瞬便想到,原本她来探望沈简,是想哄着沈简开心。
如今却是反过来了,沈简还要百忙之中抽出空子来逗她欢心,实在本末倒置,令阿谧心中略微愧疚。
阿简,你还有许多事没处理完吧?沈简起了身,站直之后瞬间就比阿谧高了一个半头,闻言朝她露出疑惑的神情,似是不明白她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
阿谧还得仰着脖子望他,神色复杂地思考了会儿,却违心道:我想先回朝阳宫去,就不打扰你忙了,我还得回宫去找陈尚宫商议迁府的事情呢。
也好。
沈简点了点头,阿姐若觉得宫中烦闷,也可以出宫去公主府瞧瞧,那座府邸随你心意改建,也顺道瞧瞧有没有别的需要添置。
……阿谧离开了长政殿,在回朝阳宫的路上,又碰到了罗统领。
他的夫人和女儿都不在身边,只有他一人倚在拐角的红漆宫门上,见到她远远走来,旋即站直了身姿,朝她行了一礼。
阿谧先一步开口问道:统领大人为何还未出宫啊?距离前不久遇到他们一家人,也过去有一个多时辰了,阿谧回来还能看到罗统领站在这儿,委实感到有些稀奇。
卑职的小女方才在地上捡到一个物件,应当是长公主落下的。
罗统领清冷的面庞上瞧着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却顿了顿,甚至叫人听出来有些迟疑。
他从袖中摸出那只长命锁,放在掌心里。
纤素在阿谧的身后探出头去,眼睛扫了一眼,便笃定回道:这不是我们殿下的东西,奴婢从未见她戴过。
阿谧偏头望她,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罗统领脸上慢慢升起了一股惆怅与失意,闻声低头喃喃自语了些什么。
阿谧没注意到旁人,不动声色地在袖口里摸了摸,那只长命锁果然不见了。
我是丢了一只长命锁,罗统领你且给我仔细看看,容我看看是不是我丢的那一只。
听到她这话,罗统领眼里又多了一丝亮光,垂头将长命锁呈到阿谧面前去。
纤素还在旁边不解,她明明从未见过殿下佩戴过什么长命锁呀。
阿谧将长命锁拿到手里翻过来,见到锁扣里那两排熟悉的小字,慌乱的心跳终是安定了下来。
确实是我丢失的那一只。
她杏眸轻笑 ,多谢罗统领捡到了还亲自守在这里,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送你谢礼。
她已经欠下罗统领两次了。
阿谧将长命锁紧紧地抓在手里,仿若什么失而复得的珍贵之物。
这一幕落在罗统领眼里,他竟心里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偏偏面上强忍下来,对着阿谧只拱了拱手,恭敬回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阿谧微微笑了下,说来也奇怪,前几次我见到罗统领的时候,还觉得你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近来几次见你,却发觉你倒是平易近人,十分好相处。
罗统领幽深的眼眸里带着笑,嗓音也平缓亲和了几分,说明殿下与卑职有缘,卑职才能为殿下鞠躬尽瘁,也为殿下分忧。
时候不早了,罗统领也快些回去吧,只怕你的夫人在家中要等着急了。
阿谧想起盛齐当初对许氏的形容,深觉拉着罗统领多耽误一刻都是罪过。
罗统领与此同时露出了一丝怔忪,不过片刻就释然了,顺势回答道:卑职恭送殿下。
阿谧笑着颔首,转身离去了。
纤素好奇地揪住阿谧的衣角,巴巴地小声问道:殿下您何时得了这么一只旧兮兮的锁?别人送的,你不要多问,也不许回去跟陈尚宫乱讲。
阿谧握紧了手中的长命锁,那是她可能尚在世的亲人留下的唯一一个物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