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统领回到罗宅时, 天色已经很晚了。
深浓的夜色笼罩着堂屋里那片薄弱的烛光,他迈进门里,看到桌上摆放的晚膳, 以及斜靠着椅子里睡去的许氏。
他时常晚归, 许氏便经常这样等他回来。
听到进门的动静,许氏微微动了动手指, 扶着小几站了起来,夫君回来了, 我这就让人去把饭菜热一热。
罗统领叫住她, 不必了, 我还有别的事。
许氏轻抿了抿唇, 却是没有开口问什么。
罗统领朝她走了几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到她手里, 问道:蓁蓁呢?蓁蓁已经叫奶娘抱回房里去,哄着睡下了。
许氏把披风接过来, 捧在手里, 围着罗统领絮叨了几句,她今日啊,得了长公主那块平安扣, 高兴得不得了。
罗统领脸上也露出一抹笑意来。
屋外响起敲门声,门没关, 许氏闻声望去, 只见夜色外站着一位脸熟的副将。
那副将朝她拱了拱手,笑着道:这么晚了, 没打扰到嫂夫人吧?许氏微微一愣, 望向眉宇深拢着的罗统领, 夫君这么晚了,还与顾副将有事相商么?顾副将站在门外,有些局促地抬手摸了摸后脑。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家统领这大半夜的把他叫过来是为了什么。
罗统领向来是极其体恤属下,以往下职之后,从来都不会把这些事情带到妻女的面前。
这还是头一遭,以至于连许氏的眼神里都流露出淡淡的不解。
夫君?见罗统领不说话,许氏蹙了蹙眉,再唤了他一遍。
罗统领回过神来,暖黄的烛光映着他的眼底,难得浮现出少有的柔意,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劝道:夫人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这些事等晚些时候,我再与你一五一十的解释。
许氏还是没问出口,索性就随他去了。
夜里更深露重的,夫君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不要操劳得太晚了。
多些夫人体谅。
罗统领提步出门,瞥了眼杵在门边的顾副将,走吧,去我的书房。
许氏手捧着尚留有余温的披风,转身叫来丫鬟,望着桌上的晚膳,神情焉焉地道:都撤了吧。
罗统领带着副将去了书房,关起门来,往太师椅里大马金刀地坐下。
顾副将小心翼翼地点了烛台,回头看到他这样一幅模样,顿时摸不清今晚自家统领的意图。
找他问罪的?倒也不像,统领都在家中修养了半个多月了,宫里的事情早早就交给了陛下的心腹盛齐打理。
回想近日里,他不曾做过什么错事。
统领有何吩咐啊?他细声问道。
罗统领抿了抿凌厉的薄唇,淡淡道: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尚是皇子时,曾托你暗中调查一件事情。
顾副将见状心跳滞了一瞬,变得支吾起来,这时屋外响起敲门声,丫鬟的声音在外头道:统领,夫人让奴婢给您送来了一碗甜汤。
拿进来。
听见罗统领的应允,副将旋即转身去替丫鬟开了门,把她端来的甜汤接进来,放在罗统领手边的桌沿边。
继续关上门,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道: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罗统领端起瓷碗,舀了勺碗里的甜汤。
许氏知道他喜欢红糖,汤里就多放了些,还有出沙的红豆,冰镇过后饮下喉口,十分凉爽。
顾副将见他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不敢编谎话欺瞒他,只好实话实说,当初陛下尚是皇子时,不是找了统领您去调查永嘉长公主的身世?这件事罗统领的印象还算深刻。
因为当初先帝才寻回阿谧不久,沈简就托他帮忙,让他去调查阿谧是否真的是流落民间多年的沈谧。
阿谧是燕侯府亲自送进宫的人,岂会有假。
他不愿沾惹宫里这些是是非非,心想着,即便阿谧是个假公主,也与自己无关。
可时至今日,倒是与他息息相关了。
罗统领饮尽甜汤,将空碗搁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惊得顾副将脸色发白。
我回绝了陛下,你就跟着后脚替他查验长公主的身世了?他的语气称得上有些愠怒。
这种违背上司的事情,顾副将自知德行有亏,再也不敢欺瞒下去。
统领息怒,当日的确替陛下跑腿去查验了长公主的身世,可最后的结果,长公主确是先帝那位流落民间的公主啊。
确是?罗统领舌尖细细重复着这两个字。
如果阿谧是,那她手里就不会有那只长命锁,更不会白日里拿到那只锁后,第一时间知道检查锁扣里面的刻字。
说起来,他的妹妹是与沈谧在同一年的花灯节上失踪的……罗统领没有再问副将的话,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顾副将如蒙大赦,赶紧逃离了这里。
罗统领坐在书房里,猜测沈简会想到调查阿谧,那就是怀疑到她的身世造了假。
欺君之罪,这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阿谧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这件事一旦让沈简知道了,他岂不是会对阿谧不利?……沈简把皇子府赐给阿谧的消息,传遍皇宫内外。
第二日沈瑶知道这件事情,气得摔了一套刚从沈简手里讨来的天青色瓷盏。
千金难买的东西,就这么摔得粉碎,平儿在一旁瞧着都觉得心中钝痛。
陛下宠爱长公主,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嘛,殿下您何苦总要跟她争个高下?沈瑶咬了咬牙,站在公主府新修的正殿里,将手边一盆开得正盛的盆栽推倒在地。
凭什么皇兄总是偏疼她,明明本宫才是他的同胞妹妹!她偏不服。
到底凭什么?平儿弯身蹲下,用帕子包着手指,把地上的碎瓷片都捡起来,以免踩伤了殿下尊贵的脚。
却在听到沈瑶的抱怨时,忍不住多嘴辩驳道:旁人不晓得,殿下您心里还不清楚吗,陛下并非太后娘娘亲生,这要算起来,殿下与长公主也都没什么不同。
平儿跟在沈瑶的身边伺候,知道的东西也比其他小宫女多,尤其是这一桩旧事,宫里几乎只有老人才知道。
沈瑶会知道,是因为听母妃说起过。
连沈简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这件事。
沈瑶虽然不介意平儿也知道,但听不得平儿在耳边拿她和阿谧作比较。
你放肆!沈瑶往她脸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本宫轮得到你来说教?而且本宫的皇兄是不是母妃亲生,容得你挂在嘴边?平儿被打得眼前一黑,身体倒下去摔在一堆瓷片里,锋利的瓷片刺破手掌和膝盖,瞬间染红了一大片。
沈瑶面色微僵,别过脸不再看她。
平儿知错了,请殿下饶恕……沈瑶转身离去,离府前,她对仆从吩咐道:把平儿带去空闲的院子里关着,这几天本宫不想看到她。
仆从低眉顺眼,遵命。
沈瑶心里还是有一股恶气,自打阿谧进宫以来,这口气就从没有一刻消下去。
她当下就拨了马车决定进宫,凭什么皇兄处处都要偏爱她?然而今日要找阿谧麻烦的,不止沈瑶一人。
阿谧听说沈简在早朝上发了好大的火,正打算去看看他。
走在半道上,就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燕淮挡住了路。
燕淮见纤素的手里挽着食盒,风清霁月的眸子浮现出一丝狰狞来,开口甚是嘲讽道:长公主这是打算去哪儿啊?阿谧想要绕过他,刚抬脚迈步,燕淮便侧身过来拦住她的去路。
长公主怎么这样着急,就这么不想看见微臣吗?你想做什么?阿谧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狠狠咬住后槽牙的声音,再度想要绕开燕淮,又被他拦了上来。
当初纤素只知道燕淮害得阿谧浑身高烧不退,但不知阿谧在侯府的密室里发生了什么,即便如此,她见到这样情形,也立即上前护住了阿谧。
燕世子,这尚在皇宫内苑,陛下的长政殿就在前方,你莫要太过分了!她以为是自家殿下想要退婚的事情,将燕淮惹恼了。
然而燕淮并不理会纤素,一双眼睛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盯着阿谧娇嫩精致的脸蛋,以及衣衫之下纤白细嫩的脖颈。
他望着阿谧问道:殿下以为,微臣想做什么?阿谧目光看向别处,声音异常寒冷,道:你想发疯,也别在这里疯!早就知道燕淮是个疯子了。
阿谧不敢在这里跟他起争执,此处来往的宫人众多,万一听到燕淮嘴里说出什么话来,她这些时日所作的功夫就全完了。
如今宫里,唯一能护她周全的便是沈简。
她对沈简好,虽是真心良多,但其中也不免掺杂着几分算计。
她希望有朝一日她的身世暴露之时,沈简能念及往日的情分,饶恕她欺君的罪名。
可眼下沈简刚刚登基,位置还没有坐稳,阿谧也不能断定,沈简一旦得知了这个秘密会是怎样。
去那边吧,那边的亭子周围人少。
阿谧稍一思忖,就对燕淮妥协了,还对纤素吩咐道:你不要跟来。
燕淮脸上旋即扬起一抹得意。
纤素当即急得跺脚,气得都结巴了,殿、殿下,您就不去见陛下了?阿谧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晚些再说。
燕淮跟在阿谧身后,走去宫殿旁的一处纳凉的亭子。
亭外有三两个洒扫的宫女,见到两人,熟练地屈膝行了礼,避开去了别处。
四下无人,阿谧终于按捺不住,朝燕淮冷着一张脸,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怒意,我可是记得,世子早就跟我撕破脸了,今日特意在宫里拦我,是觉得侯府里的安逸日子过到头了,临死前想找个垫背的是吗?她害怕燕淮告诉别人她的秘密,同样的,燕淮何曾不会担忧这件事会给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整个侯府和阿谧,都逃不了诛九族的罪名。
燕淮望着阿谧那张明媚绝色的脸庞,她眼里那股倔强,令他心里不甘得要命,恨不得摧毁她这股浓烈的倔强,看她高高在上的姿态跌进泥泞里。
看来殿下这些日子是过舒服了,还真当自己是长公主了啊。
他轻笑着嘲讽。
阿谧回击道:我如今难道不是长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