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简被众星拱月般迎到了正厅。
阿谧彼时已经认命, 继续坐回了位置上,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沈简才进厅里入了上座,就注意到了一脸不悦的阿谧。
浅浅地皱着眉, 轻咬着唇, 身子却坐得笔直。
她真是连敷衍都懒得了,目光对视, 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来人,给陛下上茶。
罗统领顺着沈简的视线瞧到了另一侧的阿谧身上, 笑着解释道, 实在是太巧了, 今日长公主殿下也是心中记挂着微臣的伤势, 特意登门来探望,与陛下想到一处去了。
只稍一思忖,沈简今时不同往日, 又岂会轻易出宫探望一位养伤的臣子。
何况还是微服,必是跟着阿谧来的。
罗统领侧过头, 给阿谧使了使眼神。
她顿时无趣地撇了撇嘴, 甚是无奈地站起身,正欲朝沈简行礼。
沈简捧了婢女呈上的茶盏,冷淡地抬起眸子, 口中却道:阿姐不必多礼。
阿谧扶着桌沿愣了半晌,怄着气, 当真不与他多礼, 自顾坐了回去。
罗统领分明瞧见了她傲慢不满的神情,生生在众人的眼前暴露无遗。
当众蔑视皇帝的威严, 她可真是大胆。
然而沈简并不意外, 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 才掀起眼皮子去瞧罗统领,问道:听闻你此次受伤,远在青州祖籍的老夫人也得了消息,立即动身赶到了京城来?罗统领也不遮掩,如实回道:正是。
似是想到这桩事过于唏嘘好笑,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微臣的母亲常年居于青州小镇,从不曾过问京城之事,来往的家书里我总是报喜不报忧。
怎料陛下登基之事天下皆知,刺杀一事没能瞒住,她老人家非要雇了马车赶到京城,许是再过两日也该到了。
父母爱子,也实属正常。
沈简笑了两声,似是闲话家常般,又道:待你伤势痊愈,回宫复职之后,朕一并替你封赏了老夫人。
还得多亏她教子有方,才能令你遭遇刺杀那一日舍身护驾。
罗统领脸上露出些微惊讶之意,却也很快起身谢恩。
连带着许氏和蓁蓁,以及庭内的仆妇们,全都高兴地跪下朝沈简行礼。
阿谧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插不进去话。
倒是觉得,沈简对罗统领的赏赐有些过于盛大。
用自己的性命保护未来的皇帝,确实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勋。
可在高高在上的皇家眼中,大抵只会认为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待回宫之日,下一道旨意赐他加官进爵。
哪里就值得沈简丢下宫中一堆的政事,亲自跑来向罗统领透露,还要将他的生母一起加封。
不过谁会嫌赏赐多呢,罗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雀跃不已。
阿谧低着头,心里也替罗统领赢得了这般光宗耀祖的赏赐而感到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连逗弄蓁蓁的耐心都没了,站起身来就要告辞,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情,就不叨扰罗统领了。
陛下与统领大人慢慢聊,我就先回宫了。
罗统领不曾开口,而是望向一旁皱起眉头的沈简。
这里能有资格应允阿谧的人只有他。
他不发话,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沈简好一会儿没说话,阿谧心想,这多半是要为难她了。
陛下,可否?距离上次把他激得负气离去,已有七八日。
她连半分服软都没有过,他难免想要寻她一个错处。
沈简往外看了眼天色,不知在凝视着什么,忽然放下手里的茶杯道:时候不早了,朕也打算回宫去。
阿谧有些意外,好在算是松了口气。
罗统领紧跟着起身相迎,作揖送行道:恭送陛下,恭送长公主。
不必相送。
沈简瞥了眼阿谧,才道,走吧阿姐。
阿谧这次对沈简还算恭敬,乖乖站在原地,等着沈简从面前走过,才抬脚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庭院里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下来。
许氏将怀里的蓁蓁放下来,由下人带下去。
回首望去,罗统领还坐在厅里发呆,她上前轻声询问道:夫君,今日陛下有些怪异,为何会对你说那些话?哪里怪异?许氏只是动作缓慢地坐他身侧,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知晓夫君如今在家中养伤,待回宫之后才会有封赏下来,怎么今日陛下还专程微服出宫来探望夫君……还有婆母进京一事,他怎会知道?听着这话的人明显愣了一下。
许氏继续说下去,夫君救驾有功,这的确是比旁人更高一等的功劳,可加封母族实在有些违制。
一些武将们在战场上厮杀戍边,立下汗马功劳,都不一定能为自己的母亲挣得一个诰命。
方才她的的确确为夫君和婆母感到高兴,现在细细想来,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罗统领沉吟片刻,没有她这番的顾虑,显得脸上的表情十分游刃有余,握了握她微凉的双手,说道:陛下既然能当众许诺,他自然晓得这算不算违制。
还有,他此次专程出宫,可不是为了为夫的,而是为了长公主。
长公主?许氏暗叹糊涂了。
难怪陛下与长公主前脚后脚地来,又一前一后地走。
好了,此事说来话长,待以后为夫再跟夫人细细解释吧。
罗统领心里一暖,用自己宽阔的手掌将她的双手捂得热乎乎的,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母亲应当是赶不到京城跟我们一家人团圆了,不过我上次我托你做的披风,可做好了?做好了。
许氏声音柔柔的,小声嗔道:夫君还知道入秋了,天气凉了,也不问我冷不冷。
反倒要我给长公主做什么披风……她那般金尊玉贵的人物,身边自有宫女嬷嬷服侍,哪里就少了这样的一件披风。
罗统领笑得眯了眯眼,好声好气地哄道:夫人的手艺可比宫里那些绣娘都好好上许多,怪我想要显摆,才想着让夫人动手。
既做好了,明日你便差人送去给长公主,就说是蓁蓁央着你做的。
许氏瞥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与那位长公主不过才见过几面,如此熟稔,怕是要叫不知情的人误会了。
还好她清楚夫君的为人,心里有底。
可难保别人胡乱猜测,给夫君和长公主都带去不好的麻烦。
想到此处,罗统领伸过手来揽了她的肩,她立即推开,就听他好没皮没脸地笑道:所以这不是让你出面去送嘛。
我等你以后,好好跟我解释。
许氏嗔怪他一眼,起身去了后院。
……罗宅的路有些难走,岔道小路多。
阿谧跟在沈简身后走着,低着头,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压抑极了,觉得这段路比来的时候变长了不少,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她越走越慢,沈简便皱着眉,停下脚步等她。
阿谧整个脑袋里都是乱的,走路也不看路,没瞧见沈简站在那儿,竟一头扎进他胸膛里。
嘶……额头撞得生疼,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停下来也不说一声的?她羞恼地怪在了沈简身上。
沈简拿开她捂着额头的手,扫了两眼,顺着她道:谁让你走路都不用看路的。
阿谧只得回头瞪了眼纤素。
纤素耸着肩,也很无奈。
方才她倒是瞧见了沈简站在那里,可认为阿谧至少会抬头看一眼,岂料她会想事情出神到直接撞上去。
等纤素再反应过来想要提醒时,已经眼看她撞上去了。
自己粗心大意,还怪人家纤素没提醒你。
沈简先是挖苦了她,又沉声关心道:还疼吗?阿谧自觉后退了半步,心里那股委屈突然就冒了起来,也不轻易搭理沈简,绕开他就往罗宅门外走。
沈简没料到她还会这般使脾气,提步跟着过去。
在她灰溜溜想要逃上马车时,站在车下叫住了她,说道:阿姐惯会利用人,如今朕替你扫除了燕淮那个障碍,就要将朕踢到一旁置之不理了?阿谧半个身子都钻进了马车里,闻言又返下马车,眼眶有些发红,似乎哭过,逞嘴反驳道:我何时对你置之不理了?现在。
沈简上前一步,大庭广众之下就扼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后面那辆更加奢贵大气的马车走去。
上车。
他冰冷的语气不容置疑。
阿谧盯着他冷硬的面孔,转而看向别处,不说话。
当初说好了,谁都不许闹脾气,遇到事情要当面说清楚。
凭什么他想生气就生气,现在想和好就和好。
沈简见她眸子里那股固执的情绪上来了,语气稍稍软和了一些,听话,上车。
罗宅门前人来人往的,还有身后的宫女随从都看着这边,阿谧知道分寸,只得先同意上了这辆马车。
沈简略带薄茧的手指牵住她细嫩的手腕,两人一同坐上宽敞舒适的马车,沈简才对外头吩咐道:去长公主府。
他变了卦,又不回宫了。
阿谧杏眸里似嗔似怨,到了嘴边的话,却止不住带了几分委屈的嗓音,说道:还以为你是专程来寻我道歉的,没成想,几句话就将我训斥了两回。
沈简大抵是没见过这般没心没肝的,明明他也憋了一肚子气,可一望见她脸上委屈至极的表情,就再也生不出什么气来。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按上她方才被撞疼的额心,叹气道:好,都怪我,我向阿姐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