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流转, 福熙殿中燃起灯火。
阿谧仍旧住在宫里,比其他人到得都早。
夜空一轮明月高挂,沿途宫道上都摆着各式的彩灯, 有一只漂亮的玉兔形状的灯笼, 她见着心中欢喜,便让雪鸦悄悄去取了来。
殿下喜爱这灯笼, 回头让内务府多送几盏到咱们朝阳宫里就好了。
福熙殿里还未开宴,这条路上走着的除了皇室女眷, 还有些是朝中重臣的家眷, 方才雪鸦去灯柱上悄悄取灯时, 就有数人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她们不识得阿谧, 还以为是哪家小姐不懂规矩,甚至几人低声私语起来。
雪鸦羞得脸红,连忙埋着头跑回来, 把玉兔灯往阿谧手里一递,哭笑不得道:下回这种事, 让雪柳去干好了。
阿谧提着灯, 那是一只白白墩墩的胖兔子,四肢抱住硕大的圆月,十分憨厚可爱。
我就是现在想要, 等宴会散了再回宫,那时候就不想要了。
她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 甚至有些苛求, 带着些微妙的古怪,好啦, 委屈雪鸦了。
雪鸦因为没能出宫玩, 心里确实有几分委屈。
纤素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瓜, 安慰道:不就是没能出宫去看灯会吗,下次还有机会,上元节的花灯会比中秋节的还要更热闹。
还是怨我。
阿谧瞧雪鸦嘴角都快撇到耳朵根上了,心中多少有些亏愧意,于是把玉兔灯的木柄塞到了她手中。
被人放鸽子的感觉,委实不算好受。
阿谧心疼雪鸦道:怪我忘了日子,连宫里筹办的中秋晚宴都不知道,这才胡乱许诺,害你白等了一日。
雪鸦脸上再是委屈不过,但听到阿谧这样的说,双眼笑得弯成月牙儿,将灯推回去,摇头道:这是殿下心爱之物,奴婢不能要。
拿着吧。
阿谧不给她推诿的机会,直接塞到她手里。
正殿里的席位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夫人小姐,她们都熟稔地互相攀谈。
阿谧走到殿前瞧了一眼,对那些面孔都没什么印象,这种宴会她向来不热衷,于是转身去了后边庭院里,那边许会清净许多。
待了半刻,阿谧就知道错了。
夜晚寂静,静得能听到蚊虫扑扇翅膀的声音,她们几个人在这些蚊子眼里就是喷香可口的美味食物。
突然灌木丛的对面传来一道恼怒的声音:怎么全是蚊子,讨厌死了!阿谧摸了摸腕间被蚊子叮出来的小包,刚循着声音望过去,就跟灌木丛后走出来的沈瑶打了个照面。
沈瑶脖颈上被咬了好几个大包,气得眼睛都红了,偏偏那些蚊虫不长眼,转瞬在她耳侧边也叮了个包。
她伸手去拍,扇了自己一个巴掌,蚊子却跑了。
连蚊子都敢欺辱本宫!沈瑶气恼地跺脚,用力地挠着身上被蚊子叮出来的大包。
她身边还随侍着两个女子,一个是燕侯府的燕楚楚,还有一个举止端庄娴静。
阿谧不由多看了几眼,脑海中似乎没有关于她的印象。
小道路窄,沈瑶一抬头,冷不丁发现了阿谧,百般窘迫尽显于人前,她方才那股趾高气昂的态度顿时收敛了许多。
可一惯的傲娇性子却不许她在外人跟前丢脸,昂首高声道:你怎么在这儿?阿谧本想转身就走,免得又忍不住跟沈瑶呛起来,但见她不断用手去挠脸,实在看不下去:别继续挠了,会破相的。
沈瑶不可置信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关你什么事。
燕楚楚闻言,上前捉住她的双手,劝道:是啊公主,且你忍忍,臣女这就派人去太医院去取药来。
她身侧另一个女子声音娇柔道:此处蚊虫多,不如都去殿前人多亮堂的地方吧。
阿谧望过去,借着湖岸边的灯火,看清楚那女子的手背和脖颈上被叮得比沈瑶还严重,却一声都没吭。
沈瑶身上有一种特质,她再骄纵跋扈,身边交的朋友都似乎还不错。
以至于阿谧讨厌燕淮,但对柔弱可人的燕楚楚也讨厌不起来。
沈瑶不听劝,越挠越痒,最后是哭着跑走的。
阿谧手腕也痒得厉害,心想着赶紧回前殿里去,才一转身,身后便有人叫住她,喊道:长公主殿下留步。
她回眸,向那位举止娴静的女子看去。
燕楚楚早就追着沈瑶回去了,还剩下她留在这里。
迎着阿谧不解的目光,她走近前来,蹲身盈盈一礼道:臣女名唤俞君,是左御史王江之女,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素问殿下姿容绝世,令臣女心之神往,今夜得见,果然应了那传闻。
王俞君,倒是个温婉的名字。
阿谧不认得她,但听得出这是在夸自己,微微笑道:此处不便说话,去前殿再说吧。
王俞君瞧见她的笑容,十分欢喜,从容地让开身子道:殿下先请。
阿谧颔首,提步先行离去。
回到福熙殿中,不少官员女眷已经落座静坐。
王俞君心中明白阿谧刚刚只是随意客套两句,是以她径直回到自家母亲身侧坐下,隔着远远的席位,对阿谧露出一个恬静乖巧的笑容。
阿谧也坐在了位置上,瞧见她极为和善的目光,便也报以一笑。
殿下与她没有交情吧?纤素半跪在案边,一边替阿谧倒果酒,一边回头打量那位有心巴结的王小姐,向阿谧小声嘀咕了起来,奴婢倒是知道为何了。
沈简与太后两人是最迟才到的。
宫宴开始,宫女袅袅地上前布菜,各式菜色,阿谧吃不下,只专心小口小口吃着面前的点心。
甜甜的糯皮里面裹着红豆沙,甜得齁人。
阿谧喝下三杯酒水,嘴里甜腻腻的味道才堪堪压下去大半,拿帕子擦了擦嘴,往上边一瞧,沈简望着她正直皱眉。
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阿谧别过头,继续看向席间的舞姬,她们的长袖在空中舞动,描绘出圆月团圆的景象。
众人津津乐道,举杯欢声笑语,君臣同席好不热闹。
只是这样的热闹并不属于阿谧。
她扯了扯嘴角,目光四下张望,见到那位王俞君从善如流地与众多命妇贵眷叙话,面上丝毫不见怯意。
纤素,你方才说王小姐什么来着?纤素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而后凑到阿谧耳边道:近日宫里传言不断,说是太后娘娘要替陛下择后,原本属意了燕侯府三小姐燕楚楚和左御史王大人的独女王俞君。
燕楚楚被兄长连累,整个侯府连带她的名声都一落千丈,怕是与后位无缘了。
就剩下这么一位德才兼备的左御史独女,她倒是上进,知道殿下您与陛下感情亲厚,如今主动跑来您的跟前,估计是想跟您打好关系吧。
阿谧身子微有一僵,旋即重新端起酒杯,嘲讽一笑:太后为陛下选妃,我又能说得上什么话?果然是这段时日出宫玩得不亦乐乎,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耳朵里。
殿下有所不知。
纤素眼睛转了几转,环视殿里的众人没有注意到这边,再度压低了声音,对阿谧说道:当然是因为太后娘娘说的话,陛下他听不进去呀,他做事向来是独断专行,任由太后娘娘劝了多番也不管用。
所以王小姐担心到嘴的鸭子飞了,这才会想到接近殿下吧。
那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阿谧纤柔的手指摩挲着杯沿,突然有些意动,抬眸朝上方的沈简看去。
丰神俊逸的面庞,清朗而威严,不似私底下那般温雅清隽的模样,与官员言谈之间,透露出一股骨子里便带着的矜贵清冷。
纤素继续跪坐回她的身侧,不由附和点头道:就是啊,她就不该把主意打到殿下身上。
这几日您与陛下争吵不休,哪能为了这种事再去触陛下的霉头。
阿谧手指松开酒杯,顿然觉得这场宴会过于无趣。
都怪沈简,不许她出宫去看灯会。
这分明是她真正过的第一个生辰。
阿谧低头,悄悄抚摸着随身带着的长命锁,袖里的银铃清脆作响。
以前她过生辰的时候,阿娘会替她煮上一碗长寿面,简单的清汤撒上碧绿的葱花,香气浓烈勾人。
若阿娘知道她寻到了真正的身世,也会感到高兴吧。
沈简应付着宴会上的虚礼,时不时低头朝阿谧看去,她果然不喜欢这种场面,连敷衍都懒得,只顾低头跟纤素两人窃窃私语。
昨日虽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他还记得高常玉说过,八月十五的中秋才是阿谧真正的生辰。
城内今晚破例不宵禁,有灯会还有祭拜月神的传统。
一想便知,依着阿谧胡玩的性子,今晚若是让她出去了定然要宿在宫外,就会错过为她准备的生辰礼。
沈简想着,等散宴后再去寻她。
……等散了宴,夜已深了,夜风呜呜地吹响宫苑里的梧桐树叶,树梢上挂着圆盘正月。
众人意兴阑珊地恭送沈简与太后,嘴里祝贺着团圆美满之词。
阿谧许是在席上喝多了酒的缘故,脸上热,身子也热,由纤素扶着走出福熙殿,靠着宫柱上缓了一阵儿,眼神才逐渐恢复清明。
太后走到门前,将王俞君召到跟前,屏退两侧宫人,不知与她交代了什么。
阿谧胸腔里难受,面色也变得难看,靠着柱子用手捂嘴,瞧见王俞君很高兴地拜别了太后。
她这般模样吓坏了纤素,连忙唤雪鸦雪柳过来帮忙,问道:殿下你这是怎么了?还能走得动吗?夜风吹得头胀痛,阿谧晃了晃头,手指捏紧长命锁,眉眼间都是坚定,跟着人群往殿外走去。
纤素她们连忙跟上去,两人护在她身侧,一人提灯照明,生怕夜路难走让她摔着了。
殿下,您慢点……夜里很冷,寒风从衣襟袖口往里钻,冻得脸颊发烫的阿谧直打哆嗦,趴在宫禁围栏边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晚间她没吃什么东西,只吐出了几口浑水。
纤素举着帕巾给她擦了擦嘴嘴角,心疼道:殿下觉得如何了,我们快些回宫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原来酒的后劲这样大,上次她在燕侯府喝过一回,却也没这么难受。
明明已经吐过了一回,胸腔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堵着,可她趴着栏杆干呕了半晌,什么也没有。
许氏在宴会上没找着机会将夫君特意叮嘱的披风送给阿谧,待散宴了,便带着罗统领追上来,不曾想撞见了阿谧吐得几乎不省人事的模样。
她脸色发红,尚能辨认眼前的人是许氏,上前将她拥入怀里,靠着她肩头懒懒地咕囔了几句什么。
许氏一时愣住,双眼无措地望向自己的夫君。
再往前就是内宫,罗统领身为外男是不可擅闯的,但如今几个女子面对醉酒的阿谧实在束手无策,纤素只好硬着头皮对他求助道:劳烦罗统领帮帮忙,将我家殿下送回朝阳宫……罗统领索性将阿谧拦腰抱起,瞧着浑身都是肉,抱在怀里却轻飘飘的。
她用巴掌大的小脸轻轻蹭了蹭他宽厚的肩膀,口中喃喃喊道:阿娘,阿娘……他心里顿时不是滋味,私心里早就想要告诉阿谧真相,早日一家团聚,可又担忧万一被沈简知晓,治阿谧一个欺君之罪。
许氏把捧在手里的崭新披风展开,细心给阿谧盖上,说道:夫君快将长公主送回去,一会儿宫中该落匙了,我在宫门口等你。
罗统领双手稳当地抱着阿谧,点了点头,大步往朝阳宫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