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简其实并不是完全信她。
她惯会骗人, 一边跟他划清界限,一边又哄着他对她好。
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什么便宜都叫她占了。
只是沈简宁愿自己一个人不痛快, 也不想让她心烦。
万一将她惹恼了, 她闹着要撇开长公主这层身份想离宫就麻烦了。
……去了一趟罗宅,阿谧和沈简似乎又和好了。
纤素陪着阿谧回到朝阳宫后, 眼瞧着她脸上的笑意真切了许多,宫里上下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终于能不再提心吊胆。
这些时日, 她们出了朝阳宫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
阿谧也在这时才知道, 外头私底下把她和罗统领传成了什么样子。
沈简替她都压下来了, 但是她亲自去罗宅为罗蓁蓁庆生的事情落入那些人的眼里,反正坐实了和罗统领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现在想来,难怪沈简会那样生气, 那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她本人听了都快信了。
事关皇室名誉, 她一日顶着长公主的身份, 就不能做出过于逾越的事情给沈简添麻烦。
万一闹大了,怕是连沈简都护不住她。
……这日,沈简教阿谧画画。
阿谧立在案前, 拢着衣袖用狼毫笔在纸上细细描摹着。
沈简坐在右侧,垂眸看着边境送来的奏报, 阿谧微眯眼, 望向他丰神俊逸的侧脸,逆着初阳, 他的脸颊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下意识将沈简的眉眼画在了纸上。
今日沈简借口身体不适, 所以并未去早朝。
于是薛清就替他把朝臣们的折子送了进来, 走进殿内才一抬眸,眼前此景,就令他愣了一愣。
长公主瞧着心情十分愉悦,半个身子伏在案前,眉眼带笑,不知在画些什么东西,竟痴痴地入神,连有人进殿来了也没注意到。
奴才有事禀报。
他出声道。
诶呀!阿谧惊呼一声,突然被惊扰到,下笔时慌了神,笔尖的黑墨滴在画纸上,马上就要完成的一幅画就这样毁掉了。
怎么了?沈简放下奏报,视线转到她旋即用双手遮挡的宣纸上,温声问她:阿姐画了什么?让我瞧瞧。
阿谧捂着画像上的人,飞快将宣纸卷好,塞给纤素让她往身后藏。
弄脏了,我再重新画一幅。
她别过脸去。
沈简闻言盯着她略微涨红的脸蛋,白嫩透红,扑闪的眼睫惊吓得像一只惊吓的小鹿。
鲜少能见到她这样神情灵动的时候,是发自心底流露出来的情绪。
不似先前生了嫌隙那几日,即便是面对面说着话,也像隔着一层牢不可破的薄纱,让他无法看得真切。
画了一早上,歇会儿吧。
他心中略有动容。
阿谧轻轻点头,起身把御案上的画纸都收了收,纤素也替她将剩下的毫笔砚台搬到旁边的书案上去。
薛清将手中的折子捧上来,摞得整齐,摆在沈简那一侧桌案。
还有事?沈简随手翻开几本,都是些废话连篇,便继续搁置在一旁。
薛清低着眉眼回道:此时郁尚宫正在殿外求见,听闻长公主今早一直在陛下这儿,太后娘娘就派她来想请长公主殿下过去一趟。
阿谧瞧着他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片刻后,装作没听见移开了视线。
果不其然,沈简替她回绝了:她没空,不去。
薛清额角冒起了冷汗,那太后娘娘那边?怎么会没空呢,他分明瞧着阿谧有空极了,一早上都待在这里学画画,连沈简搁置了手里的朝务也要抽出空来陪她。
然而沈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将御案上阿谧落下的练习画纸翻看了几张,说道:朕与阿姐还有要事,没空去听她老人家的谆谆教导。
郁尚宫还说了,若长公主不能去钟粹宫陪太后娘娘消遣聊心,便想求陛下开个恩,将清玉公主请进宫里来……前日里沈瑶的禁足虽是解了,却也不敢再进宫来。
太后此举,倒是以退为进,为自己的女儿讨了个人情。
沈简挥了挥手,很痛快地应允了:那就随她去。
薛清这才彻底看清他到底对阿谧有多偏心。
奴才遵命。
他有些复杂的目光望向阿谧,忍不住心中叹了叹,随即转身走出殿去,欲将太后派来的人打发了去。
阿谧半坐在圈椅里,指挥着纤素去开窗透气,吹了会儿风才转过头来,眉梢眼角带着一丝好整以暇的调侃,笑道:太后娘娘一向都不喜欢我,怎么会突然想到请我去钟粹宫一叙?她在明知故问,沈简也不拆穿她,只顺着表意答道:她就是想替瑶瑶求个情罢了。
不止吧。
阿谧挑了挑眉,太后见我与你和好,此番想让我过去,无非是为了给你立后选妃的事。
说罢,就垂下眉眼,低下头盯着自己轻轻挨着地面的锦鞋。
旁人不知,阿谧心里门儿清。
沈简最不喜被人插手他的事情,从前还是皇子时不得不听从太后的命令,如今他已经将帝王权势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太后再想对他指手画脚也难了。
先帝的丧期已经过去月余,沈简继任新帝以来,后宫别说妃嫔,连个从皇子府带来的侍妾都没有。
太后当然心急,每每对沈简念叨,指定又是左耳进,右耳出。
阖宫上下都知道,阿谧和沈简姐弟俩关系最好,她就把主意打到了阿谧身上。
只是太后注定会失望了,阿谧是不可能跟她一起劝解沈简去充纳后宫的。
许久未能听到回应,阿谧眼角余光朝沈简看去,就见他沉默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画纸。
方才她画画时,许时墨迹太浓渗到了下面的纸张上,而沈简手里拿着的那张,正浅浅地印着她画的轮廓,且不难看出来,她刚刚藏起来的那幅画上画的是什么。
你不许看。
一股莫名的羞恼之意从后脑冲出来,惊得她立即起身扑过去想要夺回那张画纸。
阿谧不及沈简的动作快,隔着一段距离追过去,沈简伸手将画纸换到右手边,甚至还坏心眼儿站起来,将画纸高高举过头顶。
你还给我!她有些着急了,捉着沈简的胳膊努力伸长了手,依旧够不着。
沈简一手高高举着画纸,看着眼前激动羞愧的人,眯了眯眼,另一只手按向她纤瘦的肩头,淡声劝道:不过是一张洇墨的纸,阿姐这么紧张做什么?阿谧用力拍掉他的手,当真是恼了,反而用双手攀住他高举着的那边肩膀,不许他再躲,闷声恨恨地威胁道:你快还给我!沈简见状手却伸得再高一些,眼里挑着笑意,偏不肯遂她的意:哪有阿姐这样求人的,你且好好站稳,不要摔着了。
沈简,你不要闹了。
阿谧直唤他的名字,不过是一张白纸……白纸?他见她这幅急得要哭的模样,忽然想听她多说一些。
既然只是一张白纸,阿姐还这么紧张做什么?你不许再看了,快还给我。
纤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愣了几愣,赶紧拦住阿谧的双手,殿下,您冷静一下,您不能这样对陛下啊。
她近乎半个身子都攀在沈简身上,一门心思想要将他那只手拽下来,两人拉扯间,将沈简身上的龙袍撕扯得歪歪斜斜。
这要是让旁人看见,委实有辱皇室颜面,不知要该如何看待两人了。
殿下,您快下来。
帮我拿下来纤素!听到阿谧的命令,纤素浑身一个激灵,哪敢去跟沈简拉扯,只得双手拽住阿谧的胳膊,能拦着一些是一些。
沈简看她这般激进的样子,正想算了,忽感阿谧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袍袖,垫脚跳起来伸手。
他故意躲开,惹得阿谧气得脸颊鼓鼓,偏要从他手里抢回来。
她跳起来,衣袖不甚打翻了砚台。
墨汁四溅,顿时落满了最上面摆着的那些奏折。
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阿谧回首盯着打翻的砚台,眼睛红着,泪花含在眼圈里,指尖还牢牢抓在沈简紧实的手腕上,却一动也不动了。
还给阿姐就是了。
沈简低头瞧她,把手放了下来,顺手将她几乎落进砚台里的染墨袖子拾起,拿出一方帕巾替她擦掉眼泪,不就是一张纸而已。
纤素也停下来替她擦拭眼角, 殿下您怎么哭了呀,陛下许是跟您开玩笑呢。
阿谧第一时间把那张洇墨的画纸夺回来,撕碎揉成一团,丢得远远的。
她望着沈简,紧抿着唇,只是努力找回一丝底气: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沈简听了,脸上的笑容淡了淡。
阿谧见他如此,低头见到御案上一片狼藉,以为他是因为这个才板了脸,于是连忙把沾墨的奏折都捡起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委屈道,这些都是你要紧的东西吧?沈简用帕巾帮她擦了擦指尖,白皙的指腹沾染了墨汁,他稍一用力擦拭,就把她的手指尖弄红了。
阿谧视线落在奏折上的那些文字上,虽是被墨迹污了不少,但仍能看清楚上面都写着什么。
他们都统一口径,纷纷劝谏沈简早日充纳后宫。
而沈简顺着她的目光,不甚在意地瞥了眼那些折子,却只顾着垂眸给她擦手,温声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你不许哭了,我又没怪你。
损坏奏折是何等大罪,阿谧心知肚明,也就沈简眼下愿意纵着自己,才会原谅她失手打翻了砚台。
可分明是沈简先捉弄她,两人也算扯平了。
总归是朝臣们给你上的折子,你总要回给他们的,被我这样弄坏了,怎么能不要紧。
她心里找回一丝底气,却不敢回眸去看沈简。
沈简帮她擦干净了手,又替她清理起袖口上的墨汁来,淡声道:这种折子日日都会递上来十几本,我要是次次都回,岂不是要累死。
他用一种很是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然而阿谧并不能真的就不在意。
喏,那边的那些都是,一堆废话连篇的东西,平日里我都懒得看。
沈简抬了抬下巴,将不远处书架上好几摞积灰的折子指给她瞧,嗓音柔和地说道:还哭什么,傻气。
阿谧才缓过来一些,连瞪他的眼神里都充满着不忿,眼睛还是红红的。
谁让你欺负我的。
沈简闻言一滞,眼前所见一片狼藉,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他抬头揉了揉阿谧的头,瞧着她发红的眼尾,无奈叹了叹。
阿谧弄脏了衣裙,要回宫更衣去。
沈简只是在她临走前说了一句:那些折子都不要紧,阿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阿谧身影微微愣住,到底忍住才没继续跟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