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简下了早朝, 回到长政殿,便瞧见阿谧站在往常的位置,执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下一刻, 她听见了动静, 立即抽出一张白纸覆盖在原先那张画纸上,抬起头用难掩慌乱的神情望过来。
沈简看着这般的阿谧, 面上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阿姐画了什么,为何又藏着不给我看?阿谧藏在纸下的手将那张画纸悄悄收起来, 望向他有些忧虑的神色, 开口问道:他们又惹你生气了?她说的他们, 指的是朝堂上的那些人。
他们分帮结派, 一波人愿意信服沈简,另外一波人便暗自为难,偏要跟沈简这位新帝对着干。
欺他年盛不似先帝那样在朝廷里有常年积攒下来的声望。
都是些小事。
沈简略微颔首, 在案前坐下。
阿谧不继续画了,而是朝殿外的薛清挥了挥手, 让他把早就备好的安神茶端来。
你觉得是小事, 可我日日跟你待在一处,外面的人说风就是雨,都以为是我在这儿阻扰了你处理政务。
纤白的手指紧扣着瓷杯, 用力得有些泛红,她端给沈简说道:快喝。
沈简接过去, 神情微微动容, 道:谁敢背后说阿姐的坏话,我让人将她的舌头拔了。
阿谧瞪了他一眼, 知道他是吓唬, 可也觉得无趣。
你瞧你处处压着他们的折子, 都堆得这么多了,难不成真的要跟他们势如水火?阿谧在旁边的圈椅里坐下,身子坐得并不端正,几乎是半倚着椅背,望向沈简颇为苦恼:早知跟你在一块儿会惹上这种麻烦,我还不如好好待在自个儿的寝宫呢。
沈简仰头将安神茶饮尽,斜睨了他一眼,对她颇为抱怨的语气有些不悦。
我故意打压他们,他们是无处撒火,才会迁怒到你身上。
他眼帘低垂,搁置瓷杯的手顿了顿,若阿姐连这种闲话都能听进去,你当初说的待我好,便不作数了吗?当然作数。
阿谧不假思索。
沈简突然朝她打了个手势,望着她的脸,示意道:你过来些。
怎么了?阿谧随即默不作声地坐好,一双清透如点漆的星眸望着沈简,充满着无辜的意味。
他见她略有戒备,一时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摸出一方帕巾来,解释道:阿姐脸上脏了,我给你擦一下。
哦。
阿谧点点头,起身走过去。
她站在沈简跟前,不好开口让他这么个一国之君起身来,索性便俯身凑脸过去,左边和右边都给他瞧了瞧,嘟囔道:哪边脏了?右边。
沈简淡淡出声,手指托住她的下巴,另只手举着帕巾一角,极为认真地替她擦拭。
他指腹有一层薄茧,接触到她娇嫩的脸颊。
感受到他的指腹轻微用力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阿谧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痒得浑身不自在,想要移开。
他捏着阿谧的下巴转回来,说道:别动,擦不干净了。
阿谧看着距离如此近的沈简,呼吸随着他一下一下的动作慢慢放缓,也渐渐闻到了他衣襟处的熏香。
他眉眼认真,一双眸子里的瞳孔清晰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擦干净么?她俯着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有些累了。
沈简摇头道:墨迹沾上太久,擦不掉。
啊?阿谧转过身,想在殿里寻面铜镜来瞧瞧,自己何时将墨汁弄到脸上了,却连一件稍微能视物的东西也没瞧见。
沈简攥着手中的帕子,倚着龙椅看她四处张望,觉得有些好笑,高声喊道:薛清,替长公主打盆水来。
才退出去殿外的薛清得了命令,旋即又准备了一盆温水端进来。
铜盆放在小桌上,阿谧走过去,先是将毛巾浸湿,茫然地转头看了眼薛清,又看了眼沈简。
她想请薛清再麻烦一趟,帮忙寻一面镜子来,然而见到沈简走过来,将她手里的湿毛巾拿了过去。
我帮你,只管坐着就好。
沈简让她坐在圆凳上,昂起头,他帮她擦干净。
阿谧极其乖巧地坐着,只是眼角余光瞥见薛清还站在当处,约莫是觉得此情此景不便观看,但沈简没发话,不知一会儿是否有别的吩咐,他默默背过了身去。
最近几日,阿姐可以不必再来找我了。
阿谧听着他这般说,手里动作一直未停,还在用温热的毛巾替她擦掉脸颊上的墨迹。
她不解地问:我方才浑说的,并非出自本心不愿再跟你相处,你当真不许我再来了?沈简替她擦净了墨迹,随后将毛巾扔回了铜盆里,水花溅起落在阿谧的袖间,她低头看了一眼,白色的毛巾上果然沾着些许黑色的墨。
她脸上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若你不喜欢,那我不来就是了。
也对,是她生出了妄想。
沈简本就对她无意,愿意整日陪着她说话逗趣,不过是从政务繁冗中抽出来一小片时间图个消遣。
这几日说是教她画画,也只是批阅折子时随意看几眼,提点几句。
哪有那间画室里的画像更值得他上心。
阿谧低着头,有些瓮声瓮气地道:你为何不说话,你不说,我就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了。
薛清将铜盆端走后,沈简坐在她身侧的位置,好整以暇地观赏着她失落的模样。
只有此刻,感受到阿谧流露出来的在意,他心里才会踏实许多。
当然不是。
他低了低眉眼,去瞧阿谧攥在袖里的手指,十指如水嫩青葱,让她用力到泛了白,可想而知她现在是多么委屈。
沈简开口道:是因为我打算去城外宝璋山的福云寺里祈福三日。
祈福?阿谧听到这个答案,愣地抬眸,将他脸上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她顿时感觉到心里有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喉口忍不住想要发泄出来,但似乎又找不到理由。
什么祈福?她只能顺着问。
边城的战事不太乐观,我打算领着文武百官前去福云寺替将士们祈福,所以未来的几日不会在宫里。
沈简从不信鬼神之说。
寺院里的菩萨整日接受成千上万人的香火,可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只多不少,哪是去佛寺里对着几尊冷冰冰的佛像祈福就能真的得到庇佑。
不过是朝廷里出了内鬼,借着这个机会方便试探一番。
他观察着阿谧那生动的神情,忽地察觉到她身子近前来,还握住了他的手,她认真诚恳地说道:能带上我吗?我正好想替阿娘找个寺庙将她的牌位供奉起来。
他将阿谧欣喜的模样都看在眼里,摇了摇头道:此去是为国祈福,不带女眷……阿谧眼里的光亮黯淡了下去,松开了手。
那般柔滑的肌肤触感稍纵即逝,沈简甚至还没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她听到失望的答案,就立即收回了手,不再多问。
不知为何,这个举动莫名将他心里某一处牵动了。
在他的意料中,阿谧听到不能的答案时,应该表现得对他再信任一些,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击即离,犹如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阿姐若想去,我也可以悄悄带上你。
沈简靠着椅背,透过窗户,见到殿外的秋意深浓,枯叶纷落。
阿谧微顿,抬头轻咳了声,咕囔道:此话当真?可你方才还说,不能带女眷的。
沈简默了默,挽回道:那是我给他们定的规矩。
沈简是陛下,他给别人定规矩,别人只有遵从的份儿。
要是他们想反过来对沈简指指点点,也就嘴巴叭叭两句,沈简听不听全看心情。
阿谧对他这般炫耀很是不耻。
然而沈简没有让她高兴太久,似有意为难她道:但我有个条件,阿姐要是做不到,就另外去寻个寺庙为你阿娘供奉牌位吧。
阿谧还在猜测会是什么条件。
沈简便直言道:也算教了阿姐有将近十日了,不知道你的画技进展得如何,你替我画一幅肖像,若是画得不错,明日我就带着你一起出宫去福云寺。
阿谧半是推脱半是暗喜,见此起身去御案边,将沈简回来时她藏下的画拿到手中,回首望着沈简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正巧我就有一幅。
沈简见此挑了挑眉,问道:阿姐何时所画的,若是画不出我六七分的模样,也是做不得数的。
阿谧从前跟着高常玉时常一起习字作画,画的东西起码也算能见人,不然上次在燕侯府拿出来的贺寿图也不能让大家还算能张口吹捧。
这段时日跟着沈简学,她自然画得还算可以了,她私下没忍住拿给纤素看,纤素都说画得惟妙惟肖。
你自己看。
阿谧将手中那张尚未装裱的画纸展开,我自然还是有些信心的,这画像上的人,可还像你?画像上画得却是沈简。
这几日他都发现了,阿谧会趁他不注意或是不在的时候偷偷画他,所以每次瞧见她那遮遮掩掩的样子,他都装作不知情,心里却有些微动容。
画得是不错。
沈简说着,上前当着她的面,摇头又皱眉:可这五官里眉眼生得一点都不像,阿姐想随意糊弄我,也不能这样。
不像么?阿谧一时不知道该怀疑他,还是该怀疑自己。
这一张几乎是她画过最好的一幅了,竟被沈简说成一点也不像。
可恨的是沈简竟还开口威胁她:明日一早就出发,阿姐若是在这之前不能完成我的条件,那我恕我不能带上阿姐一起了。
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阿谧气得胸膛微微起伏,将手里的画纸甩在沈简怀里,甚至推了他一把,气恼道:你分明故意的!亏她就信了沈简的鬼话。
但胜负心起,阿谧就没想着认输。
她定是要画一幅让沈简认可的画来。
……阿谧留在了长政殿,连午膳都是在此处解决的,吃饱之后就立即到案边开始对着沈简的面容比照着画在纸上。
眼睛画得不对,我分明是丹凤眼。
我从不会这样笑的。
我教过阿姐的,应该是这样才是……沈简故意挑刺,将阿谧留至华灯初上。
殿外被深浓的夜色包裹着,廊道宫灯将光亮照进来,阿谧案前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影绰绰,随着灯光摇晃。
她还坐在案前举着酸软的手臂作画,起初她还心想要不然就算了,反正她有沈简赠的玉令,可随意出宫,想去哪座寺庙就去哪座寺庙。
但心里想争一口气,沈简不就是用画到让他满意作借口吗,她偏不。
薛清命人送来了宵夜,见到案上的烛台黯了一些,又重新往里添上灯油,等回过头,瞧见长公主已经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他望向正在提笔写信的沈简,迟疑问道:可要去朝阳宫传唤,让她们来人将长公主带回去?沈简刚好写完信上的内容,将信纸折好封存,交到薛清手中,道:不用,你找条毯子来,阿姐有我照料着。
薛清揣好了信,听他这私底下仍是唤着阿姐,始终觉得有些别扭,却也不好明说,只能提醒道:长公主留宿在陛下的寝宫,这不合规矩吧。
沈简眯眼看了他半晌,忽然听到阿谧睡梦中呓语了几声。
薛清也低头去看,这才注意到案上铺陈的都是沈简的画像,连阿谧趴在那儿用脸压着的纸上也是画的沈简。
留她一整日,竟都是为了这些画,为难过于荒唐了些。
然而沈简无心理会他的担忧,他弯腰将睡着的阿谧抱起,放到了水晶珠帘后头的贵妃榻上。
薛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道还好没忘里间的龙榻上放…奴才这就去取毯子来。
他退了出去,很快就带回一条厚绒毯子,正是深秋时节,阿谧畏寒,窗外的微风吹进来,使得她抖了抖身子,努力将自己蜷在一起。
沈简小心翼翼地将毛毯盖在阿谧身上,她洁白的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发着细腻的微光,浓墨似的青丝铺散在枕头上,睡颜沉静,他还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她,原来跟平日里醒着的模样差不多,都是安安静静的。
她突然在榻上翻了个身,幸好沈简手疾眼快将她扯住,免得从榻上掉下去。
她在睡梦里还嘀咕着:明明我画得很好!沈简当然知道她画得好了,是用了心才能将他在纸上画得那般好看。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她怎么这么倔。
但凡她低下头软语几句,他也就什么都依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