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齐也未曾注意到沈简的去向, 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
阿谧匆匆忙忙转过身去,粉色身影追进了昏暗小道。
盛齐正要跟上去瞧瞧,一回头, 竟撞见罗统领从长生殿里走出来, 当即睁大了眼睛,转而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难怪陛下翻脸比翻书还快, 原来是他在殿里跟长公主待在一处。
亏得陛下对他宽厚,封赏加爵, 连他母亲都一并得了乡君封号, 他竟有胆量觊觎长公主, 也不拿块铜镜照照自己。
盛齐肚里的弯弯绕绕, 罗统领丝毫不知,只是见到阿谧独自进了夜路,委实有些担忧, 说道:这福云寺里鱼龙混杂,长公主一人行夜路怕是不安全。
盛齐仰头冷笑, 心道确实不安全。
不怕贼偷, 就怕贼惦记。
罗统领说罢,见他显然不为所动,无奈只好自己去追阿谧。
盛齐见状, 不甘落后,也跟上了上去。
阿谧此时的确遇到了些许麻烦, 她第一次来到这福云寺, 方才从禅房一路出来,身边都有盛齐陪着, 眼下小道复杂, 压根分辨不出来沈简去了何处。
或许是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可阿谧也不知道沈简房间的位置在哪边, 甚至连自己的房间方向都摸不清。
她欲折身回长生殿,让盛齐送自己回去,不料听见不远处的树丛后发出异响。
夜色寂静,那处异动就更加明显,阿谧皱眉,手指绞着裙摆,提步想要离开这里。
长公主!盛齐先眼见瞧见了阿谧,跟在罗统领身后往她的方向奔去。
月光如薄纱般倾泻下来,满庭银辉,她单薄的身子瑟缩在夜色里,一双水亮的眸子迷茫地望着四周。
盛齐眼看着罗统领上前拉住了阿谧的双手,一时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晃神之际,树丛中传出一丝异响。
罗统领比盛齐更为敏觉,先他一步踩起脚底的碎石,踢出去砸到了树丛里的人。
啊!那人发哑的吃痛声。
阿谧受到惊吓,眼尾泛起点点水光,紧紧抓住罗统领的袖子,慌张地看向那处树丛。
但下一刻,蓦然射出一只冷箭。
罗统领正在疑心此处为何会藏着人,一时反应不察,那只冷箭已经射了过来。
他急急拉着阿谧避让,失了分寸,锋利的箭矢将将从阿谧的小臂擦过。
一丝凉意割破衣袖,她低头,火辣的痛感立即从臂上蔓延开来,最后,疼得她咬紧了牙关。
长公主您没事吧?盛齐飞快窜进树丛里将那刺客捉了出来,狠力将他扔在地上,回头见阿谧捂着手臂疼得掉眼泪,那一刻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快送长公主回去,请太医包扎。
……阿谧是由罗统领送回房的。
沈简坐在禅房里,瞧着门外扶着手走进来的两人,心里像是有一簇火苗蹭地往上冒。
他正想着,离开时走得太快,阿谧那个笨蛋肯定追不上来,所以才专程到她的房间里等着。
他看着罗统领温柔细致地扶她迈过门槛,两人见到屋里大马金刀坐着的沈简,齐齐愣住了脸色。
阿谧轻咬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罗统领低头将她拉到软榻前坐好,才折返回沈简跟前,行了礼道:望陛下见谅,方才长公主有伤在身,卑职不便与陛下问安。
沈简皱了眉,侧目看到阿谧委屈又倔强的表情,莫名觉得更加愤怒。
她说过,在世上他们才是彼此唯一亲近的人。
那姓罗的算是个什么东西,难道就真的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都要忤逆他。
沈简面沉如水,说道:把孙院首叫来。
罗统领接话:盛大人已经命人去请了。
朕让你开口了吗?沈简笑了一声,看了眼别开头不敢对视的阿谧,转而对罗统领发起了怒火:滚出去。
罗统领愣在他面前,印象里似乎还未曾见过他今夜这样喜怒无常的模样,原来他真的对阿谧心存偏见,自以为拿捏住了阿谧假公主的身份,就这般落她的面子。
阿谧垂了垂眸,在他开口的前一刻说道:罗统领,你先回去歇息吧,我跟陛下解释。
沈简的脾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今夜是她食言在先,也不能怪沈简胡乱发脾气。
罗统领虽接受到她安抚的眼神,到底不甚放心,仍是留到盛齐将孙院首请了过来。
孙院首对于阿谧出现在福云寺里有些惊诧,被沈简冷不丁睇了一眼,旋即收起了杂念,上前捋起阿谧的衣袖,露出白玉般的小臂上那道血淋淋的伤痕。
箭矢擦过的力道奇重,甚至带去了一层血肉。
孙院首替她擦去烂肉,上药之后包扎,忍不住赞叹道:殿下的忍耐力实在不错,居然没喊一声疼。
彼时罗统领已经被盛齐请出去,屋里除了孙院首,就剩下坐在不远处的沈简。
他手边的烛台烛光明灭,照得他脸庞晦暗不清,不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阿谧收回包扎好的手臂,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还是疼得厉害。
孙院首看得出屋里的气氛很是不对劲,收好了药箱便起身告辞,道:老臣告退。
沈简颔首,允了。
孙院首走了之后,阿谧开始觉得有些无所适从,捋了捋额前落下的碎发,悄悄抬起眸子想瞧一眼沈简在做什么,却正好撞进他那道晦暗不清的眼神里。
不疼么?沈简淡声问她,显然方才孙院首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阿谧捋头发的手忽然一顿,沈简起身向她走来,把她往榻里挤了挤,垂眸盯着她包扎过后还未扯下来的袖子。
他帮她掩下袖子,道:方才盛齐说你们遇到了刺客,你怎么不怕呢,回来对我一声不吭的。
他话落,阿谧憋红了眼眶。
不是委屈,而是生气,气沈简装作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谧埋着头迟迟没有声响,许久,另只手缓缓推开了沈简,肩头哭得一抽一抽的:一码归一码,罗统领好心救我,你朝他发脾气,就等于说他不该救我,你还问我疼不疼?方才要不是他在我旁边,你此刻还能这样不痛不痒地对我兴师问罪?若真是那样,他大概是不能的。
沈简替她抹泪,道:但他蓄意接近你,明显别有意图。
分明是你狭隘。
她红着眼骂他。
他听在耳里,侧目瞧她,唇边笑意有些发冷:阿姐为何总是替他开脱?阿谧听了,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端正地望着他道:因为……因为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因为罗统领说,她就是他那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么?可是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他如此说是,阿谧又拿什么去佐证,被沈简打搅了一通,她还有好多疑问都没问清楚。
她还同罗统领说了,明日会专程去寻他说这件事。
可瞧沈简这幅兴师问罪的神情,大有她再跟罗统领有瓜葛,就要将她一起收拾了的感觉。
因为什么,阿姐怎么不说下去了?沈简挑眉,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好似在圆谎似的慌张神色。
两人对峙良久,阿谧忽觉心口有股酥麻的感觉流淌而过,神差鬼使地问道:你吃醋了?沈简微微握紧搭在榻边的那只手顿了顿,不知是听到哪个字眼不顺心,那双上挑的眸子不悦地睨了她一眼。
那意思仿佛在说:我像是在吃醋的样子?姓罗的他算什么东西,我能吃他的醋?阿谧心情愉悦了不少,扶着榻边缓缓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乏了,你还有政事要处理吧,我就不留你叙话了。
说罢,便要拉着他往门外推。
沈简反捉住她手腕,阿谧脚底没站稳,他扶住她的软腰拍了拍,耐着性子嗤道:小心些。
阿谧继续把他往外推,两人隔着门槛,互望了一眼,他眼里有旁人不曾见过的情愫涌动。
阿谧望向他许久,恍惚间,居然心里生出一丝妄念来。
沈简从未跟她开诚布公地说过,是以她总是患得患失,有时觉得不如索性抛去这个身份,离开陌生的皇宫,乡野市井才是她熟知的生活,有时却发自心底有些不舍的情绪。
若有一日…沈简凝神望着她,明眸如火,你如果不再是我的阿姐,你想做什么?阿谧侧过脸,贴着门扇仔细想了想。
如果我不曾被燕淮送进宫成了你的阿姐,那我大概会守着阿娘留给我的小院,然后嫁给意中人好好过日子。
她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沈简听得蹙起了眉。
当世女子的心愿无非便是立足和温饱,再寻个如意郎婿,她这样说似乎也没错。
……阿谧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房内的檀香味实在闻不惯,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爬起来打开了仅有的两扇窗户,夜风好不容易吹散了香气,蚊虫便也跟着扰人。
直至天亮,她都没能睡过去。
想起昨夜沈简离开时,那道意味不明的眼神,心里顿时没了底。
当时他问:你在入宫前就有意中人了?她天真地回:对啊。
只怕他又该想岔了。
阿谧看见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听到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夹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凄厉惨叫。
寺庙清修之地,怎么会有这样惨叫声。
她爬下床榻,打算出去看一眼,禅房里有备着的油伞,她戴好帷帽后,取了一把伞撑着出了门,循着那断断续续快听不到的凄厉惨叫,走到了后殿另一侧的庭院门外的空旷之处。
那儿站在许多人,都撑着伞站在雨中,观赏着空地中央裸着上半身被处以极刑的男子。
盛齐用长鞭执行,鞭子裹挟着利风雨滴,狠狠抽在那个已经皮开肉绽的人身上。
他手腕往回抽,鞭身就卷起一块块血肉头发,抛向半空,再一次重重落下,溅在周围的石砖上混合着雨水都是猩红可怖的一片。
阿谧手指攥紧伞柄又松开,脚下跟生了钉子似的,想转身逃开,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到浑身僵硬,握着伞柄的手指却松软无力,任由伞跌落在地上。
地上的血水沿着砖缝,流到她的脚底,将掉在地上的伞面也染得变成了红色。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这边望过来。
沈简此行到福云寺,正是为了揪出朝廷里勾结外贼的内鬼,昨晚抓到一个刺客,却是喂过哑药的。
他让盛齐把人带到这里,召集所有人过来观刑。
佛门之地不能沾血腥杀生,他特意遣散了前殿的僧人和尚,独独遗漏了安排在别处禅房的阿谧。
人群中爆发出几道惊讶的声音:呀,那位姑娘晕过去了!这样血腥狰狞的场面,指定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