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2025-04-03 04:17:56

福云寺上下的人都对今日之事三缄其口, 小庙不敢得罪大佛,何况对方是一国之君。

官员们以为沈简带着一个名不见传的宫女来福云寺,只是为了消遣, 做做祈福的假样子。

如今知道了他是为杀鸡儆猴, 于是众人各怀鬼胎,纷纷揣测起沈简的用意来。

沈简抱阿谧回房时衣袍上沾了不少血水, 她不是晕倒了,是害怕到腿软摔倒的, 靠在他怀里蜷起娇小的身子, 揽住他脖颈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抖。

两人各自重新沐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薛清打点好一切, 命人将寺庙里的早饭端上来,干巴巴笑着道:寺里吃得简陋,用野蕈子熬的粥, 长公主多少用一些,别饿坏了身子。

沈简坐在桌边, 目光亦是盯在阿谧的身上。

她嗫嚅了下嘴唇, 望着碗盏里吃食,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没听到薛清的话。

沈简端起碗, 想喂她吃一些。

我胃里难受……阿谧终于有了反应,垂下眼睑, 道:吃不下。

沈简端着碗盏的手指紧了紧, 面色只稍稍停滞一瞬,便道:你害怕了吗?说罢, 示意薛清和盛齐出去。

阿谧皱眉看他, 屋内无人时, 才敢放开声音说话,道:活生生的人,躺在那里被打得血肉飞溅,我不应该害怕吗?沈简侧眸,将碗搁在桌面上,见她蹙眉之际又说出一句扎心的话来:或者说,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血腥,而是应该怕你?听此话,他大抵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阿姐怕我吗?他伸手将碰触阿谧的肩,她却反应极大地侧身避开,已经变相回答了他。

因为他命令盛齐将那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处以极刑,打得血肉飞溅。

她自小长在淳朴的民间,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就连上次在街上遇刺,她也会因为目睹那十几个刺客的死而夜晚难眠。

沈简修长的手指顿了顿,迟疑着没有收回。

他不正是喜欢阿谧这份善良么,真挚地对他袒露所有的情绪,明明他们才是世上彼此唯一最亲密的人。

昨晚她说,在入宫以前就有了心上人。

那时他带着一丝侥幸地想,会是当初对她施以援手的自己吗?总不会是高常玉那个懦夫。

沈简固执地伸手触碰到她肩头,轻轻拍了拍,而后往上抚摸到柔滑的长发,最后将她额前的一丝碎发拨到了耳后,道:我走了,你安心休养。

……在福云寺待了三日,在离去之前,阿谧在长生殿将阿娘的牌位供奉了起来。

她还偷偷去看了眼罗统领为她立的那块祈福牌位,上方写着她的名字叫罗兰宁。

渴望了很久的家人,好似突然一下子就有了。

她私下向薛清打听过了,罗统领以前的名字不叫罗赟,而是叫罗怀谨。

因为他进宫后发现与皇帝的第二子沈谨犯了忌讳,这才改了名字。

薛清忍不住好奇,问她为何要打听一个统领的名字。

他如今也算沈简的心腹,什么都知道,阿谧便也没有藏着掖着,只问她想出宫与家人团聚的话,沈简会不会放她离开。

薛清不是傻子,他能感受到阿谧是在闹别扭,扯的都是什么胡话,沈简哪可能轻易放她出宫。

回去的途中,同乘一车,两人相顾无言。

……而回宫之后,阿谧也懈怠了练习画画,两三日去一趟长政殿,搬了张长案刻意离沈简远远的。

就在她以为两人还要僵持着的时候,沈简答应了朝臣请奏催他立后选妃一事。

时间定在来年立春,马上就要过冬至了,日子数着数着过得飞快。

内务府将早就准备好的画像送来,在殿里摆开,将阿谧的长案也占了去,她伤的是左手臂,右手却也握不稳毛笔,撑着身子起来看看沈简未来的妃子都生得什么模样。

其中摆得最显眼的一幅画像,她上前仔细看了几眼,美人巧笑倩兮,温婉大方,看着有些眼熟,瞥见画纸角落里的落字,才想起那是在端午晚宴上见过一面的王家小姐。

太后似乎很中意她,连沈瑶也跟她走得很近,俨然当作了未来嫂子看待。

还有一幅燕楚楚的画像,也摆在略微靠前的位置。

纤素看得火冒三丈,站在阿谧身侧愤然说道:燕侯府几次三番折辱殿下,陛下当真要将燕侯府的小姐选作嫔妃?沈简还在处理政务,一眼都没看那些待选画像,只是听到纤素抱不平,他才抬头望阿谧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阿姐你今日的画作可完成了?阿谧满腹心事,一下午压根就没怎么画。

不画了。

她甩袖,敷衍地朝沈简行了个礼,我饿了,回宫用午膳去了。

薛清这时从外面走进来,身后的太监们手里捧着七八个食盒,拿进去摆在偏殿的饭桌上,食物的香气传出来。

沈简挑了下眉,对她道:正好,不如阿姐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阿谧嫌弃他虚情假意,眉头拧得更深。

我回宫去吃就好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沈简独自面对一桌准备的她最爱的菜。

心静下来了,却有些不是滋味,一切都来自她的若即若离,让他整个人都仿佛置身在云端,时不时都要心慌几刻,忧心脚下有没有踩到实处。

阿谧从长政殿离开时,撞到了沈瑶。

她低着头,没看见沈瑶故意站在走廊的拐角那里。

纤素以为她看见了,等反应过来想上前拉住的时候,阿谧已经撞到了沈瑶身上。

沈瑶同样没料到她就这样直直撞来了,抬手捂着肩膀后退了好几步,娇气骂道:沈谧你走路都不长眼睛的吗!阿谧心情不佳,不想跟她吵架,索性避开打算离去。

沈瑶立即给宫女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堵住阿谧的路。

阿谧耐着性子,问道:你非要在你皇兄的殿前与我争吵吗?沈瑶每回都是记吃不记打,她几次都想息事宁人,偏沈瑶咄咄逼人。

譬如这次,她竟直言问道:皇兄前几日去福云寺祈福,你当时不在宫中,你去了何处?阿谧皱眉道:我在何处,跟你有关系?沈简带着阿谧出宫,早就替她做了准备,对旁人的交代她都是出宫去了长公主府监工,那里的匠人师傅都是沈简的人,自会听命圆这个谎。

且不说阿谧都回来好几日了,沈瑶是个急性子,怎么突然过了几日又想起来问她了。

沈瑶用一种打量的目光望着她,像是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一字一顿问的语气又加重了:为何本宫听说,你也跟去了福云寺?纤素上前将阿谧护在身后,道:清玉公主此话何意?那日祈福之事,陛下一早便下旨不许女眷随行,您随口便说长公主殿下去跟去了,岂不是给她扣了个违逆圣意的罪名。

沈瑶眸中露出淡淡不解,你当真没去?阿谧肯定地点头,我确实没去,那几日我虽没在宫中,但是我在长公主府,那些修建府邸的匠人师傅们都能为我作证。

沈瑶想了想,倒是愿意信她一回。

她往四周一觑,压低了声音道:你素日与皇兄交好,可知他身边有个姿色不错的宫女?阿谧顿了顿,诧异地看了眼她那副认真的神情,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

沈瑶一拍后脑,很是费解的模样。

阿谧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了?沈瑶对她没好气地扫了一眼,想着她与沈简亲近,多半能知道点旁人不知道的,便对她说了实话:那日本宫亲眼所见,皇兄带着一个宫女一道出宫去了福云寺。

阿谧正听着,她话锋一转,打量的目光又落在了阿谧身上。

她皱着眉头道:可是这几日宫里还起了另外一些风言风语,说那宫女是你乔装扮作的,你专程跟着队伍一起去了福云寺,就是为了与那禁卫统领罗贇私会……阿谧那晚和罗统领在长生殿说话,并没有避着人。

后来她被刺客用箭划伤,动静难免也会惊扰到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哪个时候就被人瞧见了吧。

阿谧矢口否认:罗统领已有妻室,我若寻的夫郎,必然是身家清白,只爱着我一人的。

我不懂你们自诩贵族高官的做派,但我决然不会给人做妾。

言下之意就是,她与罗统领并非传言那般。

是以沈瑶便将那随行的宫女,当作是沈简金屋藏娇之人。

……夜间寒风肆虐,即便紧闭了窗户,那风也从缝里钻进了寝殿里来。

阿谧晚膳时吃得多了些,有些积食,想起白日里沈瑶说的那些流言,躺在绵软的被褥里翻来覆去,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辗转难眠。

罗统领若真是她的兄长,她到时该如何跟许氏解释。

同为女子,阿谧自认面对在意的人,几乎做不到什么大度。

就像沈简终于松口顺应了朝臣,大家心知肚明,他是皇帝,肯定会选妃入宫,可她便是心里想一想都觉得难受。

就在她将睡未睡的时候,殿外守夜的纤素突然提着灯笼进来,有些着急忙慌地禀报道:殿下您睡了吗,薛公公在外头求见,瞧着像是有要紧事。

隔着一道屏风,她手中灯笼的亮光还是刺眼,阿谧揉了揉眼睛,逐渐恢复清醒后才开口道:你让他进来。

阿谧惯来不喜被人打搅睡觉,要不是纤素见薛清实在一副火急火燎大难临头的样子,她也不敢冒险进来打搅。

纤素将薛清请进来,他站在屏风外焦急道:实在对不住长公主,陛下忽然有急事要召见您。

阿谧一向睡得早,沈简知道她的习惯,这大晚上,却还是让薛清替他来传话,兴许真是有什么急事。

纤素,替我更衣。

阿谧爬起来,换好衣裙,特意裹了件厚实的披风才出了门。

夜里宫中无事几乎禁止走动,快入冬了,冗长的宫道上吹来的冷风刮得人脸疼,阿谧抱紧胳膊,一路哆哆嗦嗦走到沈简的寝殿,里面灯火通明,突然传出来一声瓷杯掉在地上碎裂的动静。

殿下,您自己进去吧。

薛清用一种让她自求多福的神情说道。

阿谧双手冻得僵硬,低头不停地哈气,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到薛清已经退开了。

她走进殿内,环视一周都没有看见沈简的身影。

正殿里还保留着她中午离开的样子,待选女子的画像铺得到处都是,靠窗位置的那些画像都被风吹落,散乱在地上也无人收拾。

阿谧一边唤着沈简,一边弯腰将地上的画像都捡起来,一一收好放置在案上。

阿简?方才明明听到了里面有动静的。

阿姐。

沈简在回应她。

阿谧绕过偏殿的大柱,去到外面走廊,那里有处木梯,抬头看去,沈简倚在阁楼的栏杆上,冲她招手。

她提上裙摆,顺着楼梯爬上去,此处阁楼她从未上来过,这里空阔幽静,抬头就能看到夜空上点点细碎的星子。

阿姐,坐。

沈简口齿清晰,往里让了位置,示意让她坐。

你在喝酒?她看见石桌上摆了几只酒壶,上手摇了摇,全都空了。

沈简盯着她,片刻后,身子往后倒去,倚着栏杆阖上了眼睛。

他久久没有说话,阿谧走过去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他靠着木栏的身子渐渐滑下去。

阿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