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谧知道沈简当然不会就这般算了。
是她私底下三番两次用名分当作借口, 这才使得沈简兵行险招,竟然想出让她顶替贵女身份选秀的法子来。
今日许家不愿意接手这么个烫手山芋,显然惹得沈简不高兴了。
阿谧只好拉着他告辞, 临走时, 还劝慰许氏先安抚父母,沈简自有她来劝说, 不会平白让许家遭受无妄之灾。
然而直到回宫,沈简黑着的脸色就未有一刻松动过。
你走慢些, 我跟不上了。
阿谧追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
沈简听到她略微气喘的声音, 的确稍微放缓了些脚步。
宫道两侧路过的不少宫人, 见状都纷纷停下来行礼, 待二人背影离得远去,才低头接耳起来,她们都好奇一惯备受宠爱的长公主是为何事惹恼了陛下。
盛齐和薛清落后在后面, 自然将小宫女们间的种种猜测都听在了耳朵里。
你们都是哪个宫的?这般不懂规矩,连长公主的闲话都敢编排, 仔细着你们的脑袋!这宫里处处都传长公主的闲言碎语, 原来竟是你们这张嘴惹出来的,胆敢再有下次,决不轻饶!薛清将宫女们挨个训斥完, 等再回到长政殿时,发现阿谧站在外面, 被沈简拒之门外。
陛下还生着气呢?他问道。
阿谧脸色也不好看, 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道: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分明是他行事独断, 不曾和她商议过。
薛清顿了顿, 叹道:能值得陛下花这么多心思,您还同他置什么气。
不怪薛清多嘴,在他看来,要是换作宫中任何女子能得到陛下这般用心,只怕激动地得夜半连觉都睡不着,岂会像她这般挑三拣四。
陛下能选中许家来做她转换身份后的母族,那也不是随意想出来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且许家和太后之间关系匪浅,以许家的家世,日后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这话,沈简虽从未说过,可薛清自认将他的心思摸得八九不离十,多半是如此。
薛清哀怨地看她一眼,劝道:不若长公主您先回去,等陛下等气消了再来。
说罢,他不等阿谧作出反应,便目光转向后面跟上来的盛齐,道:长公主今日出宫身边没有带人,有劳你顺道将她送回朝阳宫去。
盛齐正是要去寻沈简说许家的事,闻言生生顿住脚步,心道这老东西真会捡好事做,得罪人的事情倒丢给了他。
他颇为嫌弃地看了眼薛清,回头撞上阿谧望过来的视线,无奈道:那就由卑职送殿下您回宫吧,陛下兴许还有许多政事处理,您不妨晚些时候再来。
阿谧揪着裙摆,不甘地望殿里看了看,只得作罢。
回去的路上,盛齐刻意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落后她两三步。
阿谧突然回头,他显得有些惊讶,险些没止住脚步,站稳后他神色古怪地问道:殿下难道是要问,陛下后来为何还要逼迫许家?你知道?许家是她嫂嫂的娘家,大水淹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阿谧不想让沈简为难他们。
盛齐摇头,神情颇有几分坚定的意味,仿佛就算阿谧逼问他也绝不会回答的姿态:卑职当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的,您不如亲自去问问陛下。
他从来不妄加猜测主子的心意,就如同当初阿谧进宫时那样,沈简命他四处搜寻证据,想要证明她并非皇室血脉。
当时身为属下,虽不知他为何那般坚持,盛齐也仅是一一照办。
从盛齐这里套不到话,阿谧略表现出几分失望。
……沈简带着一位女子去许家的事情,当然没能瞒得过太后。
沈简前脚回宫,后脚就有人往宫里递了信,禀报说自沈简走后,老爷夫人都关起了门来,一派大难临头的模样。
但沈简是如何对许家发难的,那报信之人却什么都不知。
因着当时正厅内屏退了所有仆人,谁都不知沈简跟他们商议了什么。
只是听那报信之人口中描述的那位女子,一旁的沈瑶忍不住转头看过来,插了句嘴道:不会是沈谧吧?那人发愣道:沈谧是谁?沈瑶白了他一眼:这宫里最受宠的长公主呗。
提起阿谧,她心中总是嫉妒多过于羡慕,既厌恨她那样出身的人能轻而易举夺走父皇和皇兄的疼爱,同时又有些不忿,自己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她。
报信的人依照着记忆中的模样,当着沈瑶的面又说了一遍,她几乎立即就认定了那就是阿谧。
上次母后还不相信,依儿臣看,那回偷偷跟着皇兄一起去福云寺的女子,多半就是沈谧了。
沈瑶觉得终于抓住了她的把柄,说话的口吻都变得雀跃起来,道:她果然跟罗赟还纠缠不清,甚至还央求着皇兄带她去许家逼迫许姐姐,当真连脸皮都不要了!你住嘴。
太后皱眉呵斥她。
沈瑶立刻心虚了起来,小声道:分明作风不点检的人是她沈谧,母后为何要凶儿臣。
太后不悦道:她就算再有不堪,你以为你皇兄就会陪着她胡闹?沈简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性她清楚得很。
就算他再敬重这位长姐,也绝不会做出替她上门羞辱别人的事情来。
沈瑶扁了扁嘴,心中不服气,倒也反驳不出什么话来。
太后看到那个报信的小厮,拧眉道:回去继续盯着,若有情况,立即进宫来告诉哀家。
是。
太后贴身女官郁尚宫从袖中翻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了那小厮,又亲自将人带着送出去。
沈瑶不想放过这样数落阿谧的机会,拉着太后的衣袖得意笑道:果然不愧是市井里长大的粗鄙野人,狐媚低贱,连这等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太后睨她一眼,神情变得极为不悦,偏这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生得蠢笨骄横一些,但除了宠着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
你少说两句。
她用手指重重戳了下沈瑶的脑袋,马上就是要成婚的人了,整日嘴边挂着这些污言秽语,要是叫你未来的夫君听见如何是好。
提起未婚夫,沈瑶没忍住翘了翘嘴角,道:母后怎能取笑儿臣。
太后当即笑起来,哄着她道: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回去之后多习些规矩,年前就要成婚嫁人了,到时就不能再耍公主脾气了,要和驸马和睦相处,不要让哀家再操心了。
沈瑶脸上的神情变得娇羞起来。
郁尚宫从外面折返回来,先是对沈瑶行了一礼,才走到太后身侧,凑到她耳边低语了什么。
沈瑶想悄悄听着,尽管伸长了脖子,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只见到她的母后用力拍了下茶案,气得肩头发抖。
难怪…难怪啊……她怎么敢?太后显然气极了,眼底阴沉泛着寒意,紧扣在桌沿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不知为何,沈瑶惧怕地往郁尚宫身后躲了躲,母后的表情太过可怕,像是要杀人。
……阿谧收到太后的懿旨时,还在为了沈简生气的事情而苦恼。
许家的事情因她而起,她也不可能当真就以许家的女儿的身份进宫给他做妃嫔。
她从未忘记过自己想要什么,怪就怪,那时被沈简撩拨得心猿意马,才会糊涂到说出那样引人误会的话。
太后召见?纤素问了两遍前来宣旨的小太监,都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
那位脸生的小太监斜眼打量了下阿谧,点着头道:太后娘娘确实是要召见长公主,还请殿下莫要推拒,随奴才去一趟钟粹宫。
纤素回头望了眼从宫外回来后变得有些怅然若失的阿谧,苦着脸向她询问道:殿下可想去?阿谧刚张了张嘴,小太监连忙抢着纠正纤素道:太后娘娘交代了,长公主必须得去。
太后宣召,哪有她不想去就不去的道理。
且不说她只是个长公主,就连陛下如今贵为九五之尊见了太后娘娘,那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小太监是奉召而来,巴巴地望着阿谧,像是生怕她会拒绝。
太后都这样说了,我还能不去么。
阿谧利索地换了身衣裳,才由着小太监引路前往钟粹宫。
不过她身边只带了雪鸦雪柳,反倒将纤素留了下来。
她让纤素到跟前来,低声嘱咐道:若我一个时辰内没有回来,你替我去长政殿找……她说着,抬头望了下阴沉发寒的天色,叹了口气,算了,谁也不必找,太后跟我无冤无仇,未必是想为难我。
纤素见她扭头便走,心里根本踏实不了。
以往太后倒是时常会寒暄几句,让阿谧去她宫里小坐,那些都是体面话,谁也不会当真。
今日太后竟直接派人来请,还一副势必要见到阿谧的架势,指定只要为难她的,甚至大张旗鼓的也不担心让长政殿那位知道。
……阿谧到了钟粹宫,只有郁尚宫一人站在殿中。
她和陈尚宫有些交情,脾性也相近,对待阿谧也算得上比较和气:太后娘娘正在午睡,长公主不妨先在外间等等。
宫人没有为她搬来凳子,整个宫殿里除了上首太后的凤座,完全没有其他能坐的地方。
她便笔直地站在殿中,坦然地开口问道:敢问太后娘娘要睡到何时?郁尚宫摇头道:太后娘娘近来容易体乏,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醒。
言下之意便是,要让阿谧一直站在这里等她睡醒。
阿谧只好安慰自己,还好是让她站着,而不是要她像奴婢一样任打任罚地跪着等。
郁尚宫出去时欲言又止地望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阿谧不知等了多久,双脚站得又酸又软,将殿里来回走了个遍,一边弯腰不停地垂着麻木的双腿,一边在脑海中搜寻关于太后的记忆。
她根本不记得和太后发生过什么过节,起码在沈简登基以后,太后都需要时常借着她的面子才能去长政殿见得到沈简。
突然,终于听到偏殿里面传来珠帘晃动的细微响声,紧接着,便有脚步声由远至近。
她站在原处,等着太后用睥睨的目光看过来。
你好大的胆子啊!太后神情愤怒,眉梢高挑,眼神清明,一点也不像才睡醒的模样。
阿谧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低着头,温声顺从道:永嘉不知太后在说什么。
你可知错?永嘉不知所犯何错。
才听了阿谧两句话,太后就气得胸脯起伏不定,愤愤地拍着桌子,高声呵斥道:你混淆皇室血脉,这是死罪!阿谧眼睫轻颤,默默攥紧了衣袖,面上流露出几分无辜的神情来:太后说话要讲证据,不能从别处听了些胡言乱语,就凭空要给我定下个死罪吧。
这世上知道她身世的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罗家人不可能,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和兄长嫂嫂,他们不可能会出卖阿谧。
高常玉兄妹已经被送到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太后不可能会突然找到他们。
更不会是沈简……难不成是燕侯府?是燕世子。
太后止不住眼中的冷讽,极其满意看到她瞬间僵住的神情。
这个宫殿里只有她们二人,太后便也没有顾忌,将心里的怒火都一并发泄了出来:永嘉?你还敢自称是永嘉?你冒充皇嗣顶替公主,还敢使狐媚功夫引诱我儿,若不是燕世子向哀家告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藏在宫里和陛下苟且,让他永远背上罔顾人伦的罪名?阿谧暗自掐了下麻木的大腿,咬着唇望向一脸怒意的太后,说道:燕淮如今可不是世子了,他不过是记恨陛下将他废黜,怀恨在心,才会编排这些话来诓骗太后娘娘,您要是信了,才是中了他的计。
太后冷笑:那你告诉哀家,上个月陛下带领百官前往福云寺为将士祈福,你当时人在何处?我在宫外府邸监工,是以那几日不在宫中居住……你撒谎!太后厉声喝止她,那几日燕淮在你的长公主府外流连,压根不曾见过你。
太后变得激动,从凤座上走下来,哀家早就怀疑你的身份有假,没想到你还颇有几分手段,将我儿玩弄于股掌之中。
要是你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宫中的锦衣玉食谁人不艳羡,就当成赏给你的也未尝不可。
但你却丝毫不知足,蓄意勾引陛下,好得很啊,哀家见你当真是不知死活。
阿谧一顿,眼睫颤了颤,低声道:我没有做过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