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简在书房召见了罗赟。
许氏从阿谧那里回去之后, 立即事无巨细地向罗赟一一交代,生怕弄错了沈简一个眼神,会使得阿谧招来杀身之祸。
而罗赟时常能见到沈简, 也知道他是个怎样性情, 如果他当时就戳穿了阿谧的身份,绝不会默不作声的秘密回宫。
但沈简时隔一日突然宣召, 这依旧罗赟心中十分不安。
今日原是他休沐,匆忙进宫只身着常服, 沈简让人把他带到跟前, 自己却端坐着看书, 连眼神都不曾给过他。
陛下今日召见, 是有何要事?在殿中站了不知多久,罗赟心里越发不踏实,觉得此事必有端倪。
沈简抬头看了他一眼, 冷嗤道:朕也算和你相识多年了。
话虽是这般说,可罗赟瞧他的语气根本不是为了叙旧。
说起来, 他也算是得罪过沈简的。
咳, 咳。
坐吧。
沈简眼尾上挑,神情欠得很。
罗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言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阿谧是你妹妹?罗赟刚挨上椅子, 惊得站起来,当场急了:陛下何出此言?那可是长公主。
沈简不由冷笑, 她已经向朕坦白了。
罗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转瞬才恍然回神,若是沈简想为难阿谧的话, 倒也不必现在同自己坐在这里。
不过他仍掩不住语气里的讶然:她就不怕陛下责罚?沈简漠然地瞥他了眼, 反问道:你看她敢骗朕吗?早前他就发觉阿谧和这姓罗的关系不一般, 三番几次告诫下,竟全然不管用。
起初沈简当真是恼了,甚至想过如何才能将两人分开,最好把罗赟革职,再也不许他进宫来才好。
只是现在知道了他和阿谧的关系,往日那些龃龉一瞬间就都烟消云散了。
沈简收回思绪,朝他微微颔首,道:不必拘谨,坐。
闻言,罗赟觑了眼他脸上的神情,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沈简又道:朕打算来年开春选秀,将她接入宫中……没等他说完,罗赟便惊得又站了起来,五官都狠狠皱在了一起:选秀?什么选秀?罗赟喉结微动,缓缓看向沈简捏着书卷的那只手,见他突然将书卷往御案上一丢,目光中夹杂着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眸色微暗,说道:朕喜爱她,要让她入宫陪着朕,你们也算是她半个家人,这些日子就多陪陪她吧。
待她以后进宫,就不便再与你们团聚了。
罗赟怔了一瞬,顿时了然。
难怪,他以前总觉得沈简待阿谧是有几分难以言喻的不同,还当是他处处怀疑阿谧的身世,想对她不利。
倘若是这般解释,那就通顺了。
思及此,他复又抬头看向沈简,我们罗家并非是什么百年望族,也非肱股之臣,家中女眷如何配得上进宫选秀?沈简坐在高座上睥睨着他,一脸漠然道:朕已经给她安排了别的身份,此事她也知晓,并且同意了。
这话一点不假,不论是他先斩后奏,还是诱哄威逼,阿谧终究没有做出反对的举动,对他来说那便就是同意了。
殊不知,他面前的罗赟听到这番安排,心中已然是惊涛骇浪。
前些日子两人见了面,还是处处互相提防的君臣,今日倒是身份转变得极快,他竟要成了沈简的内兄,实在离奇得很。
罗赟出宫之后,想找阿谧好好聊一聊。
然而等去了长公主府才知道,阿谧已经去了罗宅探望母亲。
于是罗赟骑着马,掉头往家中赶。
入冬后京道上凝结成冰,马蹄路过时溅起马身高的雪花,冰刀子似的寒风刮着脸庞,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为兄长却从未关心过妹妹的感情之事。
在宫中听来的那些话,不过全是沈简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待他归家,正屋里烧了暖和的火盆,阿谧陪着母亲正在取暖说笑。
他将阿谧叫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问她:你当真决定要入宫做陛下的嫔妃?窗外的雪光映得发亮,照得阿谧的眼睛里也闪着细碎的光,她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这样问,连一丝犹豫都没有:他说身边只会有我一个人,宫里不会再有别人。
这种话你也信?他下意识反驳回去。
为何不信,兄长不也只娶了嫂嫂一人,成婚多年也不曾往身边添任何姬妾。
阿谧似乎不解,难道你觉得其他的男子就都不可信么?罗赟想说,别的男子确实都不可信,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那等站在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位置上的人,哪里会遵循一夫一妻的道理。
更不用说,以阿谧这等只是清丽的姿色和潦草的身家背景,入宫后充其量封个妃子,与做妾有什么区别。
沈简以后终究是要娶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后主事的,约莫只是哄她一时开心罢了。
你何苦去蹚那浑水。
罗赟以为她会对后宫的日子望而生畏,不曾想她对沈简是如此信任,便道:你前不久才跟母亲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是想留在家中侍奉在母亲膝下尽孝,待日后再寻个喜欢的郎婿嫁了。
陛下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快就改变了想法。
阿谧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罗赟以为她心生悔意,连忙接着道:你可要想清楚了,给陛下做妃子,可不比你如今这般做长公主来得肆意快活。
他还要替你重新择个家世,到时你若在宫中受了委屈,我和母亲连半点探望你的资格都没有。
阿谧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了,才缓缓道: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能反悔,总归还有些时日,兄长你和他再多熟悉一下,便能知道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就快要到正旦了,我还想陪着你和母亲过第一个正旦呢,先不说这个了。
罗赟这才发现,已经错过了阿谧的许多事。
回想当初见她与沈简出双入对,兴许两人早就互相生了情意,自己作为兄长,还是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阿谧。
他轻轻唤着她,我和母亲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希望你能够再想清楚一些。
……入冬之后,阿谧就变得懒散了许多。
早起时看到窗外厚实的一层雪,这样冷的天,她索性裹紧了被褥继续睡,直到睡饱之后,醒来就能看到床榻边的沈简。
他时常一只手杵着下巴,一只手逗弄着阿谧露在被子外面的长发。
阿谧睡意深,总是不愿醒,他就一直安静地陪着。
你可以叫醒我的。
阿谧起身梳洗后,偏头去看坐在桌边等着他用早膳的沈简,你每日这般下了早朝就到到这里来,陪我用了膳就得立刻返回宫中,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了。
不碍事。
沈简私底下和她在一起时,几乎事事亲为,连早膳都是他盛好了再让她过去,快过来用膳。
阿谧有些无奈,还有些心疼。
沈简其实整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但总会挤时间出宫来陪陪她,吃完早膳又急匆匆地往宫里赶。
就连薛清都有些熬不住这种日子,悄悄跟阿谧抱怨道:陛下五更便起,又每每处理朝务到深夜,日日又宫里宫外来回赶,奴才这把老骨头当真是吃不消。
待阿谧见到沈简,便直说让他不必日日都来。
结果第二天,沈简身边就换成了盛齐。
盛齐是个忠心的闷性子,捱了半旬时日竟也受不住,找了个借口推脱不肯再来。
于是沈简身侧的人又换成了小粟子。
宫中见风使舵的人良多,以至于小粟子如今走到哪里都得能被恭敬地唤一声粟公公。
阿谧为了能让沈简不浪费时间,渐渐也越发早起了,时时不等到沈简下朝出宫,她就已经坐在窗下往门外的回廊上张望。
罗赟经常来探望她,总会跟沈简撞上,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用膳,令罗赟如坐针毡。
说出去都没人信,他若勤快一些,还能日日跟皇帝一起用膳。
许氏为此事笑话了他好几回,连女儿的面都没避着,直笑得合不拢嘴:人家甜甜蜜蜜的,你上去凑什么热闹,咱们府里没给你备饭?说着,她脸上的表情不禁认真了起来,说道:不过你去多坐坐也好,就能瞧见陛下待她是真心的好。
阿谧和许家的事,她一直没有告诉罗赟实情。
只因沈简所图甚大,唯恐以后朝臣一旦反对,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是以罗赟还以为沈简仅仅是嫌弃罗家门第不显,对沈简满心偏见。
好在他去长公主府几次,瞧见沈简的那股稀罕劲儿,愣是被堵着心里发闷,归家之后却也再没说过沈简的坏话。
这日沈简又去陪着阿谧,临走时,他突然提出让阿谧一同去参加沈瑶的婚宴。
沈瑶的驸马学识过人,且生得极其俊俏,沈瑶的性子实在骄纵,倒也难得能寻到一个愿意包容她的人,沈简在朝堂上也称赞过驸马多回。
我和她向来不对付,何必去她大喜的日子里给她添堵。
阿谧有些抗拒接触外面的人和事,这段时日刻意不去想那些烦恼,过得还算比较舒心。
沈简站在回廊中,闻言面色如常,伸手替她拂去落在鬓发间的雪花,说道:你们总要相见的,以后的日子还长。
阿谧皱着眉,实在不情愿,捉着他的衣袖想要推脱了去。
沈简却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将她所有话都堵回去。
他低声哄着道:必须去,让你嫂嫂带着你去,你现在可是许家的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