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跌跌撞撞朝她而来。
明月台上阳光晴朗, 那些堆积已久的雪开始一点点融化,整个明月台上的温度都冷下来,比从前下着雪时还要冷。
地板也是冷冰冰的, 明月躺在地板上,不由蜷曲成一团, 抱住自己的胳膊, 让自己慢慢地恢复一些体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她感觉自己有了些力气, 便慢慢扶着一旁的椅子起身。
她身上仿佛汲取了地板的凉,也冷冷的, 动作都有些僵硬。
明月吞咽一声,从乾坤袋中找出折云留给她的那几张符纸, 往门口去。
她掐了个决, 使用了其中一张符纸, 隐藏住自己的气息,大着胆子从门口溜出来。
守门的弟子并未发现她的行踪, 这让明月稍微松了口气。
她从乾坤袋中摸出另一张能离开这结界的符纸,默念口诀,大着胆子往前走。
果真没有被发现,明月心头一喜,迅速从明月台离开。
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融化的雪水,有几滴落在明月脖子上, 冰冰冷冷,沿着脖子流入衣领。
明月抬手擦去,用最后一点灵力, 腾云往守正峰上的惩戒宫去。
因为今日松阳宗有大喜事, 连平日里最为规矩森严的惩戒宫, 守卫也松散不已,只有零星几位弟子在。
这几位弟子原本也要去观礼,毕竟这可是鹤微仙尊的大喜事,可半道上发现落了东西,回来取时,远远地竟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一人拉住另一人衣袖,有些狐疑地问:那是不是明月师妹?另一人当即反驳:怎么会?你看错了吧,明月师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如今应该在明月台上禁闭思过才是。
不是啊,你看嘛。
那人看去,一时吸了口气,这身影,还真像是明月师妹。
他们只见那身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中间还摔了好几次,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问:怎么办?要告诉严律长老吗?可是今日这大好日子,告诉了长老,会不会惹出事端啊。
不告诉长老才会惹出事端吧,她如此罪大恶极,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呢?……他们说着,再次看向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她这是要去哪啊?顺着她往前的方向看去,蜿蜒曲折的道路一直通向的——是轮回镜。
轮回镜,是用来惩罚宗门中犯了大错的弟子。
因为修仙之人不同于一般凡人,到身陨为止,是不会入轮回的。
轮回,意味着要受肉体凡胎的苦楚。
因而,倘若弟子犯下大错,便会会罚跳轮回镜,一旦从那儿跳下去,一身修为尽毁,根骨催折,再无可能入道,只能做一个普通的凡人,受生老病死的折磨,一世一世地转生轮回。
也因此,轮回镜轻易不会使用。
因为很少有人会犯这样的大错,至多是受万剑穿心之刑。
万剑穿心,虽会重伤,可基本根底都还是在的,养一养,也就回来了。
可若是从那儿跳下去,可以说,一辈子都毁了。
他们俩对视一眼,皆是吞咽一声,声音有些颤抖:她去那儿做什么?她要从那儿跳下去吗?他们感觉事情有些大,没敢再看,赶紧往莫忘峰去。
莫忘峰上热闹非凡,为了今日,他们特意从隔壁宗门请了乐修过来演奏喜庆之曲。
两个弟子匆忙赶来时,只听见悦耳的乐器声不绝于耳,一时洗涤人的心灵。
哎呀,别听了,赶紧去找严律长老吧。
哦哦哦。
二人一路去找严律长老,但不知为何,严律长老竟是不见踪影。
两个人一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不知道进了哪里,竟然遇上了鹤微仙尊。
鹤微仙尊和平时似乎有些不同,他站在阳光下,竟让人无端觉得有些脆弱……呸呸呸,鹤微仙尊怎么会脆弱呢?肯定是他们的错觉。
两个人在心里各自腹诽一番,恭敬行礼:弟子拜见仙尊。
秦绝看着他们,皱眉问:你们怎么在这儿?这是后院,他们不能轻易进来。
秦绝掩嘴,轻声咳嗽,嗓音有些低哑。
两名弟子有些害怕鹤微仙尊,一时竟不知该不该说话。
鹤微师兄。
折云唤他,走近,看了眼那两个弟子,道,你们怎么上这儿来了?是有什么事吗?两名弟子见到折云,才觉得周遭气氛轻松了些,赶紧开口:回折云师叔的话,弟子是……在找严律长老。
嗯?找严律师兄,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对视一眼,心想,明月是鹤微仙尊的徒弟,她若是出事,仙尊应当也会管,告诉仙尊也没事吧?回师叔与仙尊的话,弟子方才过来的途中,撞见了明月师妹。
他们说着,觑了眼秦绝脸色。
秦绝清冷的脸上,一双剑眉微皱了皱,在哪儿?明月不是在明月台么?怎么会被他们看见?他们不敢隐瞒,如实说:在惩戒宫,去往轮回镜的路上。
轮回镜?秦绝眉皱得更深,她怎么会去那儿?折云似乎不怎么意外,只是看着秦绝,说:轮回镜,倒是许多年没启用过了。
我记得,倘若跳下轮回镜,根骨摧折,修为尽毁,与凡人无异,从此受轮回转生之苦,生老病死。
小明月她这是想做什么?总不能是想跳下去吧?她受了严律师兄那一掌,如今还没好全……若是她从那儿跳下去,以她现在的状况,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说罢,青柳从殿内走出,神色有些紧张:鹤微师兄,明若情况忽然又不好了。
原本已经稳住了,只是方才……似乎受了些刺激。
秦绝抬头:刺激?什么刺激?青柳叹了声,看了眼折云,应当是明月强行与她换了命格,因此……秦绝脸色大变。
她强行换了命格,又受了伤,还往轮回镜去。
折云嘶了声,苦笑说:这……小明月是存了心不想活了吧。
他们都知道,调换命格之法对双方损伤都极大,且会耗费巨大的灵力,明月本就受了伤,还强行换命格,倘若如此状态,从轮回镜跳下去,可以说,必然会死,且死得惨烈,魂飞魄散。
青柳还不懂前因后果,什么轮回镜?明月被严律师兄罚去轮回镜了吗?折云摇头:没有,方才有两名惩戒宫的弟子说,看见明月往轮回镜的方向去了。
青柳脸色随之一变:她要做什么?那两名弟子赶紧点头:是啊,方才我们见她走路跌跌撞撞的,还摔了几跤呢。
青柳:她疯了吗!话音未落,折云身侧的秦绝已经飞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天边。
青柳看了眼折云,二人双双跟上秦绝步伐,青柳有些着急:鹤微师兄,你要去哪儿?秦绝道:她是我的徒弟,我不能让她做傻事。
青柳回头看了眼鹤微殿中的明若,心说,可后面那位,也是你的徒弟,如今还是你堂堂正正的命定之人。
但终究只在心里说。
今日本该是他们大婚结为道侣,可不久前,鹤微师兄却忽然反悔了。
他说什么都不肯与明若结为道侣,甚至愿意选择牺牲自己大半的灵力来救她性命。
青柳想,明月与明若,于鹤微师兄而言,终究是不同的吧。
三人一同赶往轮回镜。
-四根坚实的柱子立在四角,支起一片圆形的镜子。
与普通的镜子不同,这镜子的镜面上萦绕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根本照不出人的面目。
明月一步步踩上台阶,站在边缘,抬头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只需要最后一步。
她循着记忆,跟着折云所写下来的办法,在自己右手手心处找到一根红线。
红线若隐若现,一直蜿蜒往上,通往她的心脏。
难怪说是剜心之痛,要从心脏中一寸寸将这红线抽出,红线离体,同心诀便也解开。
她咬住下唇,找到手心里的那根线,一寸寸地将它往外逼出。
另一端,线头便一寸寸从心脏中往外拉扯。
痛,实在是太痛了。
锥心之痛。
或许,这便是心动所带来的代价。
她想,倘若她有来生,她定会永远地记住今天,记住这一刻,然后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再爱上秦绝。
只可惜,大抵再没有来生了。
从这儿跳下去之后,一切都可以终结于此。
-在飞往轮回镜的途中,秦绝忽然猛地心口一疼,不得不停下来。
他弯下腰,不由皱眉,从心口处一寸寸地沿着右手往下蔓延的疼痛。
秦绝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一根红线若隐若现,闪着微弱的光。
折云和青柳一道扶住人:师兄,你没事吧?青柳眼疾手快,认出这是同心诀,师兄……?秦绝摇了摇头,说自己没事,继续往轮回镜飞去。
一路上,心脏处的疼痛越来越深。
直到他们抵达轮回镜,三个人远远地看见那边的弱小身影。
明月疼得一头的汗,几乎要晕死过去,好不容易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她嘴唇都发着白,颤抖着,整张脸毫无血色。
她再也不用受那些莫须有的指责,不用忍受愧疚,亦不必再忍受求而不得。
借这命格得来的修为她不要了,根骨也不要了,就连秦绝,她也不要了。
从此,畅快淋漓。
明月跳得干净利落,一丝犹豫也没有,闭着眼,纵身一跃。
但凡她犹豫那么一瞬,便能看见,秦绝跌跌撞撞朝她而来,面目狰狞扭曲,再也不复从前的清冷疏离。
他的声音那么慌张,紧绷而颤抖着,狼狈如犬: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