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微仙尊,一夜白头。
秦绝半阖着眸子, 他知道,如果此时他试图将这种感觉压抑下去,不会成功。
在过去的十天里, 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他已然明白路径。
还是等待, 只需要……等待。
秦绝深呼吸, 调整气息,运转灵力, 垂落睫羽。
但是她却没有给秦绝机会,尽管他已经闭上眼, 可是仍旧听见她的声音。
她质问完那一句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倏地笑了。
这笑声刺耳, 秦绝忍不住为之心惊。
尽管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 可还是忍不住地乱了心神。
除了笑声,还有一句带着哭腔的, 决绝的师尊。
秦绝终究没忍住,缓缓抬起眼眸,看向前方。
她的面容变得痛苦,因痛苦而显出微微的扭曲,脆弱得好像随时会死去。
她在解开他们之间的同心诀,嘴上说着:我不愿意了, 师尊。
我不愿意跟你走了。
其实秦绝根本没看见明月当时是怎么做的,但是在他眼前的这一幕,是这样的真实而细微, 那些枝枝蔓蔓的细节, 都像是他曾亲眼见过的。
秦绝眸色微颤。
而后, 秦绝看见她闭上眼,决然地纵身一跃。
别跳!秦绝的声音比脑子做出的思考更快,他猛地站起身来,朝前方奔去,但她跳下去的动作太快,他仍旧没能抓住。
不,这是假的,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抓得住。
秦绝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在这过程中,心脏处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答案到底是什么呢?秦绝想。
是什么把他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得进亦不得退,徘徊不定。
甚至,比他当年渡羽化境最后一重时还要难。
秦绝喘着气,慢慢站起身来,终于,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不见了,不再说话,不再有任何动静,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那些没有温度的摆设与家具,只剩下凉如水的月光,幽幽地透过窗,洒在地板上。
他抬起头来,顺着月光洒进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一轮皎洁圆润的月亮。
一轮明月。
它挂在天上,照亮整个大殿,照亮整个莫忘峰。
秦绝不由推开门,寻着月光走出门外,在庭院中站定。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夜色静谧万分,世界仿佛都在沉寂之中。
难得的,片刻的安宁。
秦绝感受着这安宁,有一瞬竟期盼着这安宁能一直持续下去。
但他的期盼终究落空了,很快,快到秦绝还未反应过来。
师尊,我很想你。
明月说。
明月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秦绝看着她,心说,又来了,这一次来得这样快。
但是没关系,再等等,她仍旧会消失的。
她又开了口:师尊,你想念我吗?秦绝这一次没有再同她进行交流,他只是静默地看着。
她继续说着:我知道,师尊想念我。
她笑起来,一如从前的三百年。
因为,如果师尊不想我,我又怎么会出现呢?她还是那样单纯天真地看着秦绝,说话的腔调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在说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但秦绝却陡然僵住了,聪明的鹤微仙尊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其中一个答案。
为什么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这些画面,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心魔。
修仙界第一人,堂堂鹤微仙尊,竟然生出了心魔。
所以,他体内总有一股力量在抗拒他想做的事;所以,他总是难以抑制那些纷杂的想法;所以,他失控。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生出了心魔。
这是一个答案。
但是,还有另一个,为什么会生出心魔呢?因为明月死了。
秦绝抬眼,看着眼前巧笑嫣兮的幻象,呼吸越发急促。
对,明月死了,她死了,所以眼前的只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幻象。
师尊?她微微歪头,似乎很不解,我喜欢你啊,师尊,你知道吧?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喜欢着你。
我是你的命定之人,我可开心了,可是……她露出沮丧的表情,托着下巴,师尊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我总觉得师尊应当也有些喜欢我的。
可是我总不敢确定,因为师尊总是那样子,清冷又疏离,让人不敢靠得太近。
师尊对我,和对别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似乎很苦恼,揪着手指纠结他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
秦绝看在眼里,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的右手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受控制地。
秦绝抬起右手,忽然间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全然陌生的,又汹涌的一种感觉,从心脏的无数疼之中喷涌而出。
从心脏到右手的那根红线一点点显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汇聚到他右手手心。
而后,慢慢地聚出一个字。
一个月字。
月,明月。
同心诀种下后,若为对方情动,则会在手心里亮起对方的名字。
所以,答案是,他为明月情动。
他喜欢明月。
原来如此。
但明月已经死了。
她的魂魄会在冥府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再然后,轮回转生,成为另一个人。
失去所有的记忆,忘掉松阳宗,忘掉他们,忘掉她所经历过的一切,忘掉她曾做过鹤微仙尊的徒弟,忘掉……她爱过秦绝。
而这,是她自己选的,一点不曾犹豫。
她要忘掉一切,宁愿入轮回,成为一个新的人,过百年生老病死,再重新入轮回……生生世世都忘掉这一切。
一想到这里,秦绝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一头的冷汗,也和身后那棵梨花书上飘落的花瓣一样,慢慢地落在地上。
秦绝单膝跪在地上,又听见明月的声音:师尊。
师尊,我会努力修炼的。
多谢师尊。
师尊……秦绝闭上眼,眉头紧紧皱着,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定,梨花飘落在他头顶,沿着他的长发往下落,纯净的白一点点地将他的头发染白。
他蓦地从胸口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血溅在梨花上,将花瓣染红。
红与白两相对比,令人触目惊心,但是这里没有人。
连那个虚假的幻象也不知何时消失了,鹤微殿中静谧到只剩下轻微的风声,以及花落的声音。
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幕,只有天上的那轮明月,可明月不曾有悲喜,它并不会有任何波澜。
鹤微仙尊,一夜白头。
这消息很快传遍松阳宗上下,大家都在讨论这事,鹤微仙尊闭关了三个月,出来之后,不止灵力尽数恢复,甚至修为都比之前更精进不少。
只是,鹤微仙尊的头发不知为何,竟全白了。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鹤微仙尊仍旧是那个鹤微仙尊,清清冷冷的,只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就是现在的鹤微仙尊比之前更让人有距离感和压迫感了。
比起这件事来说,近来六界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大事。
有人强行闯进了冥府,大闹了一番冥府,搅得冥府不得安宁,连同人间也被波及。
因为冥府掌管人间的生老病死的秩序,而那人将冥府大闹一番,扰乱了这秩序。
冥府和修仙界向来没什么太大交集,冥王掌管着冥府,与其他几界都没什么太大的交集,这种事,倒也是近千年来头一次。
早课结束后,有弟子正在讨论此事:哎,听说那个人修为很高呢,冥府那么多鬼兵鬼将,都没拦住他一个,他就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似的。
听说把冥王都打得躲在桌子底下了。
弟子乙笑说:是吗?那定然是妖界或者是魔界的人干的吧,咱们修仙界的人可不会干这样的事。
弟子甲表示赞同:是啊,我们修仙界的人大闹冥府干嘛啊?我听说那个人大闹冥府是为了找一个魂魄,结果找不到,所以才把冥府闹得天翻地覆呢。
弟子乙又说:啊?找一个魂魄?魂魄归冥府管,那倒是找对地方了。
不过怎么会找不到?在冥府都找不到的话,该不会已经魂飞魄散了吧?他们聊得出神,并未注意身边的人,一抬头望见鹤微仙尊和折云长老,吓得一个激灵,连话都说不利索:弟子……拜……拜见鹤微仙尊,折云长老。
而后匆匆离去。
折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说:鹤微师兄,你瞧你把人吓的。
秦绝只淡淡收回视线:是吗?折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秦绝,道:你这趟出关,好像有些变化。
秦绝抬眸,对上折云的视线,眼神冷冷,没有,你想多了。
折云轻笑,妥协:好吧,那就是我想多了。
哎,师兄,他们方才说的这事,也的确是奇怪。
好端端的,把人冥府搅得不得安宁,还扰乱人间秩序,这可是在扰乱天道,恐怕要受天罚。
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秦绝沉默着,并未应折云的话题,只转身离开:走了。
折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摇头:明明就变了,比以前更冷漠了呢,师兄。
说罢,才追上秦绝的步子。
师兄,走这么快做什么?去我那儿喝一杯吧。
我新酿了些酒,诚邀师兄品尝,就当是庆祝你出关。
二人走到半道,正好遇上藏星和明若。
见过仙尊,折云长老。
藏星道。
师尊,折云长老。
明若笑着说,看向秦绝。
这是鹤微仙尊出关出来后,明若第一次见他。
她大着胆子打量鹤微仙尊,他还是那样的好看又强大,明若那心底微妙的不甘心又冒出来。
如果能做鹤微仙尊的道侣该多好……明若咬唇,师尊,多谢师尊救我。
师尊救命之恩,若儿无以为报。
不必。
秦绝说,他看着明若,眼神忽然有些意味深长。
明若察觉到他的眼神,心头一喜,他在看自己?又有些担忧,他会不会觉得明月的事和自己有关系?明若想着,低下头开口说:明月师姐的事,都是我不好。
倘若我当日不去见她就好了,她也不会……明月师姐太傻了,其实我不会计较的,我会原谅她的。
不知是不是明若的错觉,当她说完这些话后,竟感觉到有一刹那来自鹤微仙尊的杀意。
那种来自强者的压迫感让她后背汗毛树立,但只有那一刹那,应当是自己的错觉吧。
她抬头,冲秦绝笑了笑。
秦绝没什么表情,她又说:师尊的头发……?可是出了什么事么?没有。
秦绝冷漠地回答,折云,走吧。
明若还想说点什么,可人已经走远。
师兄,明若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徒弟,你似乎太过冷淡了些。
折云小声道。
徒弟?秦绝喃喃,明若还是他的徒弟,可月儿不喜欢他收别人为徒的。
他轻微走神,折云叫了他三次才听见。
你在想什么呢?师兄。
没事,走吧,去你那儿喝一杯。
折云殿中。
折云取出自己新酿的酒,与空别离一并放好,秦绝坐在他对面。
折云给秦绝倒了一杯酒,拨弄了下琴弦,忽然说:这琴,还有小明月的一份力呢。
秦绝拿酒的手一顿,而后浅酌一口,酒香弥漫唇齿。
折云亦仰头饮尽,喟叹道:这酒,小明月应当也爱喝的。
可惜,她再喝不到了。
她死后,也不知如今有没有轮回转世?没有。
秦绝摩挲着杯子,声音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