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025-04-03 04:18:28

秋去冬至, 又是岁末。

帝出玉京,祭祀太庙, 封禅华山。

驱车华盖以八马并辔, 玉车鸾辂皆镂金大莲叶攒簇,四柱栏槛玉盘龙金雕凤纹,旌幡猎猎。

华山行后,明帝对已年满十九的一双孪生子赐下亲王封号, 三子君宪为秦王, 四子君宜为祁王, 照秦王礼制, 赐紫金佩绶、象牙白玉盘螭冠等物, 着令工部筹措事宜,在玉京城中为两位亲王开府,一东一西, 各占百亩。

祁王君宜的府邸在城郊以西,入城中尚需马车驾驶小半时辰, 入宫颇为不便,君知行等府宅落成索性直接从宫中搬出去,毕竟年纪大了, 不能一直待在母亲身旁,恐惹人闲话。

何况他的新宅子前后几进院, 地界开阔, 阡陌交通,绣闼雕甍,应有尽有, 虽比不上穗玉园, 玉京城中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气派了。

君知行深感畅怀, 学穗玉园主萧星流,在府邸开宴,邀请翠微书斋子弟皆来赴会。

同窗自然都卖四殿下面子,于是觥筹交错,酒池肉林,好不奢靡。

筵席尽后,杯盘狼藉,玉京子弟酒足饭饱,相与登车而归。

这时候,君知行便将苗璎璎单独留了下来,苗璎璎见他眼底濛濛,醺然欲醉,仿佛弱柳扶风,走两步就会倒了,便让人去准备醒酒汤来。

可惜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人,苗璎璎只好吩咐身边恒娘:去小厨房看看吧,这会儿可还有人。

恒娘去了,苗璎璎搀扶着头重脚轻的君知行,来到一树碧绿常青藤掩映的廊芜底下,冬天积了几日的雪覆压枝干,细细碎碎,如沙子一般,落在地上让皂靴一踩,便能迸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苗璎璎将他撂下,四下去望人,这偌大祁王府,这会儿竟看不到半个人影,那酒鬼又没规没矩地坐不安分,等她站起来时,就用双臂去勾她的腰,将她扯进怀中,苗璎璎跌了一跤,头差点儿磕在柱子上,着实恼怒。

你到底要干什么。

君知行醉眼惺忪,专注又迷糊地凝视着她,一个酒嗝涌上来,被他用力摁了回去,璎璎,自打我们定亲以后,你我都不像从前那么好了。

苗璎璎听着他似是抱怨似是撒娇的声音,心头一阵柔软,脸色愈发鲜红:那是自然。

君知行不依不饶:不好,这是为什么?苗璎璎懒得跟酒鬼计较,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大家是朋友,朋友相处,本就是轻松惬意为适,现在情况不同了,该避嫌的时候要避嫌。

说罢她又往下扯了扯君知行蛮横顽固的手臂,纤眉微凝:你还不快松开!君知行哪里肯令她如愿地松手,他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将脸埋入她的腹间,那片温软的领地犹如他灵魂栖息的沼泽地一般,他舒坦地直吭气。

全然不顾苗璎璎的脸色愈来愈红,两个人这样搂抱,成何体统?若是被旁人瞧见,哪有地缝给她钻。

她下意识推开了君知行,眼神飞快躲闪: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找人来扶你。

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祁王府邸是新修建而成,地界轩敞,建筑模式大多相似不一而足,苗璎璎如坠迷宫之中,走着走着,便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再往前走,后边便是一片林立嶙峋的假山怪柏,苗璎璎边走边唤恒娘。

路上竟一个下人都没有遇见,苗璎璎心道,或许是府邸刚刚落成,贤妃还没有安置好人手,加上今日聚会,君知行不喜欢下人在跟前打扰他们的宴会,除了必要的设果布菜,不需要出现在前院,因此便寻不到人。

她作如此猜测。

但接着便有雨珠滚落了下来,苗璎璎抬头一看,竟然下雨了。

玉京城中到了冬天便进入了旱季,少有降水,苗璎璎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连忙上就近的画楼门子底下躲着。

雨水如从云层之中泼下来,浇了她一身,冬日的雨水冷得犹如银针刺骨,苗璎璎连忙将连兜帽的绛色白狐绒团花锦绣纹小斗篷捂着自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停在门子底下避雨。

云如翻墨般暗涌,雨似无尽出。

漱玉宫中,贤妃正让削冰为自己染蔻丹,鲜红的指甲如轻绽的凤仙花妖艳,贤妃长睫微落,凝神欣赏着指尖。

邱嬷。

邱氏连忙过来沏茶。

贤妃看了她一眼,道:祁王府的宴会可都散了?邱氏不知道,她回道:照理说,这个时辰了,该散了。

贤妃打了个哈欠,轻轻颔首:行了,本宫也去贺他一贺吧,皇后那处也已经打过招呼了,祁王开府设宴,她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邱氏方从外边来,向贤妃禀道:娘娘要出宫这不难,就是这会儿大雨倾盆,娘娘凤体金贵,若是浇了雨水……贤妃道:不妨事,本宫也许久没出宫了,那皇后佛口蛇心,过了今儿,只怕没有明儿。

去吧,让车马在宫门口等候,本宫稍后便到,不必铺张,轻装简行即可。

既如此,邱氏便不再阻拦了,下去着人置备车驾。

雨势渐渐转小,但依然缠绵不绝,贤妃的车马在祁王府门前停驻,削冰朝外敲了三下车门,车门中开,一支伞从门外撑开递了过来,护送贤妃下车。

地面砌得平整,雨脚如麻,淅淅沥沥。

贤妃皱起眉头,拎起一角素衣罗裙,很快糟乱的雨点便将她的衣摆染污,贤妃脸色不悦,低头由侍女撑伞,曲柄七凤黄金伞沿着伞骨飞落无数水珠,溅落地面,如同开出朵朵晶莹的玉梅。

祁王府内,沿着一弯溶溶荡荡如浸了皓月的曲水,前至内舍三屋,其一主屋,供主家宴客聚会之用,一为书房,藏经收卷,束之高阁,一为库房,收敛天下奇珍,荟聚一堂。

这三屋并几间高矮一致的院落,鳞次栉比,皆用琉璃瓦覆盖。

水流沿着鳞鳞的青黛色瓦当一泻汪洋,犹如瀑布般宏伟壮观。

贤妃没有收脚,只是过半晌祁王府才有人前来接应,贤妃暗暗感到不对,一双眉拧得极紧,祁王人何在?人都死去哪儿了!王府内侍连忙回应道:启禀贤妃,宾客都散了,奴仆们因为贪醉,都吃了酒,现下雨势太大,没法收拾,所以都在屋里歇着。

殿下,也歇下了。

贤妃等不见人来接,又听说祁王歇了,愈发不悦:好大的兴致!带路。

内侍颤颤巍巍在前头引路,贤妃亲自夺过侍女手中的伞,自己撑着,款步跟随在后。

往里走,但见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吐兽面,彩焕螭吻,转过一道曲径通幽的长廊,便是祁王日常歇晌的寝屋,若要晚间困觉,还需要走几百步进后院去,贤妃没有那个耐心了。

右眼皮噗通狂跳,直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便似一种恐惧,攫着她的心房,呼吸不得。

停在画楼前,那雨丝绵密地扑打着猩红的门扉,刚上的漆,颜色顽固不化。

知行!她朝里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

贤妃心中愈发感到不安,侧头又问内侍:今日苗娘子可来过?内侍蒙了一瞬,急切回话:来过,宴会散后,殿下不让苗娘子走,将苗娘子单独留下来了,老奴还怕打搅他们说话,惹得殿下不悦,特意教散了下人,无一个敢上前。

贤妃登时心头咯噔,与邱氏面面相觑,那邱氏也是面如寒霜一派忐忑。

彼此都想到了一块儿去了。

自己儿子是个什么德行,再没有比贤妃更清楚的,之前她就用过往打茶围的事情警告过君知行,若是他日后胡作非为,这件事被苗太傅和苗璎璎知晓,婚事成不成就不好说了。

现下两人单独留在府中亲亲热热地说话,都是少男少女,遇了雨,又一同避入房中,这么会子功夫闭门不出,孤男寡女烈火烹油,能干出什么勾当?君知行固然心性不定,苗璎璎竟然也是个不识大体的。

贤妃深深呼吸一口气,心头打定主意,若这时进去撞见他们好事,虽然失望他们昏头铸下弥天大错,但幸而婚约在前,贤妃可以借此拿住苗璎璎的一个把柄,令这事儿板上钉钉,不必等到明年君知行从翠微书斋结业,开了春就让他们成婚。

婚前失贞的污点,想来苗太傅也有所顾忌,日后在她跟前抬不起头,自然不会再刁难君知行。

念头既然定了,贤妃大步上前来,着邱氏:推开门!邱氏领命,一脚踹开了门。

门大开,贤妃一人当先跨入门,朝里张望一眼。

这四下味道弥漫,紫檀木嵌螺山松迎风图座屏前置有一张横木髹漆梅花案,上供奉黼黻博山炉,一缕沉香烟气缭绕弥漫,但实在压不住这满屋的秽乱之味。

贤妃与邱氏等过来人,如何能猜不出发生了何事?贤妃敏锐的目光一扫,仿佛直能穿透罗帷,洞察幔帐深处干柴烈火的勾当。

还不出来!苗璎璎出身清流世家,天子之师的嫡亲孙女,玉京闺秀之中的佼佼者,大抵此刻没有脸从幔帐之中爬出。

贤妃柳叶眉攒成一道结,既然不出,她就帮她出来。

贤妃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帘幔,伸手猛地扯落。

伴随着帘幔被抓破坠地,里头的光景露了出来。

贤妃只轻轻瞥了一眼,随后整个身体血液仿佛凝固,双目凸出。

怎么是你!她愕然后退,险些跌坐在地。

精雕细琢的一张象牙床上,君知行闭着眼眸如在沉睡,脸色潮红未褪,神情宁静而安谧,全身光裸着,只腰间胡乱裹有一床猩红色团窠双鹊纹芙蓉锦被。

鬓发凌乱,衣衫不整,到处都是红痕淤青的桑榆晚,泪光迷蒙,从床榻上跌了下来,一跤摔在了贤妃的面前,她慌慌张张地拉上不能蔽体的外衣,然而顾此失彼,羞愤地以头抢地。

姑妈,表哥吃醉酒了,他、他拉住晚晚,唤我‘璎璎’……呜呜。

桑榆晚一面哭,一面要以死谢罪。

贤妃头脑昏蒙,在桑榆晚滚落下来的皱巴巴的床褥上,瞥见那一抹少女落红,她顿时两眼发黑,身体后仰,跌进了邱氏的臂弯中,差点儿就要晕死过去。

邱氏便成了贤妃的嘴:你们,光天化日,竟干出这等好事,还要脸么!呜呜!桑榆晚泪水失禁,妆容花了满脸,被邱氏这么一说,愈发无地自容。

姑妈,晚晚不要活了……她踉踉跄跄站起来,一头撞向贤妃身后的那根双人环抱粗的顶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