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亭外一条深远得望不到底的沼泽, 幽深而又浓郁,结着穗穗雪白的芦花, 一杆杆随风披拂。
深秋的早晨, 芦花枝头裹着一层浅薄轻盈的白霜,朝露未晞,长靴踩上松软的泥地,耳畔都是瑟瑟蒹葭摇曳的声音, 朝肺里深吸一口, 鼻尖都是秋日草木枯黄腐朽的味道。
苗璎璎穿着一身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连兜帽的狐裘斗篷, 内着淡鹅黄著梅沉香棉丝小袄, 下系一条青绿闪缎牡丹暗纹棉绫裙, 盘桓亭中踱来踱去。
一早就到这儿等了,这是凉州军进城的必由之路,听说君至臻只带了三百人飞骑入京, 专为述职而来,也说不准这之后, 他是否要辞去团练使的职务。
为了聚拢热气,苗璎璎来来回回地在亭中踱步,一哈气就是一口白雾, 可见天气之冷。
时间渐渐推移。
已经到了黄昏,日头偏西, 那群山延绵背后大红大紫, 金丝交错,背着光的树影阴暗昏蒙,像是夜幕降临的前兆。
莳萝守着山岗下孤独的小马车, 望着聚风的十里亭中厚重的斗篷都被吹得直翻飞的娘子, 几度想劝她下来, 不过,娘子这回下的决心好像挺大的。
她的脾气,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听劝的。
突然,耳中响起了马蹄声。
莳萝觉得地面好似都在震动,随着那坼地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地面震动得好像更厉害了。
莳萝抬起头,只见远处芦苇荡外的一条宽阔蜿蜒,没入山岗之下的官道上,玄色的甲胄在浓烈的夕阳余晖映衬下,仿佛焕发琉璃光彩。
再接着,莳萝就看见那如风驰电掣一般的骑兵队伍,在山岗那头脚下刹住了,最后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了下来,他们当中为首的,就是娘子今日起早过来,一直等到黄昏的三殿下。
传的消息本来是晌午到的,不知为何迟了这么久。
莳萝看见三殿下弯腰从马背上跃下,迟疑片刻,抬腿,朝着十里亭走去。
苗璎璎的手紧张得出汗,看着那张愈来愈近的面容,突然打了退堂鼓,怂得要跑,她想,若不是她等了整整一天,在这时候跑了不划算的话,她一定脚底抹油了。
她是怀着什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坦然面对这尊煞神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
君至臻已经来到了亭中,近距离地看,苗璎璎感觉他好像长高了一些,这个年纪身量抽条也实属正常,但是要命的是,身材的差距让那股本来就浓厚的压迫感,犹如泰山罩顶一样朝她沉沉地覆下来,苗璎璎大气都喘不得一下。
相比去岁离京时,除了身材的悄然变化,便是这张脸,瘦了一些,黑了一些,白皙的皮囊变成了健康的麦色,想来西北的风沙很大日头很毒。
苗璎璎完全搞不清楚重点了,胡思乱想着。
再然后,便是那股气质,要命的阴沉。
说他是话本里活阎罗,吃小孩不吐骨头的恶煞,苗璎璎都完全有理由相信。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听萧泠的话。
苗璎璎一咬舌头,给自己虎口掐得又刺又麻。
彼此如青山相对,你不动我不动,你不言我不语,尴尬地站了半晌,苗璎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开口,她要说明来意!于是酝酿已久的话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
苗娘子有事找我?居然是君至臻先开口了。
苗璎璎胸口憋的气,瞬时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大概在战场上,这个失了斗志的士兵,已经被敌人大卸八块了。
苗璎璎脑子里都是些不着边际的奇怪念头,猛然回过神,朝他,舌头哆嗦了一下,咬牙道:啊?啊。
是的。
何事。
那声音很低沉,音色偏暗。
一双眸清冷得如芦花上的粒粒白霜,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么凝视着苗璎璎。
苗璎璎真的很想转身,用母猪撞树的速度窜下山岗去,逃命的步伐箭都追不上。
她为什么会听信萧泠的蛊惑呢?她难道忘了,她是最怕君至臻的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现在的她居然有这个勇气单独见君至臻了,还要跟他说一些……那么石破天惊的话。
娘子不说,本王走了。
君至臻转过身,要迈步下山而去,整顿骑兵直接入玉京城。
苗璎璎看到他竟真的双脚出了十里亭,着急的心绪一上头,霎时什么也不管不顾了,追出几步喊道:你不喜欢了我吗?君至臻的身体如同突然间卡在机械里,脚步停住。
玄甲披肩的背影还没有转过来,苗璎璎就已经怂得像个鹌鹑了,可是,可是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哪里有退缩的道理?退一步老娘子继续名声扫地,还得被人指指点点过一辈子,就连柳氏都鸡犬升天戳她脊梁骨。
最重要的,还是病榻之上的祖父。
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苗璎璎决定赌一把。
不回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好,那确实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苗璎璎换一句。
殿下,你是否已经有了红颜知己?这很重要,如果君至臻已经喜欢了别人,她也不会凑上去的。
苗璎璎想,君至臻大概一辈子没这么无语过,被一个小娘子这么露骨地表白。
他转过身,视线由下而上,凝固在苗璎璎紧张得沁汗的面颊上,没有。
没有就好了。
苗璎璎这才抛出来意:那我们可不可以成亲?君至臻也给得干脆:不能。
苗璎璎想过会被拒绝,但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
眼眶一阵涩意上涌,难堪、纠葛的心绪混杂在里边,在眼眶里头酿成一股潮湿在打转。
原来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可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苗璎璎怎能死心。
你介怀我和君知行的婚约吗?其实,早就取消了,不作数了。
君至臻唇线微抿,一瞬不瞬凝着她难过的面颊,蓦然,他出手了。
这一次根本没有给足苗璎璎反应的机会,君至臻的手精准地抓住了苗璎璎的小手,用力,收紧一握。
也不过刹那,电光火石之际,苗璎璎来不及反应,等醒过神来,她吓得啊一声惨叫,身体急剧颤抖。
也就是这一声,君至臻将她松开了。
世界重归于平静。
十里亭中只有瑟瑟秋风打着落叶,芦花阵阵,在沉寂的日暮里奄奄一息。
四面来风,搅动着彼此的衣袖和披风,挑逗着君至臻头顶兜鍪的玄缨。
璎璎娘子,你看。
身体的反应最为诚实,骗不了人,君至臻笑了一下。
你还要和我成亲么?苗璎璎哑巴了:我……君至臻的笑容未达眼底,唇角便已下拉:莫勉强自己,做将来必定后悔的决定,我于你其实并没有什么足可青睐的地方。
苗璎璎却执着:你有的。
君至臻没有说话。
苗璎璎想到自己成了一段笑柄,一年以来,她几乎不敢出门面对这个世界,好像不管她走到哪儿,所面对的都是旁人的讥笑和指摘。
她装作不在意,将自己锁在家门中做起了女红,学着两耳不闻窗外事,可越是压抑,时间一长,就越是不平。
明明是君知行对不起自己,她为什么要为他难过。
明明是自己主动退的婚,她为什么要替君知行背上恶名。
就因为他是皇室殿下,不能曝露其丑,可苗璎璎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凭什么忍气吞声。
萧泠有句话说得很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她不是骗婚,而是要真真实实地和面前之人做夫妻,尽管她现在还控制不了地怕君至臻,但时间长了,彼此相处得久了,这点儿怕终究是会烟消云散的。
这点坎坷挫折,阻挠不了苗璎璎的决心。
苗娘子,你一向执拗,倘若是因为知行对不住你,我可以代他向你赔罪,无论你提什么样的要求,只要我能做得到,刀山火海不惜性命地为你办到,君至臻认真地盯着她失望的脸色,但这件事,绝不可以。
他转身走下山岗去。
苗璎璎看着那道玄色甲胄的身影渐渐在眼眶之中缩小,好像与身前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
想到这一去,她又失败了,得缩回壳子里继续蜷着,苗璎璎再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拔腿冲下山岗,朝他追了出去。
秦王殿下!君至臻已经到了马前,在凉州玄甲军的等候下伸足去勾马镫,忽听身后柔嫩娇稚的嗓音,膝盖撇直了放下来,一转身,苗璎璎已经气喘吁吁地奔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没有妥协的、命令式的口吻朝他说道:我令你和我成亲!凉州军,包括戚桓在内,个个目瞪口呆。
虽然看着这两人在山岗上亭中说话,但还真看不出说的什么,秦王的态度出人意表地冷漠。
但谁心里不晓得他紧张得恨不得掩面而逃,好不容易逃回来,又被璎璎娘子给捉到了,还被她当头这么一喝,果然,秦王殿下已经傻了。
不过就那张万年寒冰的脸,就算是痴呆,不熟悉他的人也不会瞧出什么端倪。
众目睽睽下,只见他们秦王殿下僵硬的身体慢慢转了过去。
视线一凝,只见苗璎璎伸过来一只小手,掌心向上,慢慢摊开。
竟是一枚断裂的兰花签。
我命令你和我成亲。
苗璎璎大气都没喘匀,脸颊红扑扑的,眼眸雪亮。
这是你对花王的承诺。
秦王一言九鼎,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总不至于对我小女子食言。
作者有话说:秦王:她说要和我成亲?好紧张,不行,我得矜持,我得走。
啊啊啊不行,她追过来了,她居然不依不舍还要和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