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025-04-03 04:18:28

一截月光透过女墙, 半壁斜照下来,如霰雪般晶莹。

城墙根下, 一人一马踽踽独行, 从苗府所在的青桐巷回秦王府,要绕东城而行,此时夜色已深,垛子上晶莹闪烁, 反射出禁卫军盔甲的冷光。

君至臻独自催马回府, 偌大的秦王府, 自修缮完毕后, 君至臻从未在里边住过哪怕一日。

今天, 或许终能够自己的府邸泡一个西北罕见的畅快淋漓的热水澡。

君至臻催快马打道回府,在秦王府正门停下,门房急忙来接, 君至臻将马缰抛给他,径直踏步上台阶, 往门内去。

这时门房才向他说道:殿下,祁王殿下来了。

君至臻脚步停了,他回眸而来:他找我, 何事?没说,门房摇摇头, 老奴猜不着, 但是祁王殿下似乎是怒气冲冲而来的。

君至臻浅浅勾了一下嘴唇。

还是这样,就连他离京四百天,回来之后, 君知行一有什么不痛快, 就会上他这处耍横。

君至臻往后拂了拂手指:你去吧。

他抬步入内, 秦王府宛在居正中央的悦微堂,堂中灯火通明,外间两道游廊底下都悬挂有六角绘皮影人像画的宫灯,灯光朦胧,随风飘摇,跌跌撞撞。

君至臻来到悦微堂,君知行半边身子缩在大椅之中,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来,见到君至臻的脸,起初几分诧异,但很快就被一种愤怒所掩盖。

若是一年以前,兄弟俩每次碰面便如照镜子般,但君知行发觉一年凉州之行君至臻变了许多,这张脸愈发清瘦沉峻,显出凌厉的神韵出来,便似熬着霜顶着雪一枝姿态遒劲怪诞的冷梅。

月光和灯光交互晒着,更衬托出一种清寂幽邃。

就连彼此从小到大都相差无几的身量,君知行也自觉似乎在君至臻面前矮了许多,好像一照面,他就全然失了气势。

你找我?君至臻已经两日两夜没能合眼,回到家中,精神松懈了几分,面色露出疲惫。

其实并不耐烦应对撒泼之人,每当君知行抽疯之际,君至臻只会不动颜色地走开,等他冷静下来才有的谈。

不说话我便走了。

君至臻还没付诸行动,君知行朗朗张嘴:且慢!他绕过来,停在君至臻的身前,双眸中犹如闪动着剧烈的火苗:你要娶璎璎?君至臻淡淡道:果然是为此而来。

是又如何,与你有关?怎么与我无关!君知行近乎跳脚,一把抓住君至臻的肩膀,不让他离开半步,蛮横地将他强留堂中,怒道,你明知道我喜欢璎璎,我和她之间是有诸多无奈,才酿成如今的结局,但是再给我一些时间,定能够拨乱反正,你为什么突然横插一脚进来,君至臻,你不是一向讨厌璎璎,看到她就把她吓哭吗?君至臻凝视着弟弟怒火冲冠的脸,这张如今已经不大相同的脸,神色竟然出奇地没半分紧绷。

谁说我讨厌璎璎。

君知行一怔,握住君至臻肩膀的手僵硬地松开。

君至臻微微蹙眉,将他的手挥落,再次张口,这次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我爱她。

君知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做她的男人,并且,你已经辜负了她。

君知行便似一只呆头鹅,将这话反反复复在心中咀嚼了十几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苦涩,可他仍不能相信:不,不能,不对,你绝无可能喜欢璎璎,你要娶璎璎,是为了报复我?你嫉妒璎璎是母妃给我张罗的好婚事,现在婚事不成了,你赶紧插足进来,夺走璎璎,好赢过我一次?君至臻,你敢说不是因为这样?你居然为了赢我,拿璎璎的婚事做筹码?君至臻如同看一个可怜虫一样,不无怜悯:随你怎么想。

他转身要走,君知行再一次跳脚将他拦下,一臂横在君至臻身前阻住他去路,君至臻右手捉住他的小臂,反掌朝他后腰送去,只是简单的擒拿,便将君知行翻腕控制,令其动弹不得。

君至臻手劲大,君知行感觉到自己只要再动,这条胳膊就要被他卸下来了。

他吃痛地咬牙,吼道:我绝不可能让你得逞的!君至臻,你明知道璎璎她不喜欢你,她曾跟我说过,她讨厌你至极,我还知道,她有惧水症,这病就是让你害的,你害得她这么苦,现在还害她终身。

君至臻,你有什么不满你冲我来,利用一个女人,不算英雄好汉!话音落地君至臻钳他胳膊的手加大了力度,君知行疼得额头汗滚,嘴硬地不肯求饶,我是你孪生弟弟,你要杀了我,父皇母妃也不会容!其实心里明知道,兄长绝不可能真的对自己痛下杀手,君知行说话也就愈发没顾忌。

君至臻冷然道:你是用什么身份,跟我这么说话?苗璎璎的前未婚夫?请你自知,从你钻入桑榆晚罗帷之中时,便与她再无可能,离京之前,我是如何叮嘱你的?临行前叮嘱君知行,让他离桑榆晚远点儿,此女用心不纯。

他听进去了?没有。

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此恨与人无尤。

君知行好像一条搁浅的鱼,几阵急促的呼吸之后,犹如脱水般窒息,几乎说不出话了。

其实心里千头万绪,天人交战,但又万分清楚君至臻说得没错,一点都没有错,自从他和桑榆晚苟且之后,此生就再无拥有璎璎的可能。

璎璎虽然活泼大方,但有的东西,她从来都不会与人分享。

漱口盐水是如此,男人更是如此。

真是他,一时糊涂,将她推远了。

可是心中怎能甘?他想过终会有一日,会有一个不计较璎璎名声的人来将她娶走,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母妃到处散播谣言败坏璎璎名声,他虽然心中多少清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的就是让天下庸俗男子不得近她的身。

但他就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君至臻撬走了他的墙角。

君知行急促喘气,眼睛朦朦胧胧,里头闪着剔透的光,他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向君至臻失声唤他:哥。

心头哽塞,一股哭腔溢了出来:你能不能,将璎璎还给我,你不要娶她……不要,不要和她成婚……你明知道的,我最爱她,我从小到大都最爱她……伴随着君至臻的手松,君知行整个人犹如沉重的一只揣满沙尘的沙袋,重重地朝地面滑落,最后竟半跪在君至臻的面前。

君至臻蹙眉后退半步,将他彻底地松开。

君知行宛如哀求般,求着他,放弃与苗璎璎成婚。

他如墨的眉峰间凹痕却似更深。

也许从小到大,因为贤妃的骄纵偏宠,君知行要风得风,只要他想要,就算是到了君至臻的碗里,他也能夺去。

渐渐地,君至臻什么都不与他争,初始是不屑与之相争,到后来,因为贤妃为君知行撑腰,君至臻慢慢明白了,就算是争,他也争不过,什么事都懒得再去争了。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君知行的心底,他这个冷血无情的兄长,对自己的弟弟一直还算是纵容吧。

他撒个娇,求一求自己,君至臻多半会让出他心爱的物什。

无论是玩偶,还是奇珍。

可惜苗璎璎既不是玩偶,也不是奇珍,她是活生生一个人,有着独立意志的,不容玷污的人。

君宜。

君至臻俯瞰着他垂泪的眼光,低沉的嗓呼他的大名。

君知行停止了哭求,怔怔地看着兄长。

君至臻淡声道:我这次回来,没有入城,就有人告诉我,苗璎璎被你退了婚,是这样吗?其实彼此心里很清楚,究竟是谁主动提出的退婚,君知行哑巴了。

君至臻哂然:京中盛传流言,璎璎不能生育,天生体带黑斑,是如何传出来的,可是有人暗中收买造谣者,恶意构陷诽谤她,而你身为祁王,忍能坐视不理,你却向我说你有多爱她,你的爱便是默许她名声败坏,连家门也出不得?君知行接不了这话,他只是惶惶,君至臻怎么会知晓?过了片刻,君知行直起身来,犹豫地,试探道:如果那不是谣言呢?如果,璎璎真的不能生育,你也愿意娶她?要知道,璎璎接受不了纳妾的,你是要娶她,就只能一辈子只有她一个人,便是这般,你也情愿?原本君至臻并不确定君知行是否对传谣一事有数,只是诈他一诈,没想到竟真的诈出君知行这等狼心狗肺之言,怒意难遏,君至臻揎拳冲着君知行的鼻梁骨便是一拳,君知行鼻子都似被打歪了,整个人转了一圈,扑倒在地,一摸,脸上已经出了血。

君知行捂着伤口不顾体面地大叫大嚷:你是不是恼羞成怒了?我告诉你,你现在后悔,找苗太傅退了亲还来得及!越说君至臻越怒,他一步上前,攥起君知行的胸口便又是一拳,这一拳,直将君知行打得脑浆晃动,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看到了漫天繁星。

终于意识到君至臻不可能是在玩笑,他急切地求饶起来:哥……哥……君知行,苗璎璎千挑万选,竟然会喜欢你这样的男子,是她不值。

君至臻长身孑立,侧眸睨向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祁王,得不到就要毁掉,是谁教给你的?我只知,璎璎自小烂漫活泼,心地纯善,为了这桩婚约,她声誉毁坏,息交绝游,皆拜你所赐,你是站在何等立场阻挠她如今的决定,莫非你对她的‘最爱’,便是让她一辈子没有选择只能闺中独处瞧着你和侧妃恩爱,你的‘最爱’于女子而言,实在一文不值。

君知行只知兄长一向寡言少语,没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对自己长篇大论,字字句句,都是璎璎。

从前他竟半分苗头都看不出,还以为兄长冷心铁石,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谁动情,就连他方才说时,君知行都还不相信。

但此刻,他是真真切切地信了,信了君至臻同样有对璎璎的真心,并且似乎不比自己少。

再要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一句:那璎璎呢,难道她不愿嫁给我,就愿意嫁给你么?君至臻没有回答,半晌后,沉默地越过他,朝屋外而去。

偌大的宛在居,便剩君知行一人,痛苦地蜷在冰冷地面,嗷嗷喊疼。

可脸上的疼,又怎及得上心里的疼半分?月倚西楼,斜穿朱户,夜色越发深了。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骨肉相残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