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行在前面走, 黄昏日落,夕照女墙, 未几, 阴云密布,遮天蔽日,碎白的雪点从云絮中摇落,玉京城中的宫阙重楼、柳陌花衢无不在霜雪中静默下来。
君至臻的脚步跟随在他的身后, 不紧不慢。
你要带我去何处。
君知行笑了一下, 快到了, 兄长真是离京太久, 连这条路都不识得了。
君至臻皱眉, 打眼一看,这条幽静石板路所通往的方向,重重树影里露出一幢角楼, 楼中高悬一口倒挂的大钟。
一停一转,原来回到了翠微书斋。
书斋后门未闭, 君知行走上前叩了铜环两声,虽然无人应答,但也推开了大门, 径直走了进去。
雪纷纷扬扬,将朱门两侧的几丛湘妃竹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君至臻的狐裘已经沾满了碎雪, 融化开来,变成丝丝缕缕的水痕。
君至臻举步而入,熟悉的晦明院, 昔日陈列齐整的书案一张都不曾剩下, 院子显得极为轩敞, 他看见君知行步履匆忙,来到那棵枇杷树下躲雪,晶亮的眸,笑意粲然。
君至臻再一次皱眉,君知行敞开两臂,唤他过去,君至臻的脚却似焊在泥里,动不得,黑眸的光沉了下来,如浓云罩覆。
这里是翠微书斋,君知行道,当年父皇请太傅出山的时候,让他在书斋里开坛讲学,不过后来,父皇见青庐寒士声名远扬,便将我也送了进来,达官显贵更加想让自己的子女在书斋能得到太傅教化,侣权贵、友鸿儒,渐渐地,书斋里已经没什么寒士了。
君至臻站在雪里一动未动,凛凛盯着他:你说这些作甚么。
君知行也收敛了笑容,兄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没有资格进入翠微书斋的。
从一开始,这里就没有你的份额。
就像你和璎璎一样,错了一个开头,就不该再有你的位置。
君知行的脸色很冷,声音也像嵌了冰,君至臻了解的弟弟,从未如此过。
哥,你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不是么,不敢接近璎璎,借我的名义无数次地帮她、对她好,是你心知肚明,璎璎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喜欢上你,不是么?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意,你在凉州那地方,出生入死,久经沙场,你能保证自己每一场战役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你为什么要来招惹璎璎,你马上就要回凉州,你就不怕,你活不下来,璎璎为你守寡?一个嫁给亲王的宗妇,如何能够二嫁?君至臻神情冰冷,说完了么。
君知行嗤笑:你敢不敢过来?君至臻向他走了过去,风卷动树梢,摇落大块的雪,披覆在他宽阔的两肩。
狐裘抵挡不住雪花往脖颈里钻,热腾腾的血管将白雪蒸融,汇聚成片片水汽,压着皮肤沁着冷。
枇杷树下露出一面墙,在君知行手所指的方向,是一个笨拙丑陋的猪头。
旁边还有一行字,已经模糊了许多,依旧一眼可辨——君至臻到此一游。
君至臻袖口底下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深陷入肉掌。
太了解兄长反应的君知行微微笑了下:生气吗?我告诉你这是谁画的,你会不会更生气?就是璎璎。
他来到墙根处,将那猪头上的粒粒雪籽拨开,好让它完整无误地露出脸,君知行的手就指着这颗猪头:你猜璎璎画这幅画的时候,在想什么?不需要等君至臻来问,他会告诉他答案。
她怕你,恨你,难道你小时候将她推进太液池,是那么简单就能忘怀消弭的?璎璎跟我说,她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狠毒之人,当初你要进书斋,她找我哭了一场,说要从书斋退学,我一直哄着她,说会挡在她的前面,才将她安抚住。
君知行微微挑眉。
哥,我和璎璎从小就很亲密,我们最爱的都是梅子酒和曹记的酥饼,她讨厌傀儡戏,我也厌恶,她最爱的花是芙蓉,因为我也极爱芙蓉,我们一起逃过学,一起打过架,一起游历东海,看枕上潮头,你真的觉得,那么快她就会移情别恋,转而投向你的怀抱吗?她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嫁给你的吗?君至臻未发一言,但君知行看见,他藏在大氅下的右手攥成了拳,那片衣袍无风自颤。
真的,很介意吧。
君知行笑道:其实你早知道吧。
到这里,他笑容一凝,脸色森寒: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她成亲?我的兄长,一向心高气傲,不容人亵渎半分,这样充满利用的婚姻,你竟接受得这般痛快!君至臻哂然:利用。
难道不是么?君知行冷冷道,你敢说一句,璎璎嫁给你没有一分半分是为了气我,报复我!那日宫宴上,她有心拿你扮恩爱,难道没有这个意思?你我都莫自欺欺人,我是负了璎璎,我罪无可恕,可你也不是自忖爱她么,爱她却将她推进这样的粪坑里,让她一辈子跌进沼泽爬不起来,婚姻没了,爱情没了,守着一个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夫婿!他冷静了下来:哥,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你还不信么,璎璎爱的是我,倘若现在我休弃桑榆晚,你也和她和离,我们公平竞争……君至臻突然跨了一步,电掣般奔到君知行面前,伸手一拽,便抓住了君知行胸前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怒意勃然: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君知行大笑:被我说中了,你恼羞成怒了?他像赢了一样,斜眼睨视着君至臻:我打不过你,你要现在将我杀了抛尸在这儿,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什么,可是,你怒了,你真的怒了,是被我说中了,哈哈哈哈,兄长,你一向自恃高傲,可是从小到大,别说你不争,是因为你知道,你真的争不过我。
父皇的关心,母妃的疼爱,璎璎的仰慕,只要我想要,我唾手可得,而你,你费尽心思也不过馋得一点零头,你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其实我知道,你根本就是有那个自知之明,你怕你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你怕你倾付真心,还是被人弃如敝屣,你怕你和我撕破脸,却落得一无所有,承认,君至臻,你从小到大最怕的人就是我,因为你争不过,也赢不了。
我敢赌我身家性命,璎璎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
那只因为愤怒,而紧抓着他袍角的手,脱了力,慢慢松弛,最后,垂落了下去。
君知行笑容更浓了,兄长。
从小到大母妃都不喜欢他,在冷宫里的时候,仅有的一枚鸡蛋都是他的,回到漱玉宫后,最爱的驼峰是他的,去翠微书斋读书的机会是他的,父皇夸赞和赏识是他的,君至臻拼命地读书、习武,才挣得一点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一切。
这不公平,可是天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这本来就应是他的。
放过璎璎,也放过你。
你们在一处,不可能幸福。
君至臻的手松了下去,他沉默地背身离去。
君知行看见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终疾行穿越一道道白雪皑皑砌成的门,身影自眼前剥落、逐渐模糊。
君至臻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当他的脚步慢下来时,抬起头,才发觉天色已黑,他停在了国公府的门前。
偌大的灯笼焕着黄晕,在风里明媚地招摇,映亮了周围飞舞的絮团状的白雪。
筵席已经散了,人也早已尽归家中。
君至臻抬起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殿下!薛元寿从门内钻了出来,唤了他一声。
看见君至臻浑身沐雪,几乎成了一个雪人,薛元寿既震惊,又心疼。
殿下,老奴去叫马车!不用。
君至臻眼睑垂落,自嘲地勾了勾唇,我走回去。
既然如此,薛元寿就道:殿下您等着,老奴去借把伞来。
薛元寿往国公府借了一把伞,等回来的时候,君至臻已经不见了,薛元寿在原地转了几圈,都没见到人,心慌地回忆前方才殿下神色不对,难道是祁王殿下叫他去,说了一些尖刺的挑拨诛心之言?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王妃,早做一些安排。
苦也,王妃这会儿也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他脚力赶不上殿下,雪天路滑,难雇什么马车,不定准等他回到王府,殿下和王妃已经吵起来了。
早知如此,真不该让殿下跟着祁王殿下去的。
大雪下了几个时辰了,路面上雪已经积得很深,皂青的长靴踩上去,挤压出嘎吱的声响,不轻不重地响在耳畔。
街边上没有什么行人,曹记酥饼、王家铁匠,甜水巷、马行街,没了生意,无不关门闭户,各自生炉取暖去了。
踽踽独行的身影穿过十里长街,来到朱雀桥附近,君至臻举目四望,突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回王府吗?她不知在做什么,今日琼林宴,应该能让她大饱口福,或许已经睡着了,在灯下睡得安谧,梦里人不知是谁。
君至臻,其实你早就知道,璎璎向你求婚,根本不是因为她爱你。
你盼望着她有朝一日能够真的对你倾心,可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一天的。
不可能的。
君至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边的积雪里。
黑漆漆的夜里,没有月光,唯独铺子前微弱的灯光,隐隐照出他被拉长的身影。
从夜色深处,一道阴冷的刀光,从君至臻身后闪出,直刺背心。
……恒娘守在苗璎璎的房门外,方才她吃多了梅子酒,是被竖着背回来的,恒娘伺候她擦干净了身子,现在醉得不省人事,在屋子里歇下了。
可是都这会儿了,秦王还不见回来,恒娘不敢离去,只好一直守在门外。
风里传来打更的声音,玉京城都快宵禁了,这时,从前院到后院,突然犹如飓风过境般响起了呼啸的声音。
秦王遇刺了!秦王遇刺了!消息传得飞快,恒娘大惊失色,只见莳萝提着一盏长柄宫灯飞快地奔来:王妃呢,秦王不好了!恒娘大惊:怎么了?莳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在朱雀桥边遇刺了,受了伤,刺客的刀口有毒,现在殿下昏迷不醒,恒娘,你赶紧通知王妃!秦王府需要一个主心骨,要说是谁能镇住场面,那只有王妃。
恒娘不再多问耽误功夫,立马推开寝屋大门去叫苗璎璎。
作者有话说:看不出老四这个没脑子的,还是个pua高手,这一波是否成功给真真洗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