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遇刺受伤这事惊动了陛下, 则不可能善了。
只可惜,在朱雀桥边暗杀君至臻之人已经尽数被诛灭, 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现在死无对证,只能从死者身上的形迹着手,京师最出色的仵作验明正身之后,确认这些刺客身上并无胡人的形态特质, 衣着服饰, 也只是下等麻质, 并无可考之处。
现在人死了, 线索也断了, 明帝的怒气却没散,下令封锁全城,着有司彻查待命。
这天大雪初霁, 君至臻醒了。
屋子里极是温暖,他睁开朦胧的睡眼, 安静的客房里,多了几只精细的钧窑梅瓶,里头插着各类时鲜花卉, 为这间没什么特别的房间添了一丝幽趣。
是谁布置的?他要起身,但不过是动了一下胳膊, 后背便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四下无人, 他索性痛得呼了一声,又往回倒了下去。
不曾想他这么一动,苗璎璎的声音突然从帘门后传来:殿下你醒了?君至臻没反应过来, 原来她在屋子里, 略略呆了一瞬。
苗璎璎的衣影从帘门后窈窕走出, 她穿着一身杏子黄棉绫单衣裳,两边梳着利落的望月髻,不饰花冠,只有一支纯净如雪的白玉木兰簪别在发间。
样子轻素了许多,但眉梢自带温婉妩媚,连阳光也只敢悄悄地打上去,为她白皙的面颊笼上一层淡淡的绯薄雾光。
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汤,散发出浓浓的苦涩味道,在君至臻愣神之中,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坐下,将小碗端了过来,另一只碧玉小盏里盛着一盒子蜜饯。
我把炉子搬到房间里来了,可以给殿下你煎药。
因那边有扇窗子,所以支在窗底下。
苗璎璎将药碗端起来,调羹拌匀了几下,吹凉了些,道:殿下你醒了,后背是不是很疼?我喂你。
她察觉君至臻没动,晃过眼,见他侧身支在床榻上,眼睑半张,神情迷瞪,苗璎璎赧然: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殿下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东西呀,殿下突然这样瞅着我,怪难为情的。
看他一副五迷三道的样子,苗璎璎禁不住心跳过速。
脸腾起了红晕,也不知是屋子里地龙烧起的热气蒸的,还是被他这迷怔的目光看的。
汤匙落在碗里发出叮当碰撞的声音,君至臻还是那么不动,像是被封住了一样。
苗璎璎不跟他一个伤患计较,舀了一勺药汁,吹凉了递到他的唇边,这时,君至臻才低头,乖乖将药喝了进去。
他除了喝药,还是那么定定看着她。
苗璎璎道:殿下今日怎么了?她在这里守了他一天了,没想到醒来就看到他这副模样。
该不是前日和刺客殴斗,伤了脑袋了吧?啊,这可是大事。
苗璎璎立刻去摸他的后脑袋,这里疼不疼?……见到他露出无言以对的脸色,苗璎璎终于放下心来,还好,脑壳没摔坏。
璎璎。
君至臻突然唤她。
苗璎璎挑了一边眉毛,静静等候他下文。
君至臻的嗓音有些干哑:你现在敢摸我了。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对。
要是放在沈溯他们身上,苗璎璎一定跳起来打爆他们狗头,斥责他轻薄浪子小贼看剑。
可是搁在君至臻身上,苗璎璎就只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是脑袋!就摸了脑袋!君至臻的嘴角弯了弯:嗯。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苗璎璎又喂了几勺药给他吃,等吃完了,苗璎璎才问:前天夜里,殿下看清伏击你的人了么?这两日,禁中差人来问了好几回,都在问殿下伤势,殿下若醒了,好报一声平安,昭明寺那边好继续探查。
君至臻道:夜色太黑,没看清脸,只是第一刀砍向我的背,用的是虎断门刀法,和西北一境内的沙匪手法相似。
看来他们在京中蛰伏,已经不是一两日了。
琼林宴那日,恰逢大雪,街道上行人稀少,又是夜晚,所以是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君至臻如此肯定,苗璎璎想他在凉州待了一年,肯定对那边比较熟悉,说得应该没错。
那么,苗璎璎另外有一件要事要问,前天,祁王为什么要把你从筵席上引开,你们走之后,他跟你说了什么?苗璎璎只想知道,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就算是跟着君知行走了,身边戚桓等人也应该跟上,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在回来的路上落了单。
等待着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不说话,眼睑微垂,苗璎璎只能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睫毛如小扇般打开,被入春从东南角斜照而来的日光浸着,似是洒上了细碎的金粉。
苗璎璎见他不说话,似乎有意回避,不禁皱起了眉。
不用问吧,铁定是和她有关,有什么说不得的,难道是君知行离间他们夫妻感情?璎璎。
他慢慢抬起下颌。
苗璎璎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启唇,以为他要说了。
我饿了。
苗璎璎差点拿汤勺去揍人。
她挤出一点点笑容:是了,殿下已经两日没用过水米了,我让厨房给你熬点清粥过来,殿下等着。
她端上药碗,转身出门,生着闷气走得格外潇洒。
屋子里一派静谧,君至臻垂眸看向给她留在长脚凳上的一碟蜜饯果子,感觉嘴里的苦味丝丝的要融化开,他伸手抓了一颗蜜饯塞进了嘴里。
果子是甜的,心还是苦的。
有一些事没法自欺欺人,君知行说的一点不错。
苗璎璎不可能是因为爱他,才说要嫁给他。
那天在城外十里亭,她等了他足足一天,用那枚他输掉的兰花签要求他和她成婚。
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不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拿不准这一点,而是太清楚答案,所以他明知道苗璎璎是出于别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君知行,那么,他要这样做吗?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偏执,令他短暂地昏了头,失去自我——好像就算如此,他也无所谓。
他对自己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被她摆到工具的位置。
无论她是要借我宽抚太傅,借我洗脱污名,还是借我给君知行添堵。
她要成婚,要我,那我就是甘之如饴的。
但人都有贪欲,得寸就想进尺,得陇便要望蜀。
君至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被她当做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了,他渴求着她的喜欢。
然后,当在宫宴上,她故意斟酒给他喝,借以还击桑榆晚为君知行斟酒时,君至臻觉得大概……心碎莫过于此。
高楼起,宴宾客,然后,一夕倾塌。
殿下。
不知什么时候,苗璎璎又回来了,口中唤着他。
君至臻断了思绪,仰起头,脑袋靠在枕上,那么凝视着她。
苗璎璎不大自然,伸手去帮他垫枕头,君至臻伤势在后背,挪动困难,背后密密麻麻缝了线,一扯,那伤口就要崩裂的态势,疼得钻心,苗璎璎看他明明已经额头汗滚了,却硬是脸色不变,强撑着一声也不吭,不禁微微皱眉。
适才他醒过来的时候,明明还喊了一声疼。
是因为有人在,他就忍着?苗璎璎不习惯被他当外人。
在她面前,他可以不必忍着。
她弄来了一碗清粥,两碟小菜,都是厨房现成的,不需要怎么做,苗璎璎待要喂他,君至臻已经乖觉地将粥碗扶住,低头吃起来。
那些酱腌菜他一概不碰,就是粥确确实实吃了大半,苗璎璎看他吃着,口中道:王府的腌菜是不错的,你怎么不尝尝?他没有去动。
我在菜里放了一个鸡蛋,你好好……话音未落,君至臻突然脸色巨变,扶住床沿,将吃进去的粥全呕吐了出来。
苗璎璎的罗裙湿了大一片,皱着眉头惊吓一声退开,你、你做什么!她拎起自己湿淋淋的一截裙摆,上面全是呕吐物,看他一眼,咬牙道:我可不管你了!别人现在就知道冷脸,还吐了她一身,摆明不想让她伺候了。
苗璎璎拎起裙摆冲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过。
从小到大,她在谁面前受过这样的委屈!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他是君至臻的话。
苗璎璎真是气着了。
他从没把她当内人,不是么,知晓他们兄弟关系亲厚,打娘胎里就开始抱团了,那也不必各自成家了还搅和在一起,君知行那狗脑子能对他哥说什么好话,一定是背地里在君至臻面前告了他不少关于自己的黑状,挑拨得君至臻生了二心。
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要是君至臻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喜欢她,真的会受别人三言两语离间吗?他和她根本就是至亲至疏夫妻嘛。
这关系都经不住风吹雨打,就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还是个哑巴,什么事情都不跟她说,她要怎么和他共度余生?没心没肝的臭男人,一定是她最近太巴结他了,倒让他拿乔起来,爷爷说得对,就不能维护。
恒娘见她气嘟嘟地回来,问发生了什么,是殿下给了娘子气受?苗璎璎将弄脏的裙子一脱,一屁股坐罗汉床上,盘腿上去,扭脸朝里,下巴翘得高高的:我才不会生他的气,有什么好生的,我又不在意他。
恒娘照顾了娘子这么久,又怎会不了解她的性格。
这般模样,多半是气着了,要么是喝了几斤醋。
她小时候,郡主待别的小女孩儿也好,她就会是这个模样。
恒娘也不打搅她继续生气,笑道:那娘子在这儿歇着,恒娘去给你拿酥饼。
秦王府有不少曹记酥饼,自打王妃嫁到了府上,这些零嘴就没有短过她的,恒娘去拿酥饼去了,总能将她哄好的。
苗璎璎这回,足足捱了两天,都再没有去过槿梨院。
到第三日黄昏的时候,苗璎璎在床边做女红,绣着一朵金银丝线勾勒的牡丹花,看着看着,天边的暮色沉沉地降下来了,眼见天黑,恰逢莳萝从窗外走过,苗璎璎忍不住皱起眉头,唤道:莳萝。
莳萝等娘子彻底推开窗,探出半边身子,吞吞吐吐地问她:秦王殿下呢,他……好点没有?莳萝早知道娘子和秦王置气,已经两天没理人了,这会儿又来问,多少是有点儿放心不下,莳萝微笑道:殿下已经好多了,能下地了。
能下地了?能下地了都不来找我。
啧,男人,果然都是没良心的。
苗璎璎腹诽道。
莳萝疑惑道:娘子要去槿梨院看看殿下么?他虽能下床了,太医却有交代,不能随意走动,也不能受凉,所以还是在屋子里歇着,以静养为主。
苗璎璎本来不想去,但被莳萝说得,确勾起了一丝好奇心,她想去看看君至臻好到什么程度了。
看一看就走,也不会耽误什么。
她抛下针线,装作严肃的模样,脚步一阵风似的刮到悦微堂后厢房来。
谁知道,莳萝一推门,就见到正对大方的书案后,正抬起头的君至臻。
苗璎璎吓了一跳,但仔细看去,他的脸色真的已经恢复了许多,看模样最近两天吃好喝好,完全没有他媳妇正在生气至少要担心一下的自觉嘛。
人也看了,苗璎璎打了退堂鼓。
璎璎。
她要离去时,君至臻突然唤了她一声,叫住了她。
苗璎璎哼了一声,倒要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吩咐莳萝先下去,她一会儿就回。
苗璎璎迈入房中,朝他走过去。
何事?殿下贵人事忙,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你一天一夜,你这会儿才想到我呢。
他坐在书案后,笔搁上的狼毫,尖端仍然是湿的,饱饮了一口墨水,又到盥池里涮了涮,现在墨香退了几分,毫毛依然亮晶晶。
君至臻沉默了片刻,对她道:对不起。
苗璎璎疑惑地皱起了眉。
他道:虎断门刀,是李将军的独门刀法,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璎璎,你亦是李将军弟子,想来听说过,此事涉及他,我需要尽快去素川,即日就要动身。
苗璎璎呆住了。
虽然这件事的确有可能牵连李将军,但他伤还没好,现在就要走,有必要这么着急?君至臻再一次沉默良久,终于,在苗璎璎的死盯之下,他迟疑地拿出了一封书信,朝她递了过来。
苗璎璎伸手接过。
本以为是临行交代之类,或是地契房契,交给她保管。
苗璎璎本来觉得没劲,没劲透了,可是当她低头去看时,才发觉那上面笔墨粗重的休书二字。
是,没看错,休书。
作者有话说:卑微真真,在线昏招。
哼,我保证让你后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