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军行军速度不算慢, 苗璎璎日日钻进马车里躲着不肯出来,越往西走, 天气愈发炎热, 日头越毒,她只好给自己织了一身斗篷和一顶垂幔斗笠,虽然暂时躲过了烈日追杀,可沿途所见, 却触目惊心。
一天, 他们在河边发现了无数枯骨。
正在取水的士兵吓得面如土色, 秦王身旁的堪舆师发现, 这是一支逃荒的队伍, 在荒漠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水源,因此急不可耐地前来取水, 但上游却有腐烂的动物死尸,导致河水被污染, 人吃了水之后,没过多久,便感染疫病。
这就是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虽然他们一路缺水,但这河水也是怎么都不能再喝。
苗璎璎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尸首, 而且个个腐烂得可见白骨, 血肉模糊,恶臭扑鼻,她吓得不轻, 甚至好几天做梦都是那些惨状。
可她看君至臻, 却稳若泰山, 似乎见多不怪。
那天之后,他们又陆陆续续地发现了一些饿殍,那些饿死的人无不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就这么死了,烂在野外,也无人收拾,就像苗璎璎读到的古诗里写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荒凉萧森。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在玉京长大,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戚桓见她害怕,规劝她都在马车里待着,不要下车。
苗璎璎看着君至臻指挥将士就地火化这些饿死的人,心脏直抽,哆嗦着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逃难的人,饿死的人?戚桓沉默了片刻,在梁人与胡人交界的一带,水草旺盛,土壤肥沃,本来是块世外桃源。
可胡人游牧好战,几次南下驱逐我们的百姓,百姓不堪其扰,只好一次次将边界退让,把最好的土地让给胡人。
可奉之弥繁,侵之愈急,这些人是不会满足的。
情迫无奈,百姓只好南下寻找立命之所,适逢今年大旱,所以就出现了王妃看到的景象。
苗璎璎道:你们以前出来,也是这样的么?戚桓点头:是,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属下反应比王妃还要激烈,呕吐了一天一夜,不过,从战场上杀了无数侵略我们的人之后,属下再看到死尸已不会像从前一样害怕。
王妃,这些也是我们必然要经历的。
苗璎璎再一次问道:那,秦王也是这样的?戚桓颔首:没有人生来就会习惯于沙场,习惯于杀人。
现在的我们,是大梁的一柄剑,我们要做的,正是为了防止途有饿殍,杜绝有更多的人背井离乡。
秦王说,要做到这一点都不易,代价是极大的,可是我们甘心如芥。
苗璎璎不再说话,陷入了沉默的思考。
戚桓道:倘若之后再遇见落难的百姓,我们便将他们就进带到凤凰山安置。
那里是最近的绿洲,水土富饶,适宜开垦良田。
听到有这样的安排,苗璎璎心里的浓云总算散了不少,松了一口气。
不过沿途却没有再遇见逃难的百姓,他们顺利地抵达了凤凰群山,在这里,凉州军终于得以原地修整,取水驻扎,打算在此处安营扎寨,整顿行装之后重新出发。
中军帐是君至臻的大帐,夜深时候篝火不熄,苗璎璎熬了一点粥送过来,只听见他和军师徐节正在议事,苗璎璎在帘门外听着,等了片刻。
徐节的声音中气十足:殿下,取道青玉峡绝非易事,这隘口里的人三代为寇,上次朝廷军押送粮草途径从此,就在他们手底下吃了大亏。
这些年来,青玉峡的女寨主虽然收拢了不少逃难南下的梁人百姓,但本质上仍是土匪,他们天然不服朝廷,不知多少官军为了就近抄路被他们扣下辎重器械,还被他们羞辱。
君至臻皱眉:若放弃青玉峡,舍近求远,至少需要耽搁一个月,凉州可以等,素川眼看便起摩擦,没有时间给我们。
徐节待要说话,突然发现翻飞的帘门外站了一人,立刻皱眉拉长嗓音:什么人!大胆,不知在我和殿下议事之际不得打扰?君至臻也回眸,没看见脸,但仅凭一道身影便也认出是苗璎璎,对徐节道:是王妃,你勿吓到她。
他按着剑,快走几步,掀开帘出来,看到月色下她端着一叠粥,和几样酱腌小菜,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了,柔声道:璎璎,多谢。
她和他生了快半个月的气了,今夜里却有所不同,居然亲自给他送粥过来。
苗璎璎被人吼了一句,耿耿于怀,看向帐内:我打扰你和军师说话了?君至臻连忙摇头,没有。
苗璎璎根本不听,那就好,我走了。
她将送过来的夜宵都递到君至臻的手里,转身便离开了大帐,无论他怎么叫都不回头。
君至臻懊恼无比,他太过笨拙,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总是惹她不高兴。
一定是他刚才又说错了话,这一次大概又要长达半个月不会再理他了。
徐节看到殿下意兴阑珊地回来,颇有失志之感,不禁规劝道:殿下是重义之人,假以时日,王妃终能有所感触,夫妇之道,在于磨合谦让,殿下身为男子,少不得要多受委屈,不过能有王妃这样深明大义、不惧艰苦地千里迢迢而来随夫赴任的女子陪伴在侧,殿下已经是好福分了。
君至臻没有反驳,淡淡道:明日,我亲自上青玉峡,先会一会这个女寨主。
此日一早,苗璎璎早起梳洗,问及秦王,发觉不在,又问及戚桓,被告知戚桓也同秦王一道入峡了,她呆了一呆,想起昨日夜里在中军帐外听到的关于青玉峡的事,心知君至臻是不可能舍近求远放弃间道不走的。
午时,君至臻带领的一拨二十人的凉州军在青玉峡被设伏,君至臻下令所有人不得反抗,生等俘虏。
青玉峡的女匪见他们手无寸铁,看来不为偷袭而来,便将他们二十个人全部五花大绑,押入寨中等候寨主发落。
女寨主姓扈,名江离二字,年约双十,家中也有卸任寨主的老父,他们三代为匪,居于青玉峡已经几十年,寨中势力愈见庞大。
等候的戚桓等人只觉面前一花,一道夺目的红色从厅堂之中走出,只见她腰缠银带,发梳成男子髻,两眼若射寒芒,神情庄肃威严,确然是一寨之主的模样,扈江离在正堂之中坐下,身旁的女匪禀告道:寨主,正是这些人擅闯青玉峡,已经被我们擒获。
扈江离的双眼凝在当中君至臻的脸上,多看了几眼,扭头抬眸:兵械呢?回寨主,女匪迟疑道,没有兵械,他们赤手前来,也没有反抗。
没有反抗?扈江离紧皱双眉,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君至臻:你是他们的头?君至臻道:是。
扈江离道:叫什么名?君至臻吐出两字:君宪。
你姓君?扈江离犹如受惊,霍然长身而起,狐疑地看向他,你是宗室之人?君至臻并不言语。
扈江离皱眉头道:给他松绑。
寨主?女匪们都感到吃惊。
扈江离斥责:还不听命,松绑!于是几人上前,替君至臻将身上的麻绳解开。
戚桓看着羡慕,嚷嚷道:还有我的!还有我的!女匪询问寨主,扈江离摇头,于是女匪便走开了,不给他解开,戚桓扁起了嘴巴,一脸苦涩。
扈江离道:你既是宗室,来我青玉峡何事?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我扈江离的地界?君至臻将双手负向身后,前往素川,途经此处,需要取道青玉峡,依照规矩特来拜会寨主。
此言一出,群匪哗然。
什么?他们朝廷拿我们青玉峡当什么?太自以为是了!不留下点东西就像走,天底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扈江离果然也皱眉:朝廷素无信誉,我又怎知,你大军入寨之后,不会对我寨中姊妹大肆屠杀?戚桓嚷嚷道:我们家殿下才不是这样的人!殿下?扈江离有所悟,莫非,你是秦王?她的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宛若娇羞般的欢喜,好,秦王殿下一言九鼎,我可以让你们凉州军过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戚桓傻住了,女人变脸怎么如此容易?君至臻亦感到有几分不解:你让我答应你什么条件?扈江离道:我即刻写下婚书,你若答应我,击退胡兵之后,回来与我成亲,做我的压寨夫君,我就可放你们通行,只此一条。
什么?戚桓怪叫道,绝无可能!我们家殿下是有王妃的人,我们家王妃聪慧美貌,智勇双全,贤良淑德,岂是你们这种土匪能比的!戚桓一张口便将人得罪死了,只见扈江离面色铁青,冷声道:来人,封上他的嘴!几个女匪听命就要上来,戚桓连忙往殿下伸手躲,殿下你快给我解开绳子,我和她们拼了!殿下,你要答应她,可就跟王妃完了!殿下终日里为王妃的事愁眉不展,这会儿要是答应了女土匪的条件,那就是火上浇油,王妃是个眼底揉不得沙子的人,她要是知道了,不立马打道回玉京才怪!君至臻一臂将戚桓拦在身后,阻止了女匪要用纱布堵他的嘴,嗓音冷沉:寨主还是另换一个条件,此事断没有商量余地。
扈江离道:你可是顾忌你那位王妃?我不介意,你跟她和离,放她自由就是,要不然日后她入我青玉峡落草,我也欢迎之至。
君至臻眉峰如墨:敢问寨主,为何挑中本王招赘?扈江离笑道:因秦王神勇,西州之地谁人不知,我寨中人烟虽广,但多半女子,所招募男子不过下等劳力,我看不上眼。
在凤凰山我设下擂台,打赢我的男人就可娶我为妻,将来便是我的压寨夫君,你以为没有人前来试过么。
可惜他们武艺不精,也实难令我看得上眼。
明日我设下擂台,若秦王殿下能够打赢我,你们就可以过关。
戚桓嘀嘀咕咕:打赢了就要娶你,这不一个意思么。
殿下,强扭的瓜到底不甜,我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扈江离道,不过,除此一条,别的什么条件都不行。
来人,送秦王下山。
戚桓道:那我们呢!扈江离朝后拍了拍手:压到柴房去,明日再定夺。
戚桓破口大叫:你们这是逼婚,不要脸,逼婚!扈江离勃然大怒,冷眉斜眼睥睨向他:呵,今晚不给他饭吃。
……作者有话说:下章给璎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