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在静室内安置得错金银香炉里袅娜氤氲, 屋外,身披锦裘的君知行弯腰任仆从撑伞, 拎着衣袍下摆穿过一道檐角下的雨帘, 来到漱玉宫中。
贤妃正在窗下摆弄自己的插花,细雨如雾,从轩窗外随风一线飘入,拂乱了她两鬓乌丝。
母妃。
君知行弯腰行礼。
贤妃回过眸, 见是他来了, 从罗汉床榻上伸足点地, 端正坐起:将嘉康从枕霞山上接回来的事, 你做得很好, 要不是你发现那林氏藏匿自己的生父,又暗中透信给阮闲,这事儿到今天还是陛下和惠妃的一桩心结。
公主待在枕霞山不肯下来, 陛下深觉有愧,此事你处理得甚是不错, 弥合了不少父女的间隙,陛下那边应也对你有所嘉奖。
母妃过奖,孩儿也是无意发现, 能搭救嘉康,是身为兄长的责任。
这连月来, 贤妃意外地发觉君知行变了许多, 从前他脸上那些盎然的生趣仿佛被揭开了一层皮从此剥离而去,如今剩下的,是一个愈来愈像君至臻的沉郁、寡言, 仿佛什么都不挂心底的人。
可贤妃了解自己的两个儿子, 君至臻内心正直, 从来没有走偏过,近段时间以来发生在祁王府的桩桩件件,倒是让贤妃对自己一片偏爱的小儿子真真有些看不懂了。
你休了晚晚,说她背夫偷人,这事,你私下处置也便罢了,怎么还闹到桑家那边知晓了?贤妃的口吻颇有怨怪,毕竟是自己的娘家,贤妃总是不想和娘家人闹得太僵。
君知行沉声道:她既能做出这等丑事,实也不怕孩儿对她从重发落,就算我不说出去,祁王府人尽皆知,岂能瞒得住。
贤妃蹙着远山眉:和她私通的那个和尚呢?君知行一派沉稳,颜色不变:已经被孩儿愤怒之下当场杖杀。
贤妃手里拈着的一串佛珠蓦然停止了转动,她一掀眼睑,从竹床上一跃而起:什么?你竟活生生将人打死了?君知行当即上前半步,双手交叠,跪在贤妃面前,扬声道:当时孩儿推开门,只见帘帷晃动,以为是桑榆晚和她侍女在嬉闹,却忽然听见一个男子夸口道他本领异悍,桑榆晚也浪啼不止,孩儿听得此话勃然大怒,上前揪下帘帐,将那和尚从床帷里抓了出来,扔在地上狠狠踹了几脚。
那和尚口角吐血,还推说自己冤枉,是被桑榆晚勾引,孩儿气愤不过,着人将他拖出去打了二十杖,那和尚身体也不济,这就打死了。
然就算是闹到玉京府、昭明寺,此事孩儿只是冲动之下过失杀人,问心也无愧。
贤妃愣愣地听完,直至许久,方叹了一口气,道:即是如此,晚晚也是你的表妹,先前你冷落她,数月不到她房里,她必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如此蠢事。
你将事情闹大,又将她休弃,以她的性子,只怕要寻死觅活,你看在眼底,不念夫妇之情,也不念表兄妹之情么?君知行冷冷攒着眉宇,讥笑道:孩儿只得一妾,从未有妇。
当初,桑氏设计令他铸下大错,害他从此与苗璎璎失之交臂,更令苗璎璎转投君至臻怀抱,此事是他心头之结、平生之恨。
贤妃听到君知行的话一怔,虽然这话不能算错,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如此撒手抛开,实在有些翻脸无情。
君知行叉手道:孩儿已经向父皇请旨,于三日后出发巡边西北,犒赏三军,桑家后事,烦劳母妃操持。
贤妃的胸口又是猛一跳:你要去西北?她实在疑惑:当初,我那么撺掇让你去,你偏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去,怎么如今肯去了?君知行道:孩儿过去不知事,让母妃多费心,现在孩儿已经想通,不愿再做玉京城里的富贵闲人,愿有一番作为,不枉父皇母妃和苗太傅教导。
虽说儿子的这番转变让贤妃颇有些欣喜,但这转变实在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贤妃昏头昏脑,没有任何准备,甚至私心开始怀疑,君知行这是受了刺激了。
他说走就走,三日之后,贤妃趁着天晴,在房檐底下逗弄自己圈养在金丝笼里的画眉鸟,君知行已经率众出发。
画眉鸟在笼子里上下跳跃啁啾,哄得贤妃心花怒放。
邱氏突然步履匆匆地来到贤妃的身后,禀报道:娘娘,桑榆晚死了。
贤妃拨弄的木棍生生停住,她惊诧万分地道:死了?是自缢而亡,邱氏想到那场面,还不寒而栗,老奴奉娘娘的命令去桑家传话,还没开始安抚,桑家后院乱做一团,听人来报,桑榆晚自尽了。
贤妃长长地吐了口气:晚晚这孩子,也是走错了一步,不得知行的心,后来便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了,她虽然背夫偷汉,可也是本宫的侄女儿,这般收场实在教人唏嘘。
邱氏摇头:娘娘,桑榆晚不是羞愤自尽,而是以死明志。
贤妃又是一诧:以死明志?你是说,这事有冤枉?邱氏点头:这桑氏是个决绝的,死前还割破了几根手指头留下了一道血书,老奴虽未曾亲眼得见,却听见乱作一锅粥的桑家人说,桑榆晚死前就叫屈,可惜了没一个信她,她这才想了以死来证明清白。
贤妃喃喃道:此事是知行亲眼所见,还能有什么冤屈?那和尚也死了,死无对证,凭她三两句辩驳之语,岂能取信于人。
邱氏道:这正是问题的关窍,娘娘,那和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死的,可当初看见他们两人偷情的,只有祁王殿下一人。
贤妃胸口的一根弦似被人猛力弹拨,一声巨响,你是说——邱氏不敢直言,贤妃皱眉催促逼问之下,方才缓缓说道:桑家现在都说,那和尚是祁王殿下故意找来的,事先喂了药丢进了桑榆晚的房内,桑榆晚也被下了桃花和合散。
莫非,真是知行看不过桑榆晚,有心害她?不,知行绝不是这样的孩子。
贤妃道:祁王殿下的人呢?邱氏叉手回答:这会儿只怕已经出京了。
贤妃的双臂垂落,木棍掉落在地,她出神地看着鸟笼里不得自由的画眉鸟,叹道:这还是我的孩儿啊。
本宫一手教出来的绝情男人,和他父皇,真是没有什么两样!桑家那边呢?邱氏含混迟疑道:只怕,已经准备好告御状了。
若真让桑家闹起来,贤妃身为桑家出去的女儿,不论成败,也都要脱一层皮。
贤妃嘲弄地笑道:事情从来都做得不干净,永远让本宫替他收拾烂摊子!他怎么不再狠心一点,将桑榆晚也照淫.乱的罪名打死了事!她大袖一摆,走,上太极殿去!……君至臻的军队出发攻打漠南在即,当时说起时,苗璎璎并未丝毫阻拦,而是极力赞成他去,但是前路凶险难料,要他务必保重。
这几日,她留在房中,给他缝补衣衫,君至臻是武将,身上的衣裳总是无意中蹭烂刮坏,苗璎璎想在他们开拔前将他的衣物全部补好,只好挑灯夜战。
她不歇息,君至臻也睡不下,陪着她灯下闲话。
因为又要分开,彼此似有说不完的话。
君至臻更好奇她会做女红:璎璎,你从小就不爱捻针穿线的。
这你都知道?苗璎璎从灯下眼波微横,笑靥嫣然望着他。
君至臻颇有几许自豪:自然,璎璎,理解一下,我暗恋你有十二年了。
苗璎璎低头暗暗地偷笑,口中却解释了:以前宅在家里没事做,跟着恒娘学的,你莫嫌我手艺不精,我补的就是没有恒娘好看。
君至臻连忙摇头:绝不会嫌弃,荣幸之至。
苗璎璎唇角的笑容更深:三殿下的嘴越来越甜了,看来是无师自通。
奖赏你一粒葡萄吃。
那罗汉床旁支着一张高及腰腿的长脚凳,一只玺花碧玉盘,盛着水灵灵的葡萄,苗璎璎腾出右手,素手从葡萄串上寻了最饱满的那颗,紫莹莹的葡萄随着她纤细的食指轻撇,便落到了她的手中。
她将葡萄拈着塞到君至臻唇边,他目不斜视,便张唇含了进去,齿尖一动,沁甜的葡萄汁便满溢而出,整个舌尖都卷起了甜蜜。
他在就着灯火看她,纱灯罩着的烛光,深一层浅一层地贴着她雪腻的肌肤,犹如海棠生晕,清贵高华,娇嫩的粉靥颜色愈发的浓郁,更添了一丝不易见的美艳,君至臻胸口砰砰地跳:璎璎。
苗璎璎头也没抬,手中自顾穿针引线,懒懒地回:嗯?君至臻眸色变深了许多,喉结上下滚动,你,坐我怀里来好么?苗璎璎不假思索,顺从地停了针线,便坐到他的腿上,脸颊依偎向他的肩头,垂眸继续做手里的活,他将双臂静静地拢着怀里的妻子,忍不住,在她饱满美丽的脸蛋上蜻蜓点水地亲吻。
香甜的葡萄味余韵犹在,伴随着一点点蚕食的吻,仿佛沁入了她的皮肤里。
苗璎璎被亲得痒痒,肉麻骨酥,差点儿融化在君至臻的怀中。
心知他要走了舍不得自己,遂想多和自己亲热,也没阻拦,你小心点,我要给你补衣裳的,别补坏了。
君至臻亲着她的脸,口齿已经含混不清:坏了便坏了,无所谓。
苗璎璎正色道:那可不行,你是主将,我可不愿让人看到我夫君穿得破破烂烂地出去打仗,别的不说,气势就不够。
你得威风堂堂,让那些胡人兵都望风而逃。
忙碌地亲着妻子脸蛋的秦王闻言,唇中溢出一道笑音:你今日在议事厅,怎么不叫我‘阿宪’?苗璎璎脸蛋一红:那么多人在呢,我可不会叫。
君至臻道:我以为璎璎不会害羞。
他说的是,前不久她那样勾他的事。
那次是小别胜新婚,她确是有几分食髓知味,所以贪图新鲜多缠了那么几天,被他一直说到现在,听说连外人都知道了,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呀?她每次想到这件事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苗璎璎拿起她正在补的披风捂住了脸:你别说了!君至臻将她的小手握住,拿下来,脸色却极为正经:璎璎,我很喜欢你那样缠我,但最近你却对我冷淡了许多。
苗璎璎偷偷瞥他:你还不知道?什么?君知行请旨犒边,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要到。
君至臻自然知晓这件事,可是,他突然不快起来: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苗璎璎道:自然有关,出征漠南的事,陛下始终不肯批复,可见对凉州这边不明形式,心存怀疑,君知行来犒边,便是奉命出使的钦使,等他们来了,我们要想法好好招待,争取让君知行替我们陈情,得到陛下准允。
虽说陛下按下不答应,也不会妨碍凉州军北伐,但有了圣谕,至少不用担心后防。
这几天我都头疼死了!君至臻听到她说我们二字,是完完全全将她和自己划归了同一阵营,而旁人只是旁人,心口一荡,旁的什么都没有再听进去,垂眸便吻向他的王妃。
盛情难却,可不是她缠着不放。
苗璎璎婉娈相从,一声三哥柔柔弱弱、跌跌宕宕地溢出口腔,变成了更加撩人的亲昵爱称,引来他更加的激动。
关于缠着君至臻那几天,导致他误会自己热衷此道,并过犹不及地满足她,苗璎璎突然开始后悔了。
作者有话说:这个爱称,就和男人喜欢让自己的女孩儿叫自己哥哥一样,啧啧,腻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