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2025-04-03 04:18:28

苗璎璎在寝房内先歇下了, 庆功酒筵的动静很大,她不可能完全睡着, 只是浅浅地眯了一会儿, 也不知为何,今夜她心神不宁,总觉得眼皮一直再跳,跳得厉害。

她实在坐不住, 便翻身起榻, 双脚趿拉上自己的绣鞋, 举着一支蜡烛, 慢慢摸索到墙边。

前厅灯光璀璨, 觥筹交错,苗璎璎将蜡烛吹灭,挽起踏跺上莳萝置下的六角铜茎垂幔莲花灯, 慢慢悠悠地踱到前厅。

此时,她忽然听到禁中天使拉长了公鸭嗓的嚎叫——圣旨到!那一瞬间, 便好似有一把利刃突然插入了庆功宴中间,周遭鸦雀无声。

苗璎璎心里一紧,眼前飞快略过一行翡翠罗裳衣影, 像鬼魅般朝着他们喝酒的花厅里飘过去,苗璎璎放下莲花灯, 也紧紧追随而入。

秦王接旨!天使中为首的老内监目不斜视, 紧盯着秦王。

但在众目睽睽相视之中,所有人都感到分外诧异。

他们才打了胜仗,驱逐了胡虏, 复我汉家荣光, 难道陛下这么快就得知了此事, 前来嘉奖的内侍都已经千里迢迢从玉京赶来了凉州?秦王,还不上前?莫非殿下打了胜仗,便想抗旨不成?老内监显然内心不够,见君至臻仍没有接旨的打算,不禁扬高了嗓再一次向他强调。

君至臻在一众部将的眸光凝视中,缓步来到老内监的面前,屈膝,臣,陇右节度使,君宪,接旨。

屋内的光好像突然不那么亮了,看不清秦王此刻晦暗的脸色。

苗璎璎立在人堆之外,眼睑搏动得厉害,可是看到他在人群中孑然清傲地跪在那里,心却感到莫名疼痛。

漆黑的阴翳笼着他的一侧脸庞,只在人影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一线偏麦色的坚毅下颌,单是一个剪影,都那么傲岸。

可苗璎璎觉得,这个时候下达的那道圣旨……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内监展开圣旨,一丝不苟地开始宣读: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秦王君宪,召令而不回,私率大军,侵轧北人,实乃僭越职权、玩忽辱圣之举,弃黎庶于水火,枉天恩以阴违,其状罄竹难书,有负朕之栽培,朕不胜疾首痛心,特褫夺秦王紫绶玉螭,允尔自裁谢罪于天下。

钦此。

话音一落,秦王左右皆瞋目而视,发上指冠,李由磨牙挺身而出,一挥袖袍:不可能!苗璎璎正站在人群之后,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可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陛下这道圣旨,是赐死的诏书!这根本不是什么嘉奖令,而是一张催命符!她强行拨开人潮,朝花厅奔了进去。

不光李由,戚桓、徐节、柴生等人,无一不是义愤填膺,每个人都站了出来,甚至拔剑相对。

你念的什么诏书?秦王率军北伐大捷,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欺辱我梁人百姓,陛下非但不奖,反而要诛杀有功之臣?是何道理?对,一定是你这老阉竖假传圣旨!说,你背后主使是谁?我不说我便提剑一剑宰了你!老内侍给人传了一辈子的圣旨,何曾见到过如此激烈的阵仗?看着样子,他们就算真提剑,将自己就地正法,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连忙摇头挥手。

这,这不是老奴杜撰的!这是圣旨啊!圣旨是这么写的,老奴不知道,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秦王勿杀我,勿杀我……李由说什么也不肯相信,冷笑道:不是你杜撰的?我不信!我今日就杀了你,回头再向陛下请罪,祸事是我一人闯下的,是我的过失,便是要五马分尸,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拔剑就要向老内侍砍下去,老内侍眼看剑锋拂下三尺寒芒,就要从自己头顶劈落,吓得当场尿崩,但也说时迟那时快,李由的剑刃根本没来得及将老东西的头颅削下,却被一只手抓住,李由定睛一看,吃了一惊眼珠凸出:殿下?君至臻的一双肉掌抓着那剑锋,人毕竟是都是肉做的,此刻,大片的鲜血淋漓地从掌心渗出,沿着剑刃滑落一段,便汩汩滴落,地面,一朵朵血色的梅花怒放,很快,便汇聚成一滩。

李由不敢再用劲,连忙撒手撤了剑。

铿锵一声,宝剑掉落在地,剑刃兀自颤抖着发出轻细的龙吟。

秦王……秦王!所有人都在叫他,或哀痛,或震惊,或觉得可惜。

君至臻慢慢转过身,将老内侍手里的圣旨捧了过来。

一直到此刻,他都难以相信。

父皇从小不喜欢自己,虽说不上厌恶,也没什么父子天伦,但对他的教导一直不少,只是比不上对太子和知行悉心。

为了得到那一点的关怀,他逼迫自己做自己不爱的功课,哪怕是太子皇兄,也有学累的一天,也会出宫去游行观花,在街头掷果盈车,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却日复一日埋首于书山剑影之中,不知疲倦,不知年岁。

父皇一丁点的赞扬和鼓励,便会让他觉得满足。

可是后来,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了,人的好恶,有时候是注定了的,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就算他再为此努力百倍千倍,那些不喜欢你的,有偏见的,终究是不会喜欢。

这道圣旨,是真的。

每一个字,都是父皇亲笔所写,银钩铁画,字迹风骨遒劲,如亭亭山上松,印玺也是真的,猩红夺目。

明帝有一个习惯,他盖印玺时总是习惯右边侧歪,连这个细节都对得上。

圣旨是真的。

当君至臻这句话一出口,满堂哗然。

徐节都不得不为之露出震惊的颜色,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有秦王熟知明帝陛下,他都说是真的了,那这圣旨,绝无伪造的可能。

老内侍也为之松了一口气,他悄悄儿地将脑门上的汗珠用自己的惨绿衣袖抹掉,多谢秦王殿下为老奴正名,既然这圣旨是真的,殿下——君至臻自嘲地负起双手,目光在人群中环顾,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的眼睛都仿佛在劝他,君至臻叹道:我原以为,此战之后,能得与璎璎归隐,终究是要辜负她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心沉入谷底的感觉。

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在越陷越深挣扎不得的泥潭中,苦苦求生多年,终还是被断了一线生机。

君至臻哂然,腰间饮血的长剑被他抓在手里,横剑于前,引颈就要朝着剑锋割去。

众人阻之不及,眼看那剑锋就要擦过脖子上的血管,这道血管一旦割破,纵使大罗神仙也不救!殿下不可!殿下!没有一个人有那个能力,能在秦王出手之后,将他的命从他自己手中抢下来。

不过瞬息之间,人群中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呼声,众人来不及细视,只见王妃从人潮中挤了进来,犹如灵猫般伶俐扑向君至臻的剑锋,那剑刃在离咽喉不过寸余之处,被苗璎璎双掌抢下。

她也不管那杀人如麻、剑下亡魂无数的剑刃有多么锋利,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将剑锋抓住,不让它划破君至臻的颈,血如泉水般漫溢而出,君至臻感觉阻力,恐伤来人,便没再施加内劲,蓦然睁开眼,望向身前抓着他剑的人,是苗璎璎。

他的爱妻。

这一剑下去,他势必最辜负的人。

苗璎璎因为冲势太急不能刹住,几乎半跪在地上,要沿着君至臻胸膛瘫滑下去,君至臻随着她跌落,身体犹如被抽离了脊梁般,也随之滑跪在地面。

这时,苗璎璎与他的眸光碰上,看到他的瞳孔中犹如一片死水,再无波澜,手里一点都不疼了,心脏才像是真正被剑扎了个三刀六洞,千疮百孔。

别,别……她好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口中来来回回地喃喃着的,便只这么一个字。

别离开她,别抛下她。

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前线都大胜了,他们离归隐只差了最后那么一步。

一步之遥而已!璎璎,他漆黑的眸,只是动了一下,看了看她,神色平静得如一面裂痕斑斑的古镜,放开。

苗璎璎死命抓着剑锋,嚎啕失声:不放!我不放!她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将剑还给他。

璎璎。

君至臻微微勾了勾嘴角,如以往那样唤着她。

每一次,当他喊他的名字时,总是那样温柔,从来舍不得有一丝脾气,只是这一次他眼中波澜不惊,毫无求生的意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算我不自刎谢罪,你和老师也会受到牵连,圣旨已下,不可能有别的选择的。

他抬起手,满是鲜血的掌心抚上她的滚烫的面颊,她的点点泪痕如雾光一般模糊了视线,感受着炙热的手掌,卷着残存的血腥肃杀之气缓慢地滑过自己的脸庞,那么小心翼翼,那么珍重疼惜,那么……眷恋不舍。

苗璎璎突然道:阿宪,你别冲动,我们还有别的办法的!我们回玉京,这就回玉京,求见陛下,你忘了么,扶苏和胡亥,这一定不是真的……她语无伦次,断断续续,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什么救命稻草,她就往里边塞。

我……我……她突然想起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再一次泪水肆虐,涌出眼眶,啪嗒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阿宪,我有了你的骨肉……你摸摸他……是真的!他一直没有等到他的阿父回来,你真的忍心,让他变成一个遗腹子吗?满堂宾客,无不是英雄豪杰,此际也不禁湿润了眼,哽塞不已。

天子在其位谋其政,生性多疑,可他真的能够闭目塞听么!秦王征战在外,为国驰骋疆场,戎马倥偬,只为保境安民,功成身退之后与王妃一双人归隐田园,天子为何不信,宁可赐死亲子,也要满足心中那一点猜忌?砰——,君至臻手中之剑坠落在地,他怔怔地低下头,一片染了血的牡丹攒花纹软锦诃子下,贴着柔软温热的雪玉肌肤,那里已有微微的膨隆。

他一瞬不瞬,犹如痴愣。

苗璎璎带血的手掌捧住他的脸,将身支起而上,泪水蔓延过的嘴唇贴住他的额头,从他宽阔的额头,至修长的墨眉,至挺拔的鼻梁,滑落至嘴唇,甚至两鬓和耳朵,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每一遍都比之前更加虔诚,泪光点点,如飘零的星,苦涩地在唇舌间不断晕染。

她一遍遍地祈祷:活下来,活下来……她可以不管什么忠君,什么叛国,什么君要臣死,什么父要子亡,她只管留住她的夫君,她孩儿的阿父,她爷爷的弟子,她表哥的挚友,这辈子,哪怕他不再属于国家,也不再属于天子,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不准他死,他就不能轻易撒手人寰。

阿宪,活下来……苗璎璎呜咽着,泣不成声。

求你了……君至臻的乱发遮覆住他低垂的面容,置落膝头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但最终,那只手握紧成拳,因为过于用力,青筋毕露,掌中尚未凝固的血口又重新崩裂,豁开大片的血迹。

君至臻在满地的血痕之中,缓慢地抬起眸,此时,那老内侍突然发现秦王的眼睛犹如充了血一般猩红,甚至,有着不易见的阴沉冷蔑。

老内侍吓得心惊肉跳,竟为气势所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

秦王你——作者有话说:这章早就想写了,开文之初就在幻想的场景,还是写得有点拉哈哈哈,很难描绘出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