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遂安已经是五个月前, 那时候是夏天,这时候是冬天。
随颜帆没有提前和外婆说放寒假的时间,想给她一个惊喜。
行李箱的车轮碾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道上, 时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
村长正在自家院前的小径上给野花浇水, 听到行李箱的声音,他回头。
眼睛亮了一瞬,他喊, 小九!随颜帆弯着眼睛和他打招呼:村长叔叔。
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我好去镇上接你。
村长走过来接住她的行李箱, 笑得很和蔼。
和森哥一起回来的,黎叔叔派车送到村口。
你外婆应该在家——村长点头,没有松开她行李箱的意思,她每天都坐在门口等你回来。
你回来.也好啊, 她见到你肯定开心。
随颜帆脚步微滞。
离家的时间太久,她甚至快忘掉外婆的期盼。
又往前走几公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 随颜帆看到夕阳下的外婆。
外婆坐在一把用竹条编织的藤椅上,一个人孤零零的朝远山的方向在看。
这是随颜帆遥远的记忆中出现过很多次的画面。
在过往的十几年, 她外出求学, 外婆就是坐在家门口等她回来。
随颜帆是个没有归属感的人,可有外婆在的地方她都想多看上两眼。
外婆。
随颜帆放下书包, 往外婆的方向跑。
闻声,老人转过头。
脸上的表情从平淡到浓烈就只有三秒钟。
我们九九瘦了。
她伸手摸随颜帆的脸。
随颜帆蹲在她身边, 把头埋进她的腿弯处,轻轻摇头。
她没瘦, 是外婆瘦了。
瘦到她刚刚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除了增多的皱纹,随颜帆还看到她皱纹内侧凸起的骨头。
明明, 外婆没有这么老的。
她读高中那年, 外婆还骑着三轮车去镇上接她。
她腰板虽然不够挺直, 但可路过的风.鼓起她的衣服.还是为她的背.凝结出一道挺直的线。
她说:九九,再坚持坚持,等你读了大学,就不用过这么辛苦的生活。
她还说:你离家远一些,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不要管我。
又温存一会儿,随颜帆把头从外婆腿弯处直起来。
外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揉了把她的脸: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是您说不管我长多大都是小孩的。
是,外婆说的。
外婆老了。
把说过的话都忘了,都怪外婆。
随颜帆摇头,搀着她进院子。
在进院子之前,她把自己的书包打开,把提前准备的礼物给村长拿一份。
村长推脱,让她留给外婆吃,随颜帆正准备说还有,院子的门推开,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
这上过学的就是不一样,知道什么样的人该贿赂。
女人语气酸溜溜的,带着不满。
随颜帆没理。
这些年的冷嘲热讽她听习惯了,再听到的时候心情起伏并不大。
外婆也没理。
她拉拉随颜帆的手,阻止她往院子里的方向去。
九九,你成年了,外婆补你个礼物。
老太太一只手被随颜帆搀着,另一只手握着拐杖,引她往西侧走。
村长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脸上也带着莫名的笑意。
随颜帆很快看到,在这条小径的尽头有一间朱红色墙砖堆砌的屋子。
面积不大,方正的。
屋子前面种了几排不知名的花。
九九的新家。
外婆转过头来看她,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课本里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吗?随颜帆点头。
她没想到外婆给她盖了间屋子,让她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
以前也想过搬出来住,可是她们钱不够,盖房子需要征用土地,需要给村里申请。
舅舅为了面子,也因为怕背上不孝的名声,始终没同意。
随颜帆不知道外婆用什么办法盖的这间屋子,但她知道,一定很不容易。
三人进院子,院子小,除去一间堂屋、一间厨房,空余的地方就只有40平不到。
可随颜帆很开心。
但转念一想,如果她不在家,外婆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年纪大,没人照顾。
看出她的疑虑,外婆开口:我平常住在你舅舅家,只有你回来才住在这里。
九九,这间屋子是给你盖的,不管走多远,你回来都有个家。
随颜帆又抱她一下,说,谢谢外婆。
乡野间的风吹起二人的衣袖,夕阳下的屋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
吃完饭,天色逐渐昏暗。
随颜帆陪外婆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月光洒落时,她给外婆洗脚,搀着她在床上躺下来。
外婆的呼吸声逐渐平稳,随颜帆拿着手机去庭院。
她坐在庭院中央的一块石阶上,把手机屏幕点亮,看见温穆给发了很多条消息。
【到家了吗?】【外婆身体好不好?】【丢了?】【需要我报警吗?】【随颜帆?】【随小九?】……每一条都是问句。
随颜帆又往上面翻几页。
自从从富景山庄回来的路上他问为什么不回消息.自己说是因为不是问句之后,他发过来的每一句都是问句。
就连最后一条——【我刚吃完饭,陪离离看电视?】一个标准的陈述句,后面配的也是问号。
随颜帆心里堵得慌。
明明回家前,她把自己的勇气值调到了最高。
可是从见到外婆的那刻开始,她为自己活一把的勇气已经全部清零。
她看着庭院不远处的那簇洁白的小花,突然回忆起很多东西。
外婆藏在柜子里瓶瓶罐罐的药,外婆愈加佝偻的身体。
她还想起自己是六岁那年回到外婆身边的。
和电视里演的不一样,她不是拥有水晶鞋的灰姑娘,也不是有恶毒后母的公主。
她没有任何的主角光环,也没有改变现状的外挂。
她只是一个村里长大的孩子。
这里很穷,整个镇下面的村子都穷。
她生理学上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个镇上最穷的村子里出生。
她听舅舅提过,父亲和母亲在镇上的一家工厂打工时相识。
两个人一见钟情很快订婚、结婚,又生下她。
也因为生下她,二人本来还算平静的生活被打乱,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
爷爷奶奶因为她是个女孩对母亲态度骤变、恶语相加。
她的母亲也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竟然生了个女孩,就在她出生后的第三个月偷偷离开了这个地方。
再后来,就是她六岁那年发生的事。
那时候她有了一些记忆。
她的记忆就是一向性格暴戾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第二任妻子生了个男孩摆了三天酒席。
摆酒席那天,她被奶奶关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
奶奶说,丫头片子不用上桌吃饭。
在那间黑暗的屋子,她看着屋顶上的那扇窗户,突然就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人。
到了晚上,屋子很黑,偶有光透进来,可是一点也不亮。
她抠起地板上的一块砖头,想把窗户砸碎,想让光透进来。
但她个子太矮,她够不到窗户,那块砖头还砸到了自己的额头。
外婆就是那个时候进来的。
她从光里走进来,把自己抱到怀里。
她说:九九,你愿意和外婆一起生活吗?她点头,她愿意。
她断续的记忆里,外婆曾经来看过她几次,给她买吃的,给她买衣服,还送了一套铅笔。
但是外婆从来不敢进她家的院子,因为她爷爷奶奶不允许。
那天外婆抱着她,和爸爸吵了一架。
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外婆发火。
那个后来坚持让她读书,告诉她读书改变命运,告诉她九九是外婆的礼物不是累赘的人——那是随颜帆唯一一次见她发火。
再之后。
外婆带着村长,争到了她的抚养权。
也不是争,是很轻松就拿到她的抚养权。
——父亲的新家庭因为有了个儿子过的圆满。
母亲离开遂安之后,除了寄钱,再也没有回来过。
偶有听村上的人提及,她过的很好,凭借着自己的样貌在城里过上了好日子。
最近一次有母亲的消息,是报志愿那晚,外婆拜托老师把她的志愿改成了延陵大学,因为外婆听说她女儿就在延陵生活,条件很好,说不定能照顾她的小九。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再然后她就十八岁了。
没有人记得她。
仿佛她只是她们年轻时偶然犯下的一个错误。
把她丢弃,错误被填平,一切都如同没有发生过。
她经常会想。
如果没有外婆,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没有她。
或许她会在被关到小黑屋的那晚消失,也或许她从小黑屋出去,在一个小河边消失。
那几年,她研究过很多让自己消失的方法,是外婆让那些方法一个个破碎掉。
明明,外婆也辛苦。
要在舅妈的面前受气,要做很多很多的零活才能顾住她们的家用,要教她长大,让她读书识字,要在她灰暗的人生里染上颜色。
想到最后这个词。
随颜帆心脏重颤一下。
她觉得自己几乎快有精神分裂的症状。
她脑子里不停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有个说。
随颜帆,你得给我个机会,不是吗。
还有个说。
小九。
你不能把给了你第二次生命的外婆给忘了。
这两个小人,弯着眼睛,伸着拳头。
它们还说。
随颜帆,这是个单选题。
你得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