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思云到咖啡馆是上午十点。
随颜帆已经坐在这里吃了一整块蛋糕。
看她提着包走过来, 随颜帆抬眼,问,什么事。
她没有闲暇时间和她做话题铺垫。
随思云今天没有化妆,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短短一天时间憔悴不少。
她抿口咖啡, 直切正题:帆帆,你能不能和你男朋友说,不要让我老公.和我离婚?随颜帆觉得她能把这么绕的关系一口气表达明白还挺厉害:纠正你两个问题, 第一, 不是我男朋友,是我老公。
第二,你说的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随思云有些诧异:你们结婚了?他家里人不介意?你自己不介意?我听人说你不是——如果是聊这些,我觉得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随颜帆打断她。
随思云因为要拜托人, 尽量收敛自己的脾气:帆帆,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当时和你男朋友的叔叔分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窗期。
我现在这个丈夫, 也是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
为了和他在一起, 我帮他带孩子,还要孝顺他父母。
那天在剧院你也看到了, 两个孩子都不听话。
她和现任丈夫在一起的过程很艰难,在一起之后也没有想象中的光鲜。
那时温斯严为了保住自己在公司的地位和她分手。
分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 她在他们那个圈子变得名声很差。
现在这个丈夫是两年前她在一次酒会上认识的。
他醉酒被她送回家,她用了一些手段让两人发生关.系。
但男人并不想结婚, 是她找到他父母跟前,又找到他孩子面前, 让他不得不娶她。
那个女孩是他和第一任妻子生的。
第一任妻子生完没多久就生病去世。
两位老人重男轻女, 一直想要个孙子。
所以逼着他娶了第二任妻子, 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个男孩。
但男孩刚出生,她就和他提出了离婚。
理由是他根本不爱他,他眼里只有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再到后来,随思云和他结婚。
随思云婚前的承诺是她不会要自己的孩子,并且会对他的一儿一女视为己出。
丈夫经常不在家,随思云很快发现两个老人只疼孙子,对孙女态度很差。
她为了讨好两位老人,很自然的,也只对男孩好。
我不知道你们那天和我老公说了什么,但他回去之后就要和我离婚,还说他自己的女儿他自己疼。
帆帆,我年龄大了,我不能离婚。
我又没有孩子,如果离婚他肯定会让我净身出户。
你知道的,我没有坏心,我就是穷怕了。
再者说,你现在也和你男朋友结婚了,当年的事并没有对你们产生影响,你不应该是恨妈妈.想让妈妈过的不幸福吧?随颜帆安静的听她说完,抿了口奶茶。
奶茶味道很甜。
但是心里有些腻。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过来,觉得浪费时间。
见她不开口,随思云继续道:我没有文化也没技能,年轻的时候还能靠这张脸,现在年纪大——你梦到过外婆吗?随颜帆又一次打断她。
帆帆。
随思云喊她一声,不知道怎么把话题折回去。
外婆去世的时候你没有回来,那你肯定也不知道.她闭眼前提了你的名字。
随颜帆平静的说:我特别庆幸,她提你名字说的是.我可以不原谅你,而不是.血浓于水.要我理解你的苦衷。
今天过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诉苦,只是为了告诉你,你配不上‘妈妈’这个称呼。
当然,你说不定做别人的妈妈做的很好,但在我面前,你不配。
随颜帆又抿一口温水,她发现自己也是人,心情会有波动。
除了说你不配,我还想说.我现在终于发现自己错的多离谱。
你打着为外婆好的名号.成功做到了让我和我男朋友分手。
你利用我性格的弱势去完成你自己嫁到温家的计划。
说到底,你自私的天性从内到外,从头到脚。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厌恶这个世界,我在想凭什么我遇到的是你们这样的爸妈,我是真的很讨厌你们,就算讨厌让我很累。
可现在我想通一些,所以我来见你,我摒弃外婆从小教我的礼仪,来表达自己对你的厌恶。
你们是真的不配为人父母,如果你会梦到外婆,那也会是噩梦。
不用再联系我,我不会再和你见面,想说的话我今天全部说完,你和你丈夫的事更和我们没关系。
不管怎样,母女一场,祝你抱着自己的私欲安然度过余生。
随颜帆没有等她的反应,说完这番话,她就提着行李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时候,她倏然回忆起。
读大学时,她有个刹那感谢过随思云。
她觉得。
如果不是随思云,外婆不会把她的志愿改到延陵。
如果她没有来延陵,便不会遇到温穆。
可是她现在想通了。
人类从来不应该感谢苦难,更不应该感谢那些带给自己苦难的人。
因为苦难带给你的伤疤,需要你自己.用一生.甚至比一生更久的时间,去治愈。
治愈的时间那么难捱,怎么可以感谢她。
*走到咖啡馆门口,随颜帆蹲着原地吹了阵冷风。
在这片风中,她给温穆发了条微信。
微信上写。
【我不想和你分手。
】信息发送成功,她长抒一口气。
当年在这里做下的决定。
终究还是能在这里改掉。
她庆幸。
*当晚,高铁抵达遂安是九点,随颜帆找了个酒店住下。
她给温穆报了平安,温穆让她早些休息。
两个人都没有提那条微信的事。
次日上午,她去一个私人医院见医生。
医生叫邢蕾,是陈老师介绍给她的心理医。
外婆去世之后她视力出问题,全身的检查都做一遍但没有发现病症。
院长建议她看心理科。
最近睡眠怎么样?邢蕾按照她的习惯给她倒了杯冰水。
那天收到随颜帆消息,她说的是视力出现几次问题,但没有提睡眠。
还是很短。
随颜帆坦白,大部分的时候只能睡两个小时。
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随颜帆点头又摇头:我和他结婚了。
她只说这一句话,邢蕾就发现一些问题。
你还是没有和他聊当年的事?有些不敢。
随颜帆摇头,是因为这个,我才心理有症结.视力出问题吗?我之前不是已经完全恢复了吗?我也没有再看不见,只除了失眠。
可是失眠明明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的症状……帆帆。
邢蕾轻声喊她,示意她喝口水,药物是辅助,我的心理干预也是辅助,你之前的情况很正常,现在也正常,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自己去解开困惑你.牵绊你的结。
你连结婚都敢,为什么不敢和他聊呢?或许等你聊完,你发现那些事都是小事。
你还记得在延陵,眼睛看不见那几次,是遇到什么具体的情况吗?第一次视力出问题是因为他带我回之前的公寓吃饭。
再后来——随颜帆努力搜索自己的回忆。
忽然就在这片回忆里忽然就想起一些东西。
再后来,他一直对我特别好,我觉得歉疚。
我没有为当年的事和他道歉,我觉得歉疚。
我们中间有空白,我一直逃避.避而不谈,所以一旦遇到一些让我心情有起伏的事,我就会视力出问题。
你自己也明白这些道理。
邢蕾鼓励她,你要是愿意相信我,你就开口和他聊聊这几年,等聊完还是有病症,你再来找我。
随颜帆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点头:我昨晚的睡眠好像好了一些,因为我昨天骂了一个我很讨厌的人。
而且我还在当年决定和他分手的地方和他发了信息,我说我不想和他分手。
她今天早上看到自己的睡眠年龄是四十岁。
很难得。
你做的很棒。
邢蕾表扬她,你在为自己解结,你做的很好。
随颜帆又缓了一会儿情绪,走出医院。
站在医院前的马路上,她想起曾经在这个地方,她面对着很多仪器做治疗,吃过很多药,和医生聊过很长的天。
她是确认自己康复才回的延陵。
但她却忽视了心理问题是病也不全是病。
因为身体上的病症会痊愈。
可是心理上的病。
随时能愈合,也随时能复发。
*随颜帆在县城转一圈,买了束雏菊回乡下。
她去了外婆的墓碑前。
想和外婆聊聊天。
今年来的次数好像多了一些,您别嫌烦。
随颜帆坐在地上,把周围的杂草拔掉,看着外婆的照片静默许久。
山间的冷风在吹拂,她的心也跟着七零八落。
又坐一会儿,她整理了下头发,在一片静寂中娓娓开口。
外婆,我准备回去和阿穆坦白,我想先在您这打个草稿,您帮我听一遍,如果我有说的不好的地方,您晚上托个梦给我,我及时纠正。
她停顿几秒,在思考开头:我是不是应该从分手那天说起?随颜帆眨下眼睛。
如果是从分手那天追溯,她便不得不回忆起那个咖啡店。
在那个咖啡店,随思云和她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外婆为了让她留在延陵,停掉了自己所有的药。
外婆身体不好,一直是在靠着药物维持生命。
所以她停药是想慢慢的接近死亡,为了不拖累她,为了不让她回到小县城。
外婆还想把看病的钱留给自己当嫁妆。
第二件事,温穆为了她和家里人闹翻。
温穆回国后准备陪她回遂安,放弃自己在延陵的事业。
他还和自己的爷爷求情,说他可以不要任何的家产。
随思云说:你何德何能让她们都为你退让,她们为你退让.你又能回报什么。
她还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事自古皆不能全,你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
所以她和温穆提了分手。
她觉得他那么优秀,和她分手后,他应该能很快治愈自己.找到更好的人。
可是外婆不行。
她只有外婆,外婆也只有她。
就秉着这么自私的想法,随颜帆回了遂安。
回遂安后。
她发现,随思云隐瞒了她一些事。
比如外婆不仅停药,还有过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
她回去的时候,外婆正躺在医院,因为身体消瘦,加上很多病症,她的生命在以倒计时的时间出现。
外婆说:九九,对不起,是我老糊涂,我只想着用这种方式让你别回来,却忘了假如你知道这件事,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随颜帆摇头。
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很痛苦,痛苦到从那个晚上开始陷入了周而复始的失眠。
外婆躺在病床上,给她讲故事。
外婆活在歉疚里,她也是。
她恨自己对外婆的疏忽。
外婆恨自己用错了方法的爱。
那段时间随颜帆强撑着让自己正常,在外婆面前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外婆不在的地方,她心脏疼到难以忍受,只有靠药物才能缓解一些痛苦。
10月3号那天,外婆给她梳了次头发。
细软的发丝被外婆绑成一个马尾辫。
外婆说:我刚接你回来的时候就帮你梳的这个发型,你很喜欢。
外婆一直在笑,眼角的纹路连成一道波澜。
外婆的手掌拍在随颜帆背上,说了她很多小时候的事。
说她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寄人篱下只能跟着自己吃苦。
她还说是自己能力不够,没让她的小九过上好的生活。
外婆说要是知道她的小九这么痛苦,她应该跟着小九离开这个地方。
随颜帆趴在外婆的膝盖上一直摇头。
她看见自己的眼泪一串串滚下,滴在外婆身上晕成一片。
她没觉得吃苦,和外婆在一起,从来都是开心的时刻更多。
她也从未想过让外婆离开这里,因为她知道这里是外婆的根。
……那天的遂安下了雨。
乌云把天空晕染成灰色。
在一片灰暗里,外婆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前,老人的最后一句话是。
九九,外婆求你过的好点,求你自私。
她点头答应。
在外婆脸上落下最后一次亲吻。
然后。
外婆的衣服被换成白色。
外婆的身体被推到殡仪馆。
一个把她从深渊里解救出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就这么安静的变成一堆灰烬,躺在一块盒子里。
从六月到十月,随颜帆陪伴外婆四个月。
在这短短的四个月。
她把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弄丢。
之后。
她跟着舅舅为外婆举办葬礼。
葬礼上,舅舅和她道歉。
他说:是我忽视了你外婆,我以为她自己在那个小院生活的很好,但没想到她竟然用不吃饭的行为让自己离开。
她是在怪我,怪我懦弱。
舅舅的忏悔很长,随颜帆不太记得。
唯一记得的就是她从没有听舅舅说过那么多话。
自从她被外婆接到舅舅家,舅舅对他们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冷不热。
其实她偶尔能感受到,舅舅并不讨厌她,可是他还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他的爱要给他们,加上舅妈不喜欢她,舅舅也只能在舅妈的要求下不过问她们的生活。
那天,他一直在道歉,他觉得外婆是在对他的懦弱和疏忽抗议。
不然为什么,外婆饿的已经几乎奄奄一息,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才终于去看她一眼。
……或许,死亡就是一面镜子。
它让活着的人开始辨别自己曾经的过错,也后知后觉陷入周而复始的反思。
同样陷入无穷尽反思的随颜帆为外婆守了三天孝。
葬礼结束之后,她身体没撑住,晕倒在外婆的墓前。
她被送到医院。
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
陈老师带她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院长说身体没病症应该是心理问题。
当晚,她见到邢蕾。
邢蕾给她做心理干预,努力进入她的世界和她聊天。
但是她太难打开。
邢蕾用三天时间才打开她的内心的一个小角。
外婆去世的第四天,她视力恢复。
陈老师请假陪了她一周。
她不忍心再让陈老师担心,只能强撑着,让自己积极治病。
她开始吃药,开始不停的去邢蕾的医院做治疗。
她把之前断更的小说捡起来,在网络世界和忙碌的生活里努力治愈自己。
因为,她还在外婆的遗物里看到了温穆给外婆寄的信。
她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读大学那几年温穆和外婆一直在用书信交流。
有封信里,温穆写:外婆,我会对她很好,像您一样。
看到这句话,她哭了一个晚上。
她在想,她忽略了温穆对自己的感情。
她分手的时候只记得长痛不如短痛。
却忘了短痛也能变成长痛,变成永不痊愈的疤痕。
想到这些,她开始振作,开始努力治疗。
她想如果她心理问题恢复,如果她视力不再出现问题,如果她有一些积蓄,她就去找他。
和他道歉。
她想告诉他,他从来也是她的第一选项,和外婆并排的第一选项。
如果他没有新的感情生活,她就再问问他还愿不愿意要她。
如果他有,道歉的话,她也不再说。
可是,治愈的时间好慢,好长,好难捱。
她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漂泊了无数个城市,吃了数不清的药,看了很多的心理医生,才终于让自己变成一个有些正常的人。
正常之后,她回延陵。
她知道了温穆这几年的感情是空白。
知道那些网络上看到的和他有关的报道不是事实。
她庆幸,但也愧疚。
愧疚的时候发现道歉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事,因为道歉说不定还还会激起他不好的回忆,让他再难过一次。
所以她迟迟没有说出口。
但没想到他突然和她求婚。
她所有的计划被打乱。
她面对他,心底最真实的诉求就是重新和他有个共同的世界,所以她没有拒绝。
她是为了他才回的延陵。
她知道《归》这部剧的投资商是朽木传媒。
而朽木传媒的最大股东是叫温穆。
只是一切都很突然。
她什么都还没讲,温穆便和她求婚。
她们去领证。
她们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可在她眼里,这个家有些像海市蜃楼般的幻境。
如果幻境被戳破,她还是孑然一人活在现实中。
其实有好多次,她也想过坦白,但每次话都唇边,她都说不出口。
她还想的是,假如她坦白,她提到外婆离开这个世界的原因,万一温穆也陷入情绪死穴。
万一,他也会愧疚。
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事。
因为,他才是那个最无辜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