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6 章

2025-04-03 04:19:26

东宫。

李胜荃颤颤巍巍地抬头, 只见平素清隽温润的太子殿下,眼下戾气横生,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阴沉难看。

他是自萧晔少时便随侍身后的老人, 若说以前在这位的身上, 还能看到一些七情六欲的影子, 在经历了那年的大起大落以后,外露的情绪已经几乎没有在萧晔身上出现过了。

对外,他待人温文有礼,哪怕是对底下的奴仆, 也很少冷脸。

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来,那笑意从未达眼底。

殿下, 您、您不会是想要去闯衍芳居……去、去救人吧……说到救的时候,李胜荃险些就咬了舌头。

若非觑见萧晔是这样的脸色,李胜荃是断然不会用这个字的。

昭宁认回了她南戎的身份, 虽然……虽然……这件事情难称体面, 可一国天子, 想要一个女人, 又算得了什么?已经有过和亲的神女了,南戎怎么会在乎再出第二个?殿下身为太子, 又有什么立场阻止?这些,萧晔比谁都清楚。

但当脑海中闪过那夜撞见的昭宁仓皇失措的模样,他心里最后的那根弦, 啪的一声,断得一干二净。

仅仅是想到此时衍芳居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就足以让萧晔的理智瞬间崩塌。

他深吸一口气, 重重阖眸:起开。

这是真要闯了?李胜荃骇然, 把头叩得更低, 话音颤抖:殿下、殿下——宫闱禁地,衍芳居又是柔妃的住所,您贸然进去到底算如何一回事儿啊!殿下三思啊,万一、万一您真的撞破了什么……身为下人,他从不置喙主子的决定,可是这回他不敢不劝。

萧晔抬眼,淡淡道:不要让孤说第二遍。

再睁眼时,萧晔眼中一片清明,胸中的那股浊气和愤怒,似乎都在做下这个决定的瞬间消散了。

他很冷静。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走这一遭。

萧晔负手背于身后,快步向衍芳居奔去,他走得又急又快,身后不明就里的侍从压根跟不上他的步伐。

李胜荃挥着老胳膊老腿,迎着风眼泪都快跑掉下来了,却喊不住萧晔。

他心道,殿下,您图什么啊!您和这位昭宁公主到底有什么深情厚谊,值得这样做?红墙碧瓦在萧晔的视线里渐次后退,未消的残雪在檐角融化,滴答、滴答——像悬而未止的心跳。

像他的心跳。

或许他确实是疯了,萧晔想,这座巍峨的皇城让人发疯,在这里的人,要么已经疯了,要么就在疯的路上。

衍芳居的殿门紧闭,门钉上积了雪,肃穆庄严。

袖手立于宫门外看守的太监见太子殿下行色匆匆、脸色还沉得快滴出水来,悚然一惊。

他们还没来得及拦,便听得萧晔沉声道:孤不会为难你们。

说罢,他一扬手,守门的太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击晕倒地。

孤身来是一回事,带人去闯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晔独自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沉朽的吱啦声刺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麻,萧晔大步迈过门槛,绕过精致的影壁画屏,径直闯入殿中。

他没有给自己留思考的时间。

只要停下,哪怕只一瞬,他都会无法控制地去想最坏的结果。

萧晔带着殿外的寒气孤身闯了进来,他凌厉的眼神一扫,果真看到阴森森的殿内,只有两个憧憧的人影。

他的父皇只着了一身竹青的旧中衣,驳杂的长发没有束起,随意飘散在肩上,单看背影不像皇帝,倒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头儿。

在他的身前,还未换下南戎服饰的昭宁看见了萧晔阔步闯来,她瞳孔微缩,忽然身形一垮,跌坐在了地上。

可仿佛已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灵魂抽干了,她睁着眼,瞳孔里却依旧没有神采。

香炉袅袅升起的烟气里,景和帝循声转头。

白烟缭绕,被岁月侵蚀数十载的面孔与少女妍丽的身影对比鲜明,景和帝的眼光刚落在萧晔身上,还来不及惊讶,便听得他的好儿子开了口。

我来带她走。

是来带她走,而非要带她走。

萧晔没打算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他的视线稳稳地落在昭宁身上,声音一如既往地淡然,仿佛眼前的不是这样一个不堪的局面,而是再正常不过的兄妹相见。

景和帝转过身来,老迈的眼瞳精光一闪。

其实皇帝的年纪并不算大,堪堪是知天命的岁数,论起来还谈不上老迈。

不过他当了好些年太子,登基初时面对的又是让人糟头烂额的局面,殚精竭虑多年,如今还放浪形骸、纵情酒色,不曾好生养息,此时,田皇后若和他站在一起,看起来几乎就是两辈人。

你要带她走?意外之余,景和帝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讽笑:太子,别忘了,你还只是太子。

太子。

萧晔勾唇笑了笑。

孝道、伦理纲常、压倒性的皇权……他早习惯了这些加诸于身的枷锁。

萧晔从前曾以为在这些枷锁以外,他与自己的父皇之间,终归还是会有血脉亲情在。

好在,后来的风波打碎了这好笑的以为。

他十四那年,田皇后被指下毒杀害四皇子,田家亦被攻讦,短短一年间,废字就悬在皇后和太子的命门之上。

可后来情势急转,皇帝查清此案是宫中另一位高位妃嫔穆妃所陷害,赐她一杯鸩酒,连同她所出的五皇子亦被废为庶人,穆家亦因心怀不轨、意图谋反被株连。

沉冤得雪的故事背后,除却皇帝,谁都不是赢家。

穆家手握兵权,田皇后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是景和帝为除穆家演的一场戏,可对于田家来说,又何尝不是敲山震虎?田皇后身为皇后,原也不指望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

但好歹是少年夫妻,她总以为自己会得到景和帝的尊重,可却被蒙在鼓里利用了这一遭,连带萧晔一起大起大落。

田皇后难以忍受,自此大病。

真病或是假病都不重要,中宫皇后、太子、田家……皇帝不会容忍他们势大至此,田皇后选择了舍弃自己,自此再未出过坤宁宫。

萧晔明明自此抛却了所有幻想,为人却愈发无可指摘、温和有礼。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人发现的角隅里,他对于足以肆意翻云覆雨的权势有了多么深沉的渴求。

譬如现在。

萧晔收回了逗留在昭宁身上的目光,姑且了忍住了当即抱起她离开的冲动。

他望着景和帝刻薄的嘴唇边的那抹讽笑,忍不住想,如果……这个时候,大权在握的人是他呢?怪道天家无父子,不止他的父皇看他不顺眼,他又何尝不想取而代之?正因为儿臣是太子,萧晔眉目平和,瞧不出情绪的痕迹,更不能看着父皇您,误入歧途了。

父皇公正严明了大半辈子,难道要晚节不保,把声名折在女人的身上吗?景和帝没想到一贯谦逊温和的萧晔会如此强硬地把话顶回来,翅膀硬了?敢如此与朕说话。

听了这话,萧晔的心头浮现起一抹诡异的满足。

他无所不能的父皇,只会用这样的话来威慑他。

萧晔笑笑,一贯的平和。

他话音一转,扯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来,父皇,西北防线告急,北狄的人早已挥兵南上,就要攻向燕门关了。

景和帝蓦地一滞。

到底也曾是波谲云诡里的赢家,纵然此时早被酒色所迷,亦是极快的听明白了萧晔的言外之意。

这一纸军报,可还未曾送到紫宸殿的案头!可萧晔却知道了。

知道得比他更早。

景和帝后颈一阵阵地发寒。

他还在沾沾自喜,用手段让这个过分优秀的儿子陷于内斗。

可谁料,这个儿子暗地里对军政的掌控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仿佛有一把宽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背后,景和帝哪还有什么睡女人的兴致,他只想暴怒而起,把眼前的不肖子孙斩于殿前。

他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案几,你这是在威胁朕!萧晔就像读不懂景和帝眼中的怒火一般,继续火上浇油道:儿臣不敢,只想为父皇分忧。

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儿臣的剑要指向何处,都听您的。

他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跌坐在景和帝身后不远处的昭宁垂着头,双手撑在身前支住自己,听着这对父子的对话,唇角在暗地里几不可察地微微翘起。

你……景和帝深吸一气,腿脚却软得大退几步。

若非为了昭宁,萧晔其实不想这么早同景和帝撕扯清楚。

他韬光养晦许久,一切还未到可称万全的时候。

这天下,终究还没有在他掌中。

然而事已至此,萧晔并不会后悔,他垂眼望向从未如此娇柔无依过的昭宁,想到了她今夜在筵席上展露出来的姝色,油然而生出一股诡异的冲动。

他想将她私藏。

萧晔定了定心神,没有纵容自己继续想下去。

他踢翻了一旁的吊脚香炉。

圆润的宫造香炉在地上打着滚,香灰散落,散发出诡异的香馨。

萧晔朝景和帝拱了拱手,道:儿臣救驾来迟,竟差点让父皇着了这迷香的道。

父皇好生修养,儿臣告辞。

说罢,他大步朝景和帝身后走去,俯身把软倒在地上的女人直接抱起,竟是再未言语一句,转身就走。

景和帝瘫倒在红木圈椅中,望着萧晔走向大敞的朱红殿门,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雪色的弧光映在萧晔冷然的轮廓,怀中被他救下的昭宁公主却连一点表情都欠奉。

萧晔亦未出声,也不低头看她,只抱着她缓步步于月下。

抱了很久。

久到他怀里的昭宁终于开了口。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的语气并不好。

直到她开口,萧晔才问:可有受伤?昭宁冷冰冰地回答:没有。

她攥紧了萧晔衣领上的月白滚边,道:放我下来,你已经把我从你父皇手下救出来了,太子殿下。

萧晔低眸。

昭宁没有在看他,目光空荡荡的,没有落点,攥在他领口上的指节却用力到发白,搭在他臂弯上的小腿还在打颤。

萧晔没有放下她,送你回去。

回去?萧晔的话不知戳到了昭宁的哪根肺管子,她陡然激动了起来,我还有哪里可回?跟我回去。

萧晔启唇,想到她那句你父皇,终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得不到他的回应,昭宁冷笑一声。

她非但不感激,反倒阴阳怪气咄咄逼人起来。

她问他:太子殿下,你为什么要救我?这宫里不情愿的人还少吗?多我一个又如何?我又不真的是他女儿。

萧晔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她话里的意味,任冰冷的月色横亘在他与她之间。

昭宁,他慢慢地说,就像说给自己听,这有悖人伦。

作者有话说:一更~白天还有更新,时间不一定,可以晚上来看评论区掉落红包w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