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水溅了出来, 从昭宁颈下一路溢洒到胸前,洇出一抹淡淡的弧度。
薄薄的素胎瓷盏从萧晔指掌间滑落,在床褥间打了个跌。
非礼勿视, 萧晔扭头, 没有回答她。
漫长的沉默间, 昭宁愈发地困惑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是不喜欢她吗?他既不喜欢她、不想要她,又为什么会对她好呢?昭宁发着烧,脑子昏昏沉沉, 不是很能理解眼下的情况。
她的生活从来都是很公平的,想要什么, 就要付出什么代价来交换。
小时候,她想要吃饱穿暖,就要去讨好她身边的嬷嬷, 给她们戏耍取乐;想要得到太子殿下的庇佑, 就要陪他演兄友妹恭的戏;想要救回陪她的小猫, 就要被要挟、被驱使。
包括在她及笄前, 突然从景和帝指缝间漏到她头上的富贵……对于旁人审视的目光,昭宁一向敏感, 怎么可能唯独察觉不到景和帝别样的意图?只是廉耻和脸面对于她来说是太奢侈的东西,她刻意让自己忽略了那些不适的眼光,总归没有真的发生什么。
可是现在, 昭宁却堕入了疑惑的迷宫。
萧晔他到底想要什么?又想要她拿什么来换?毕竟她除却自己,一无所有。
莫说昭宁,便是萧晔此时此刻审视自身, 亦很难说清他是如何作想。
不过, 萧晔看不清自己的内心, 却不妨碍他一眼把昭宁浅薄功利的心望到了底。
他定了定心神,眼底神色莫明,任由她合握住他的手腕,我不需要你拿自己来交换。
不需要拿自己来交换。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多么……清冷自持的人。
可是他凭什么?明明他和她一样,是污泥浊水里挣扎的人,凭什么没有和她一样沦落?昭宁紧攥住萧晔骨骼分明的手腕,就像溺水之人攥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偏过头,把发烫的脸颊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
在萧晔视线触及不到的一隅,她的眼神愈发冰寒。
感受到他拇指无意识的抚摸,昭宁闭上眼,任摇晃的烛光染透她眼前昏暗的光景。
她问:是吗?不为了这个,那你是为了什么呢?萧晔似乎了叹了声气,如果一定要有所图,昭宁,你就当我是为了赎罪。
昭宁睁眼,却并不看他,只是平静地继续发问:替谁赎罪?替你那色丨欲熏心的好父皇吗?她的语气已经渐渐平和,并不似方才那般颠三倒四。
萧晔以为她的理智终于回笼,正要拨开她的手,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昭宁便猝然甩开了他,狠狠地把他的手推到了一旁。
她本该亮如灿星的眼眸中,不知何时,恨意已经浓重得快要滴落下来。
萧晔被她的眼神刺了一刺,他避而不谈真正的问题,你可以这样想。
情绪的大起大落几乎要把昭宁身上的气力全数消耗殆尽,她手支在身前,弯起了无血色的唇,笑出了声。
殿下,昭宁目露嘲讽,你不是抱有和他一样的心思吗?怎敢说替人赎罪?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连目光都是咄咄逼人的,似乎不逼出他心底真实的声音就不罢休。
萧晔并非铁石之心,他微妙地动摇了,摇着头轻笑一声,如果我说,我想要呢?昭宁,你为何如此想要证明我的卑劣?他探身向前,两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可昭宁一点退的意思都没有,蓦地挣开了他的桎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他。
少女的馨香潮水般将萧晔包裹,她的声音空灵,宛若传奇故事里惑人心智的海妖,在他耳边低喃。
她的眼瞳中犹有恨意,说的话却缱绻极了,殿下,这是昭宁第二次在你床上了,就算你想做正人君子,也该……换个时候。
萧晔拿下昭宁在他身上胡乱攀扯着的手,握在掌心反复摩挲,却没有急着将她推开。
他稍稍偏过头,以指封缄她意欲贴过来的唇。
昭宁,这是你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
说完,他望了一眼窗外大作的风雪,叹了口气,道:好好休息。
萧晔把完整的寝殿留给了昭宁,独自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那只他拿来喂昭宁水的瓷杯便被气急败坏地掷到了他的脚后跟,一骨碌,应声而碎。
巴巴地守在外头的李胜荃先吓了一跳,这这、这可是您平素最常用的物件。
怎么就……萧晔淡淡道:无妨,收拾了便是。
孤写一段脉案,你拿着去找太医开药。
李胜荃带门的时候,回头悄悄觑了一眼殿内。
他不免犯嘀咕:明明是殿下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才救下她,不思感恩便罢,竟还如此跋扈……萧晔能理解李胜荃为什么会这样想,但他还是打断了他的话:与其说这些,不如想想如何应对。
离开衍芳居时,萧晔还算给景和帝留了个局促的台阶。
他只是透了一点风声给皇帝,并没有让他知道自己的全部底细。
北狄大军就要南上到燕门关,朝中本就无甚大将可用,徐彦乔的父亲徐大将军独木难支,萧晔想,若他是皇帝,这种时候,也无暇顾及他这个太子再拿军功会不会威胁到什么了。
把他派出去,让他在边关鞭长莫及,景和帝才好去查一查他底下到底有几分势力。
萧晔对这些事情早有筹谋,丝毫不惧,今晚的变故不过是提早拨动了天平上的筹码,真正让他觉得有些棘手的,是昭宁。
把她单独留在京中,和把羊养在狼群里也没什么区别了。
好在景和帝这几年虽然昏庸,但他的本性却还是谨慎温吞的,并不算霸道专丨制的帝王,否则萧晔也不会投其所好,扮演一个温润的形象。
在没摸清萧晔的底细前,景和帝不会和他直接兵戎相见,也就不会擅自动昭宁婚事的主意。
可昭宁名义上又还是南戎的神女,直接带她走易生事端。
只好去与南戎的人谈一谈了。
萧晔整夜未眠,堪堪理清了思绪,等他从事务中拨冗抬起头来,天光之外,廊下的雪已然积满。
他搁下笔卷,按了按发紧的眉心,问李胜荃:这几道密信,拿去给刘承——她的药,可煎好了?老奴明白,李胜荃接过,应道:已经晾了一会儿。
萧晔嗯了一声,道:叫人给她送进去。
说完,萧晔又觉得不妥,改道:……算了,孤去吧。
短短的一日间,李胜荃已经震惊到不会再震惊了,他木然地应下,把木质的托盘递到萧晔手上。
时辰还早,寝殿内寂静无声,外面下了大雪,室内更是昏暗无光。
萧晔用手背碰了碰药碗,感觉微微还有些烫,便没急着叫醒她。
帷帐里,昭宁昨夜和衣而眠,头又疼,睡得不太好,做足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
天光乍亮,她睁眼,看到有人影透过锦绣帷帐映入她的眼帘。
几息之间,昭宁便彻底清醒过来。
萧晔听到了床榻上细碎的响动,但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隔着帐帘遥遥相望。
待药已经温了,萧晔才终于道:过两日,随孤一起走。
昭宁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真实意思:你并不是在询问我。
你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昭宁,萧晔把药碗端到了床头,喝掉。
不要想着,可以像那回给你打包回去的草药那样直接丢掉。
他用冷漠刻意筑起了坚实的砖墙,昭宁才不自讨没趣,她坐起身,端起药,一口闷了。
她重重搁下碗,冷嘲热讽:殿下可真能忍,这会才想起来和我算账。
有力气在嘴上讨便宜,想来是没大碍了。
萧晔淡淡道:放心,早晚有一日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两人简短的谈话到此为止。
萧晔是个忙人,从边关军报终于抵京的那日起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年初五,他便奉旨取道沿途四省,率十万大军北上赶赴燕门关。
此番急行军,不能直接带上昭宁一起,以她的小身板,怕是站着上路躺着回去。
于是,萧晔让刘承安排了人,护送她和一应物资粮草随后启行。
萧晔自负自己安排得足够妥当,没成想,变故还是来得比他想象得更快。
元宵前夜,日日飞报通传后方行伍情况的急信来了。
信上,刘承写道,他们半路遇袭,昭宁公主被人掳走。
为首者,正是南戎王世子、拓跋译。
作者有话说:v后一般晚上12点前更w有调整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