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隆冬, 一旬里能有七八日都在下雪,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风像刀子一般迎面刮来,昭宁的小腹紧贴在起伏的马背上, 脸颊边就是它的鬃毛, 膻味萦绕鼻尖, 让昭宁几欲作呕。
果然人在哪儿,就染了哪里的习气。
哪有一丁点我们部族女子的样子?骑马的青年男子手握缰绳,啧了一声,又道:别掉下去咯, 掉下去可没人捞你。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昭宁前几天生的那场病还没好全, 又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南戎世子掳到了马背上,眼下脑仁都在疼。
她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却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昭宁张嘴想说什么, 谁料正好迎面呛了一口风, 旋即便猛地咳嗽了起来。
她实在咳得太凶, 咳到马背上神情冷峻的拓跋译也终于被她吓到。
他放慢了速度, 道:不会还没回去,就咳死在路上吧?耳畔风声慢了不少, 昭宁模模糊糊听到一点拓跋译的话。
回去?他要带她回哪去?许是昭宁的状态看起来太不好了,不多时,拓跋译还是勒马停下, 他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把被打横丢到马上的昭宁捞下来。
拓跋译皱眉,道:算了, 在此地安营, 稍事休息。
我可不想带个死人回去。
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一个怎样的局面之后, 昭宁踉踉跄跄地站稳了,掐着自己的掌心,强令自己的意识回笼。
你要带——拓跋译将马鞭凌空一抛,竟是直接卷起昭宁的腰向他这边靠。
他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当然是带你回去,做孤的世子妃。
你如此美丽,怎能被中原的教条限制在规行矩步里?我会带你回南戎,不教你明珠暗投。
鞭稍卷得她生疼,却让昭宁愈发清醒了起来。
见色起意?她不信。
没人庇佑的野花野草,还是生得粗陋些好,否则难免为人采撷。
昭宁嫌恶自己的好皮相,恨它给自己带来祸端。
可她同样也清楚,青春好颜色对于男人来说,不过是权与势的附赠罢了,她不相信,这南戎的王世子冒着风险把她劫走,只是为了她这张脸。
昭宁高昂起头,张扬起徒劳无功的气势,世子的中原话说得如此流利,是预备着有朝一日入主中原吧?拓跋译眼神一黯,旋即朗声大笑:哈哈——有些胆色,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昭宁并不在乎他冒犯的言语,只道:既有野心,那此番便不可能是色令智昏。
拓跋译没有想到昭宁三言两语就揭穿了他的表相,他眸子微缩,走得离昭宁更近了几步。
他身量宽阔,肩背挺拔,哪怕换上中原服饰也不会像中原人,你说这些,是指望着什么?昭宁的衣角在冷风中翻卷,她依然平静,说道:世子既有野心,又何必横生枝节,不怕启朝发难吗?拓跋译道:放心,动手之前,我早知你的身世地位如何,除却南戎神女之名,你还有什么?他话音一转,带着戏谑的意味,哦,差点忘了,你的太子皇兄,似乎与你有私。
不过放心吧,此时他自己都焦头烂额,哪顾得上一个连宠爱都称不上的女人如何?难不成,他还会来救你?只要不在萧晔身边,昭宁的情绪一向很稳定,她笃定道:他会。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拓跋译笑得愈发张狂,不如打个赌,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来?赌赢了,我放你走,赌输了……拓跋译轻佻地靠近,而昭宁却依旧淡然:他一定会来。
她如此相信,却并不是觉得萧晔对她有多少深情厚谊。
那些照顾和纵容,自始至终都是建立在为他所掌的节奏里,这里面到底有几分感情,萧晔不在乎,昭宁也不在乎。
她清楚的是,萧晔对人对事有着多强的掌控欲。
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很明显出离了他的预期。
萧晔不会容许她这样脱离他的掌控,所以……拓跋译还以为昭宁不过是虚张声势、缓兵之计,还冷嘲热讽了几句。
想来拓跋译真的不相信萧晔会来,当晚,他们在空旷的山野扎营,压根没有隐瞒行迹的意思。
也是,只要不是萧晔,换了是谁来,拓跋译称是误会,难道他们还能为难风头正盛的南戎王世子,和他硬碰硬打起来不成?旷野上星光茫茫,昭宁望着他们生起篝火,嘴里是她听不懂的唱颂,脚下是她看不懂的舞步,心尖微微一颤。
如果她没有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方出生,她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也会跳上这样的一支舞?见她发呆,拓跋译举着燃烧正旺的火把走了过来,不会跳?昭宁摇头,她忽然问:神官是个什么东西?她还记得,柔妃说她并非她的生母,而她的生父正是南戎的神官。
你这话,如果是在南戎说出口,足以被丢到火堆里烧死。
拓跋译漫不经心道。
神,在你们那里很重要?愚民的手段,当然重要。
拓跋译不以为意,问这些做什么?昭宁没再说话,只望着火苗出神。
原来如此。
——拓跋译?萧晔眉头紧锁。
他不是冒进的人,离京之前,曾派人去和南戎使团试探他们的意思。
启朝如今算得上内忧外患,然而彼竭彼盈,形式倒转。
南戎休养生息多年,早有了振兴之势,对于不用他们出人的和亲沟通戏码本就兴致缺缺。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神女,南戎不在乎,没有带她回去的想法。
可眼下的情形又是为何?萧晔警惕起来,复又拆开下面两封密信。
刘承在信中把事情解释得很清楚。
萧晔这边率行伍进发,是急行军,粮草辎重要靠车队民夫运输,两边选择的路线本就有所不同。
昨夜他们遇袭,却并不图财或者什么,只劫走了昭宁。
刘承当即拍马去追,看到昭宁被打包丢在了一人的马背上。
马上那人一张深眼高鼻的异域模样,刘承见过,正是本该带使团离京回乡的拓跋译。
萧晔把信投入火中,橙黄的光影跃入他的瞳孔,却无法点亮他眼底的晦暗之色。
救人不难,何况都知道了劫走昭宁的是谁,甚至连他会怎么走都清楚了。
萧晔也大抵能明白拓跋译打得是什么算盘。
——为了昭宁的神女身份罢了。
南戎重视神权,神女是天选之女,得到她,对于拓跋译日后争夺他们的王位来说,是大有裨益的。
拓跋译大概以为昭宁不过是萧晔一时兴起的玩宠,压根不觉得他会废多大精力在她身上,所以拓跋译觉得自己大可以玩赖,咬死不认昭宁在他手上便是了。
事态已然明晰,他只需快马加鞭地跑这一趟就好了。
可萧晔心底,却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她当真想要跟他回来吗?或许,她早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片苦海,拓跋译的劫掠,就是递给落水之人的浮木。
有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不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了。
萧晔深吸一口气,当即命人备马,不顾属下的劝阻,连夜启行。
风雪阵阵,他骑得又快又急,亲卫的马不如他的,很快便被甩到了身后。
冷风吹得萧晔愈来愈清醒,马儿的咴鸣在寂夜擦过,宛若奔雷。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股支撑他的情绪来源是什么。
天光乍破,青色的云影染透山脊,萧晔迎着清晨的风,望向山脚下耸动的人影。
他翻身下马,提着剑走过去。
沉沉的马蹄早惊醒了在此地的鸟雀和人群,拓跋译微眯起眼,神色莫明。
他不闪不避,直到萧晔走到距他几丈远的地方,才道:倒真叫她说对了。
萧晔没有拔剑出鞘,他身上的寒意远胜那一点剑光,想来不必孤赘述来意。
拓跋译玩味地低笑着,他痛痛快快地退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我同人打了一个赌……太子殿下自便。
说罢,他把指环凑到嘴边,打了个呼哨,他的人应声而动,各自散开、上马。
拓跋译亦是利落地翻身上马,他对上萧晔的眼神,道:中原的太子殿下,我还会来的。
早晚,他会挥兵南下,入主中原。
——昭宁被萧晔带了回去。
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
所以这回,萧晔没有再把她放到后面的车队里,而是带她一起行军。
如此折腾了几回,铁打的人也要吐一吐胆汁,何况昭宁的身体本就不算好,她不出意料地病了,烧得昏昏沉沉。
萧晔此番率大军前行,手上的事不知凡几,能抽出空来去这一趟已是不易。
边关告急,在国家大事面前,个人的情绪显得实在是太渺小,萧晔自己都常常三顿饭并做两口吃,没有余力顾及旁的事情。
昭宁的生命力又一向顽强,昔年缺衣少食也活的好好的,所以萧晔在知晓她病了之后,也只多派了几个大夫去照料,仅此而已。
等他终于带兵赶到西北,好不容易有了抽身的精力,底下人才终于嗫嚅着来同他禀报了。
殿下……昭宁公主她……萧晔以为她病还没好,下意识问道:还不见好?烧过几日后,她的身子是见好了,可是……听到底下人吞吞吐吐的,萧晔皱眉,把话说清楚。
底下的侍从扑通一声跪下了,把头伏得很低:公主她虽然身子已经好了,可或许是发烧伤到了脑子……已经不太能认人了……原就想同殿下禀报,只是那时军情危急,怕惹您分心,所以一直不敢……这话说的含糊其辞,颇有些避重就轻的意味,萧晔万万不能容忍,他神情冷峻,道:竟敢做孤的主了?萧晔暂且压下想要现在就处置人的冲动,他眉梢一凛,利索地搁下了手中的军报,去了安置昭宁的院子。
边关条件有限,这处院子还不及萧晔在东宫的寝殿大,比起金雕玉砌的皇宫,此地看起来实在是灰扑扑的。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萧晔走进来的脚步声,被指来侍候昭宁的还是绣月和松香,她俩见萧晔过来,脸上却没有喜色,只有惶恐。
绣月忙不迭跪下,殿下——萧晔只道:人在哪?循着绣月指引的方向,萧晔往厅房的阴影里走去。
他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
昭宁正托着腮,坐在窗户后面。
她像一尊美人造像,神情模糊,世间万物对她来说,仿佛都迟钝了下来。
见到有人前来,昭宁微微吃了一惊,忽然站起,不太灵光的手却碰倒了桌上的粗陶花瓶。
她跳着脚往后退,好在萧晔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它。
她眨着稍显懵懂的眼睛,开口道:绣月!绣月!绣月就候在门外,闻言,低着头走了进来,却并没有回答昭宁,只是怯怯地和萧晔回话。
殿下,公主她伤到了脑袋,眼下她……可能认不出来您了。
不必她解释,萧晔自从走进这间院子,就已经感到了异常。
从前的昭宁,绝不会用这样纯粹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糅杂了太多的东西,或许有憧憬、有向往,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与恨意。
萧晔问绣月:大夫怎么说?绣月望了目光清可见底的昭宁一眼,气热上扬,淤血堵在了脑子里。
萧晔还记得从衍芳居出来那一夜,他给昭宁把脉,气滞血瘀,似乎早有征兆。
想来也不奇怪。
昭宁小时候就吃过很多苦头,挨过打受过骂,或许是连身体里的沉疴都可怜她,要叫她把吃过的苦都忘了。
萧晔沉默良久,而不远处,昭宁居然朝他走了过来。
她眼睛弯得像月牙,对他道:我听她们说,我好像是个公主。
那你呢,你长得这么俊俏,可是我什么人?萧晔望进她的眼底,迟迟未答,似乎想从她的笑靥里,找出一点刻意扮演的蛛丝马迹来。
昭宁被他盯得一哆嗦,敦地一下又坐回了绣墩,她嘟囔道:不对! 哪有公主会住在这样小的房间里啊,你们一定是欺我不记得了,刻意戏耍我。
萧晔想,如果遮住昭宁的面孔,与这样的她在人群中擦肩而遇,他怕是认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可以让一个人的气质改变得如此彻头彻尾?萧晔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骗你,你确实是公主。
昭宁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那我希望我能早点想起来。
说完,她又对绣月亲昵道:绣月,我今日的药熬好了没有?绣月有些尴尬。
之前她侍候昭宁时,与她闹得并不愉快,谁能料想到还有今日这种时候?萧晔淡淡道:端药,顺便把大夫叫过来。
绣月应下。
没多久,温度合宜的药,和这段时间一直照顾昭宁的大夫都来了。
大夫姓陈,他不知道这个院子里的人到底是谁,只知道是京城来的贵人。
萧晔拦住了陈大夫要行的礼,只同他道:把脉吧。
昭宁咕嘟咕嘟地把一碗药干掉,往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不必谁催促,就利落地伸出皓白的手腕放在脉枕上。
陈大夫拿完脉,同萧晔道:还是老样子。
萧晔扬眉,她要多久才能恢复正常?陈大夫却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只是吃药吃下去的话,那……恕老朽无能,恐怕何时恢复,只能看天命了。
萧晔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有什么方法尽管说,不必十全十美、万无一失,我自会定夺。
陈大夫窥了一眼昭宁的神色,继续道:她如今淤血入脑,喝药是不足以发散开的,至多只能维持现状。
若想化开淤血,只能在头上行针。
萧晔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粗陋的木桌,他问:是有什么风险?否则不会拖到今日了。
萧晔问得直白,陈大夫打的腹稿都没用上。
他答道:头上穴位诸多,进针本就不易,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恐怕……会丢了命。
昭宁也一直在听,她忽然偏头问绣月:奇怪,明明是我的病,为什么要问他呢?其中诸多关系,实在是难以同她解释。
绣月结巴了一会儿,道:之前……之前一直是这位公子照顾你。
昭宁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懂了,若我是公主,那他就是驸马不成?绣月骇了一跳,正欲解释,就听得萧晔道:不是驸马,是你的兄长。
这样啊……昭宁的神色稍微有些失望。
萧晔转头,同陈大夫道:若行针,有几分胜算?陈大夫腹诽:什么胜算?不知道还以为是打仗呢。
他答道:一半一半。
萧晔把这几个字在心底揣摩过几遍,才道:知道了。
至于要不要……到时会给你答复。
陈大夫应下,挎起药箱离开了。
药里有助眠养神的成分,是以没一会儿,昭宁便打着哈欠,靠到了美人榻上。
反正她脚上寝鞋都还没换,往上一靠就足矣。
绣月觑见萧晔的脸色,福了福,很自觉地也退下。
一室寂静,昭宁安然睡了小半个时辰。
再睁眼时,她便感觉自己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钳制住了。
方才自称是她兄长的男人,站在美人榻前,俯身稳稳捻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眼神像冰湖,光是靠近就冻得她一哆嗦。
声音也是。
她听见他靠在她耳边说:昭宁,你最好不是装的。
作者有话说:抱歉来迟啦,五千字姑且算作8+9两天的更新吧~下一更在中秋晚上,会努力加更的,不行就让猫替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