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晔的视角只看得见田修远的半张脸, 瞧不见昭宁的表情。
昭宁的背影安静,站在她面前的田修远得不到她的反应,愈发急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忧色, 昭宁, 你可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苦衷吗?为什么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道他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女声终于响起, 你从前……认得我吗?昭宁……她把这两个字噙在唇舌间反复琢磨,是在叫我?田修远的瞳孔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他下意识想说什么,可是话还没窜到嘴边便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他欲言又止, 像是也想到了什么她身上不太美好的过往,似乎是也觉得昭宁丢失这些回忆并不算坏事, 没有当着她的面承认这句话。
田修远虽是文人,却不清瘦,他此刻突然嗫嚅着说不出话的样子实在有些滑稽。
昭宁的肩膀微妙地抖了起来, 似乎是在笑, 她说:难道我以前是欠你银子不成?怎地看到我就变成了如此作派。
田修远会有如此情态, 其实也不足为奇。
他身上有一种读书读傻了的轴劲, 于学问一途合该大有造诣。
然而田家风头已然太盛,子弟优秀算不得好事。
景和帝的打压之意太过明显, 田尚书自然也只能顺水推舟回去打压儿子了。
彼时恰巧昭宁公主风头正盛,田尚书苦心孤诣,为儿子挑好了为美色所迷的荒废之路。
左右男女之事上, 有什么错处,世人总是爱怪罪那个女子的,遑论昭宁的名声本就不好。
田家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等着哪天太子继位得势, 到时候让好儿子洗心革面也不会影响什么, 最多不过添一些绯言蜚语罢了。
但田修远却是个痴人,他觉得违背良心的事情,哪怕家里打他打断了几根棍子,他也是不会去做的。
后来,是他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口去买一方墨,才从铺子出来,一打眼,便见一身红衣的昭宁打马而过,光华璀璨,眉梢上挂着自得的风采。
田修远瞬间便被这样的场景打动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昭宁骄横外表下旺盛的生命力。
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其实更像是为这种纯粹的美丽而动容。
站在她面前莫名其妙的男人还是没说话,昭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说:你既不说,我可就走了。
不过要是我当真欠你银子,你尽管找我表兄去要好啦。
表兄……田修远愣怔一瞬,旋即开口道:他……你怎知他是你的表兄?问完后,田修远才觉这话不妥。
攀扯上关系,昭宁确确实实也是太子的妹妹。
要问,他也该去问问太子殿下,为何愿意演什么表兄。
昭宁疑惑地扫了他一眼,道:他当然是呀,我是想不起来很多事情了,可是并不是把什么都给忘了,我对他有印象,我也记得他仿佛就是我的兄长。
闻言,田修远微微有些出神,而一直伫立在不远处的萧晔亦是微微一怔,旋即低笑道:倒不知你还是有些小心思的。
若昭宁真的无知无觉,他反倒还有顾虑和怀疑,可听到她对他并非没有隐瞒,很奇怪的是,萧晔竟然愈发相信起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了。
萧晔毫不避讳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月亮微茫的光好像只照耀了他,清泠泠的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却异常柔和。
昭宁一点也不在意他从哪来又听了多久,她高高兴兴地朝听了半天壁角的萧晔走了过去,道:表兄。
萧晔嗯了一声,关怀得顺嘴又坦然:风不冷吗,还不回去?冷的,当然冷的,昭宁往他身边凑,排骨汤好喝吗?喜欢的话,我明日也来送。
萧晔知她如今的日子确实没什么事好做,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道:好,不过下回可以早些,夜里风凉。
昭宁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就像是真切地为自己有用处而高兴。
一旁的田修远见他们如此熟络,宛若一对真实的表兄妹,銥嬅既觉怪异,也觉尴尬。
他垂眼,朝萧晔拱了拱手,道:在下叨扰,先告辞了。
对于不甚相干的人,萧晔没什么好耐心。
他连看田修远一眼都觉得多余,冷然道:有时候,好心只会办坏事。
田修远道:多谢殿下教诲。
他长揖一礼,退下时,神色已是黯然。
被他的眼神扫到,昭宁脖子一缩,往萧晔身后藏了藏。
她拽着萧晔的袖子,表情有些瑟瑟,好冷,可以送我回去吗?她的举动近乎撒娇,可萧晔意外地并不排斥。
如果不曾经历那些龌龊的人间事,她也该长成这样的一副心性。
或许,这也算另一种形式上的弥补缺憾。
萧晔低下头,隔着袖摆握住了她的手指,温声道:好。
那你要等我一会儿。
昭宁本能地想要抽手,可是很快便制住了自己,低垂眼眸,任他拉住了她。
萧晔连她衣衫不整,不顾颜面向他求欢的样子都见过了,按理说,像这样纯挚的接触,本不该触动他的心弦。
但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他此刻的心情,确实非常微妙。
就像羽毛拂过心尖,带起短促的涟漪。
说不上这种感受是酥还是麻,他只是单纯地享受这种感受。
朦胧的月色下,两人的影子被牵扯在了一处,似乎分也分不开,可是往上望,他们之间的牵系,却只有一节指节那么多。
——昭宁果真每日都勤勉地去送汤食。
她话变多了,人也愈发热切起来,有时灶上东西不够,还会主动拉扯起绣月去集市上采买。
绣月在照料昭宁的时候,诡异地生出了老母亲般的心态。
她自己回过神后都觉得吃了一惊,想起她从前还真情实感地看不惯昭宁,便觉世事属实是无常。
昭宁浑然不觉,她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听着卖鹅的摊贩夸赞自家的大鹅有多肥美,漂亮的裙摆沾染了泥土,可她一点也不在意。
眼看她就要被忽悠得把这一篓子鹅都买回去,绣月终于没忍住,拉起昭宁就走。
昭宁很有劲头,几乎想把这边的街巷全都走遍。
最后,还是绣月提醒她时辰不早,她才想起该回去给萧晔炖汤了。
她日日都去中军帐找萧晔,如今,军中差不多都传遍了,太子殿下有个懵懂的小表妹,他对她很不一般。
直到天气转暖,北狄的军队退出三十里外,战事缓和,这段时日里,昭宁送来的汤都没有断过。
如今启朝大捷,大抵就要班师回朝了吧……军帐外,昭宁静静地走过,脚步声极轻,连灰尘都没有带起。
其实每回她来,也不都和萧晔有什么接触,大多数他忙于军务的时候,昭宁只让亲卫把吃食送进去,只遥遥地看他一眼。
今日也不例外,萧晔忙于撤军清检,还没来得及捕捉帐外匆匆而过的那一抹亮色,案头便又堆砌起了一堆亟待解决的事情。
忙完后汤点也冷了,萧晔不免有些惋惜,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抚远大将军徐志辉来了。
此人是徐彦乔的父亲,已经几次三番来暗示萧晔,想要投入他的麾下,却也需要诸如姻亲关系之类的东西作为纽带。
比如,日后迎他徐家女入宫。
理智上来说,这不该是让萧晔为之烦恼的事情。
姻亲关系向来是结党结盟的利器,对于男人来说,盲婚哑嫁也吃亏不到哪里去,而萧晔如今,除却手中势力以外,也确实需要抚远将军这般鼎力的支持。
像他们这种累世武将,轻易不会押宝,徐志辉也确实是在这两次的战争里认识到了萧晔此人确实值得押注,才会几次三番投来橄榄枝。
像徐志辉这种人物,哪怕是皇帝也不会轻易招惹的,他不同于很多兵权只靠虎符的朝廷授予的将领,北境本就是徐家世代生长的地方,这里换了谁来都不好使。
所以纵然萧晔有些没来由的烦躁,也得好好见一见他。
果不其然,徐志辉甫一坐下,便又提起了那档子事。
萧晔心下不耐,面上敷衍着,正巧亲卫通传,萧晔便顺水推舟让他进来回话。
亲卫觑着萧晔的脸色,道:殿下,绣月姑娘那边传了话说,您的表妹她忽然晕厥,像是前头的病症反复……萧晔皱眉,道:去延最好的大夫去院里,再为孤备马。
一旁的徐志辉听了,若有所思道:殿下的表妹……是真表妹还是假表妹?他顿了顿,继续道:军中有传言,说殿下的表妹,名为表妹,实则却做的是外宅妇。
萧晔神情更冷了,他起身,不甚客气道:徐将军治军严明,便是如此允准底下兵士妄议上官?徐志辉神色一变,既而道:流言罢了,敢说闲话的,自有军法处置。
昭宁如今就像是纸糊的鲜花,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沾了水吹了风就要倒,萧晔是知道她的情况的,是以他没了敷衍的心思,当即离开了军营,拍马赶回去。
城中自有宵禁,边城的宵禁更加严格,然而无人敢阻太子殿下,空荡的街道上,一人一马带起极快的风急驰而过。
院中,陈大夫早来了,另外还有两个被从梦中强行请来的良医。
照他们所说,今日困扰昭宁的大抵还是之前的病因,血脉淤堵,连带周身气血运行不畅,一时不察就晕厥了。
萧晔皱着眉问,话音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切:可磕到哪里了?绣月战战兢兢地回答:公主她磕伤了左手,已经请大夫看过了。
萧晔脱去在冷风中浸透了寒气的外袍,随手将它抛给下人,这才推门走进昭宁躺着的寝屋。
床头小几上点着一盏桐油灯,丝丝缕缕的热气和黄澄澄的光一起冒出来,昭宁卧在枕褥间,眼睫紧闭,不够充足的光亮只能点亮她的半边身子,她的另一侧只能藏在暗地里。
她眉头紧蹙,看起来很是痛苦。
萧晔走进,刚挑亮了烛火,昭宁便蓦地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让昏昏的光影在她眼中失去了色彩。
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萧晔的小臂,声音喑哑,你要走了吗?萧晔没有否认。
他确实要走了,不只是因为战局,更是因为他得到了京城的消息。
他静候许久的那个机会……已经近在眼前。
昭宁见他不答,失望的眼神宛若被天敌咬断了腿的小兽。
她拉着萧晔的胳膊,要他离得更近些。
昭宁脸色苍白,连往日丰盈的樱唇都失了血色,再想道她的处境如何,萧晔很难不心软。
他以为她是失去了记忆,对于如今唯一能够依托的人要走而感到惶恐,是以,没有拒绝她的接触,任她拽着他靠近。
看着萧晔在她眼前全然不设防的样子,混杂了快意与歉疚的神色在昭宁眼底一闪而过。
可惜灯火不够通明,不足以点亮这些。
昭宁定定地望向萧晔。
电光火石间,她倾身向前,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