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晔从不会把话说满, 尽管他对于那个位置势在必得,但是也没准走了背字,真就把脖子上的东西撂在那儿了呢?那就真成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萧晔轻笑, 下意识抬手, 轻抚过自己的颈侧。
现在, 他的颈侧上应该还有昭宁留下的丰功伟绩。
爱咬人,睚眦必报。
他在她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她都要悉数占回来。
她咬得极狠,就像是要把他身体的一部分留下似的, 若上天真的赐她几颗犬牙,估计真能把他咬得血迹斑斑。
想起昨夜, 萧晔心下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柔和。
仿佛一切都蒙上了轻纱般的暖雾,激烈的回忆也变得模糊可爱了起来。
萧晔浑然已经忘记了他与她之间恶劣的缠绵,脑海中只剩下她黑曜石般的眼睛。
品尝过权势的人往往容易走上两个极端, 要么极端纵欲, 要么极端克制, 萧晔便是后者。
他对男女之情兴趣缺缺, 肉身的契合于他也意义不大,让萧晔沦陷的, 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慾望。
而是昭宁这个人。
天光正好,分明要去赶赴一场恶斗,萧晔的心情却丝毫不见沉重。
烈日云影下, 渐渐缓和的和风吹拂,而他的心神愈发安定。
无从选择自己的出身抑或其他,他生来就是要走上这条争权夺势、兄弟阋墙的路的。
权势当然是个好东西, 然而现在, 她却更是吊着他往这条路上走的那点甜头。
她的美好世人皆知、有目共睹, 就像当世罕见却又光华璀璨的明珠,合该为站在顶峰的那人所有。
也只有攀上顶峰,才拥有保护这颗明珠的能力。
至于世俗的眼光,嗳昧的偏见,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无人敢于置喙。
——死亡和衰老总是一视同仁的出现在世上所有人的身上,无论是山村老朽,还是九五至尊。
景和帝青年时受了太多的压制,再年长些时想励精图治,成为青史留名的好皇帝,可惜的是期年压抑之下,到老了,他愈发无法克制自己了。
他无法控制地害怕自己变老,他害怕自己变得昏聩、权力从掌中流失,故而他饮鹿血、炼仙丹、在女子身上采补。
只可惜,多厉害的仙人也没有办法拽起注定要西沉的日头,景和帝这艘大船,终究是有了沉没之相。
不过,只要萧晔还是太子,他就是再名正言顺不过的继位者。
可其他皇子就不一定了,若大局走到这个局面,他们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但如若景和帝留有遗诏,属意其他皇子的话……萧晔只想万无一失地摘取那个宝座,所以他一直在等待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果然,在他离京的数月里,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动手了。
桓王萧明伙同六皇子萧显起兵造反,窜反皇宫禁卫统领,意图逼宫。
同月,太子萧晔得到消息,率北境班师凯旋的十万大军疾驰而下,护卫京城。
邪不压正,太子萧晔乃朝野内外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他拨乱反正,亲自率部拿下数名叛军贼首。
然而桓王萧明乃杀父弑兄之徒,见局势不敌,非但毫无悔过之心,反攻入皇宫之中,在禁内放火烧杀,景和帝受他挟制,气急之下一命呜呼。
萧明甚至意图闯入坤宁宫中,以田皇后性命威胁太子,然太子早有预料,派人保护在坤宁宫,未令其得逞,还在萧明将要从密道逃出宫闱之前,一箭射穿了他的肩胛,将他连同党羽活捉,押入天牢。
大局落定,太子萧晔临朝当日,痛心疾首地向朝臣揭发了萧明在江省豢养私兵多载的罪行,痛陈自己身为太子、身为兄长的失察失教之过,自责自己没能早些识破,才酿成大祸。
然而又如何能怪罪他呢?众人心知肚明,朝臣纷纷宽慰太子萧晔,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他能及时发觉,并救京师于水火之中,于江山社稷已是大功一件。
何况太子殿下仁德,连萧明的生母贵妃畏罪自戕,他都替她圆了身后名,道是她主动为景和帝殉葬,他未料得手足有如此歹毒心肠,实属正常。
三辞三请之后,萧晔终于在悲恸中顿首,收拾起心绪,决定命司天监择良辰吉日,继位登基。
在此之前,萧晔拒绝了所有逾越礼制的行径,一心为景和帝守灵。
他跪在蒲团上,静心为自己的父皇点了一支清香。
一个小宦官低垂眉眼,走进来通传,殿下,刘统领有事禀报。
萧晔信手掸落了香灰,淡淡道:让他进来回话。
是。
小太监应诺。
刘承低着头走了进来,他悄悄抬眼,看着眼前白衣缟素的太子殿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其实对于男子来说也……反应过来自己心里在揶揄太子殿下,刘承猛一回神,恨不得在心里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垂手站在萧晔身后,道:殿下,桓王府已经里里外外全都搜查清楚了,保证没有纰漏。
萧明敢造这个反,当然是有他自以为万全的准备才会如此。
纵然他现在已经被押入天牢,也难保他手下的势力不会再度起事,所以萧晔,要刘承把有关萧明的里里外外,都查得清清楚楚。
萧晔诚心诚意地朝景和帝的牌位敬了三炷香,方才起身。
他眉目淡然,看不出大事已成之喜或躁,只道:确信都查清楚了?刘承忙道:属下以项上人头作保,绝对没有遗漏的地方,接下来会把那一桩桩一件件,悉数拔干净。
萧晔嗯了一声,旋即便听得刘承支支吾吾地又开口了,殿下,还有一件事,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他有点犹豫这件事该不该说。
萧晔回头,睨了他一眼,说。
刘承道:查到萧明的姬妾时,属下怕里面有身份有异的女子,便去看了一眼。
谁料……那萧明后院的女人,有好几个都与昭宁公主的长相有着几分相似……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景和帝对昭宁的心思不言而喻,萧明不敢擅动,只能选择这种方式。
恐怕就等着一朝成功谋反,将昭宁公主收入囊中。
刘承悄悄觑着萧晔的脸色,见他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姿态,仿佛这件事情并不足以牵动他的情绪,刘承心道,或许是他想多了。
可紧接着,他便听得了殿下毫无波澜的声音,去,给孤剁了他的腿。
萧晔左手的虎口紧紧抵在右手的腕间,指节微微有些发白,别让人死了,孤还有事情要问他。
刘承被唬了一跳,却不是因为萧晔要砍桓王的腿,而是因为他鲜少在怒气上做决定。
他跟随萧晔多年,很少看到他这样微妙的动作,每回都是动大气的时候才会有。
萧晔不耐地摆手,要刘承退下,似乎觉得让萧明的腿多长在他身上一会儿都是一种奢侈。
刘承慌忙应是,踱步往后退到了门口,想起来还没问剁哪条。
刚要回头再问,刘承便一拍脑门,跑了。
还问个什么劲?当然是每一条了!——当日晚间,萧晔被田皇后召去了坤宁宫。
自从景和帝暴毙,太子胜券在握,田皇后将要晋升为宫中唯一的太后以后,她那药石罔效的痼疾一夜间不治而愈。
沉寂多年的坤宁宫复又敞开了它的大门,带着喜上眉梢的意味。
田皇后一向对萧晔这个独子要求严苛,是标准的严母,小时候萧晔见到她比见到谁都害怕。
好在这些事情早就是老黄历了。
田皇后闭门不出闭了个彻底,这几年间,连萧晔见她的次数都一只手数得过来。
走在去坤宁宫的路上,萧晔一时也有些感慨。
这些年的岁月到底还是在田皇后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只不过比起她那都暴毙入了土的丈夫,她的状态无论如何都要好上太多。
见萧晔来,田皇后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多年未见,纵有相连的血脉,此刻亦不免生疏,萧晔得体地在田皇后下首端坐,没有坐到她的手边。
他话音温柔,丝毫不见杀伐果断的气质,母后。
田皇后看着如今的萧晔,几乎要落下眼泪来,好,这些年,母后也算没白熬。
母子二人温情脉脉地叙了一会儿旧,田皇后到底是想起了今天要做的正事。
她亲手给萧晔倒了一盏杏仁茶,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宫中不可一日无后。
晔儿,你可定夺好了皇后的人选。
很早以前,萧晔就不喜甜食了,特别是宫中秘制的甜茶。
他不动神色地端起茶盏,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道:百废待兴,后宫之事是最不紧要之事。
儿臣自有定夺。
田皇后还欲说些什么,然而萧晔已然是一幅要走的架势。
田皇后心下不免哀叹,终归是生疏了,如今她也不复从前那般强势,才开始修补感情,并不好多劝。
于是她只道:好,你守灵辛苦,可也要爱惜自身,早些回去休息吧。
萧晔应下,道:儿臣明白。
出了坤宁宫后,萧晔让李胜荃去找女夫子吴弦来。
她与昭宁有旧,是最合适的人选。
尘埃落定,是时候派人接昭宁回京了,有的礼仪,也正好教一教她。
前日珍宝司的人打好了皇后式样的头面,萧晔拿了其中一只凤钗走,此时正在他的袖中。
他把玩着凤钗,不自觉地去想她戴上之后该是个什么模样。
殿下……本该去叫人的李胜荃去而复返,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北境传来消息,昭宁公主……公主她……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妹跑了妹跑了!(挥舞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