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萧晔低喃。
冷冰冰的两个字在他的胸口翻滚了几圈, 刺得他浑身的血气上涌,直冲天灵盖。
金钗啪地一声坠在地上,衬得周遭环境愈发生硬可怕。
他神情冷峻, 俯视着李胜荃, 方才说的什么, 一五一十,如实道来。
突然袭来的强烈压迫感压得李胜荃头都不敢抬。
他撩了把额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老腰,事无巨细地回禀。
生怕遗漏了点什么触了霉头。
一早北境的人来报, 京城动荡,北境也不太平, 有北狄的奸细趁殿下带兵回防,在边城抢掠作乱。
公主居住的小院,我们虽派人守卫, 也与当地知府通了气, 可是、可是动乱之下, 北狄的奸细四处流窜, 要被抓了就纵火意图逃脱,夜里小院受牵连走了水, 暗卫们赶忙去救火,但这火来得太凶猛……整条街上不止一处起了火,点火的人已经被生擒。
院子里的人都清点过了, 只有两个婢子被火撩到受了些伤……萧晔敏锐地察觉到了李胜荃话音中隐而未现的部分,发现了什么,才清点人数?李胜荃这会冷汗都擦不过来了, 几息之间就洇透了他的整个肩背, 火势实在是太凶狠, 烧断了寝屋的横梁,整座寝屋都塌了,最后……最后只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女尸。
萧晔的眉目不动,他只道:你是想告诉孤,她已经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李胜荃不敢再答,整个人跪伏在地。
燎原的大火姗姗来迟,从北境一路蔓延至萧晔幽深的瞳底。
赤红的颜色映照眼中,滚烫的火焰灼得萧晔心口生疼,他却不闪不避,任由火焰也将他吞没。
漫天火光里,他清楚地看见了昭宁的身影。
她笑意盈盈,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再见了,皇兄。
萧晔俯身,拾起落地的金钗,对着光细细打量它丝丝缕缕的精细纹路。
不可能,金钗在掌中生生折断,他的声音冷若冰霜,她不可能死。
把那具尸首,送来京城,孤要亲眼看那不是她。
闻言,李胜荃急急道:殿下,那火太大,人已经烧焦了,送来京中……滴答、滴答……血珠跌落,冰冷的玉阶上,猩红的血色蜿蜒。
李胜荃悚然一惊,到底是跟在他身边的老人,故而大着胆子劝道:殿下,老奴知道您心疼昭宁公主,可是……可是……总不能是她自己逃了……萧晔的话音依旧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李胜荃,你说错了。
孤对昭宁那么好,她怎么会私逃呢?一定是有人胁迫了她。
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太子殿下,李胜荃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只长叩在地,唯唯应喏。
所有人都觉得昭宁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曾经的小可怜押对了宝,惹得太子殿下垂怜,往后的日子怎么都是好过的。
锦绣富贵就在眼前,昭宁公主一向贪慕虚荣,连上街买条马鞭都要挑缠了金线的,她如何舍得去过那隐姓埋名、粗茶淡饭的日子?没有人觉得她会跑,包括此刻之前的萧晔自己。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她的身份、她的宫殿、她的心情……他又该如何去处理沸沸扬扬的朝野内外。
却唯独没有想好,如果她跑了,他该如何处置。
事实上,萧晔根本没想过昭宁会逃。
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的喜或悲,没有哪时哪刻真的超乎过他的意料。
所以,他并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失忆。
小猫挠人般的举动,在绝对的掌控之下,只能算调情。
震颤过后,萧晔浑身滚烫的血悉数冷了下来,他轻垂眼帘,神情骤冷。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想起他与她滚落山崖,他笑她的手段伎俩太不高明,玩笑着教她该如何害人。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欲擒故纵,金蝉脱壳……她双眸沉静,像是都听进去了。
如今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暖雾被冷风吹散,时隔数月,萧晔也终于读懂了分别那夜、抵死缠绵时,昭宁看向他的眼神。
他以为的色授魂与、神魂相交,只不过是她留给他的不忍和同情。
很好。
她终于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他一回。
萧晔还有一线理智尚存,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把昭宁黑曜石般的眼睛摈弃出脑海。
去查,他重重阖眸,旋即又睁开了眼,查一查,到底是谁敢动孤的人。
李胜荃被萧晔这般自欺欺人般的神态和话语吓得不轻,他道:殿下,您的意思是,昭宁公主并未身故在那场大火中,而是有人蓄意纵火,故意演了这场戏,掳走了她。
尽管李胜荃所说只是复述了他的猜测,可听到旁人口中提到她与旁人有染的可能,袖摆之下,萧晔的拳头还是捏得咯吱作响。
他讽笑一声,眉宇间满是嘲弄之色,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昭宁。
末了,只撂下了一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旋即,抛下掌中的金钗,拂袂而去。
李胜荃慌忙跟上,他抬手招呼剩下的宫人赶紧走。
连寻常日子佩戴都显得过于隆重的凤钗,从中生生断裂开,断口处血迹都还没来得及凝固,一连串的脚步从它身边走过,然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人敢拾。
翌日天明,才有人去而复返,拾起了它。
——院中的东西,昭宁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她也不会傻到用萧晔给的路引自曝行踪,她耍了个巧,把这张路引卖给了行脚的商人,以期短暂地迷惑萧晔的视线。
走前那夜,她听着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捏紧了手心里捏着的小纸包。
昭宁垂眸,再抬眼时,眼中便又是清可见底的神采。
她哄着院子里的丫头一起行酒令,把她们迷晕了,丢到了院门边的榕树下,叫她们不至于被烧死,一有人进来就能发现她们。
随后,昭宁平静地提着桐油,一丝不苟地洒遍了每一处。
她举着火把,从曾承载过他们短暂欢愉的龙凤榻点起。
桐油易燃,火光霎时间几乎要将她吞没。
身后的菱格扇窗被人踢开,有人冲进来提着她的后领往外拽。
怎么了?骗了他就如此自责,恨不得死在这里?是早该回了南戎的拓跋译。
他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
几息之间,昭宁的脸颊就被热得通红,她出神地望着这场足以烧掉所有过往的火焰,痴痴道:如果我也死在这场大火里,算是一个好结局吗?她没指望这个问题得到谁的答案,很快便冷静了下来,问拓跋译:上面的人都搞定了?拓跋译冷笑一声:萧晔的人,难缠得很,我的手下又不好暴露南戎的技法,最多只能再拖半刻钟。
昭宁最后回望了一眼,便再未言语,任由拓跋译将她带走。
利益的交换总是比感情更令人安心,昭宁知道自己身上有拓跋译图谋的东西,反倒放下了心。
被拓跋译掳走那回,对着熊熊的篝火,昭宁问起了她自己的身世。
也许是喝了点酒,也许是美人的话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拓跋译竟真的对着月光,向昭宁一五一十地说来了。
南戎政教合一,王有时也要听神殿中神官的指令。
你的生父,是南戎的主神官,而你的生母,是真正的神女。
昭宁不解:宫中的柔妃说,我并非她的女儿。
拓跋译便道:因为她不是神女,只是神女殿前的女使。
真正的神女与神官有了首尾,有了身孕,恰逢南戎战败,神女被迫和亲,主神官也没有办法。
神女不舍她与神官的血脉,拖延到难产也没忍心落胎。
最后她难产而亡,女使只得替她入启朝后宫。
产女的事情瞒不过景和帝的人,无法将你偷偷带回。
昭宁听着她曾经想追求的答案,心下却起不来什么波澜。
她只是突然很庆幸,曾经让她饱受责难的身世,有朝一日,居然让她有了值得被利用的价值。
马背上,耳畔的风猎猎刮过,昭宁问拓跋译:如今的主神官,还是与昔任神女有首尾的那位,你想要用我去攀附他,搏得他的势力。
是,他很惋惜昔年不得已放弃的那段情,会看重爱人留下的女儿,拓跋译反问昭宁,你不怕我反悔?利用完你之后,像世上其他人那般,把你弃若敝屣?风声中,他话音一转,也不怕我见色起意,趁势将你收入囊中?上回你信守了你的承诺,这次我相信你,况且,我没有别的选择,昭宁不蠢,她静静道:你身上的那个绣结,我在柔妃那里见过,我知道,它是南戎的定情之物,你一定有心仪的女子了。
拓跋译哈哈大笑,并未回答。
几经辗转,风都不知道喝了多少壶后,昭宁终于回到了素未谋面的故乡。
她从未回头,也不曾探听过她死后的事情,所以她也不知,她走后的风雨如晦。
——启朝,新帝登基。
按理说,太子萧晔品性端方正直,为人温润谦和,做储君时便是众望所归,如今他继位,朝臣们应当欣慰才是。
可是自萧晔登基那一日起,一切似乎都变了。
他不立皇后,不纳后宫也便罢,甚至还斩杀了数位王公贵族,如公侯之子萧眴和等。
不讲根据、不问缘由。
唯一称得上有迹可循的共同之处,就是杀这些人,都是新帝亲自提剑动的手。
并非没人有异议,然多年经营,雷霆手段之下,这点异议根本动摇不了萧晔的决定。
有人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人,似乎都与曾经的那位昭宁公主,流传过一些藕断丝连的绯色传闻。
萧晔如此,最着急的是田太后。
她潜心十余年、奔着青史留名去培养的好储君、好皇帝,她宁愿自身被软禁在坤宁宫多年都要护住的好儿子,怎么忽然就转了性了?身为萧晔的生母,一朝的太后,她当然要管。
可田太后亲自前去找了萧晔多回,却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而此时此刻,牵涉在万人中心的萧晔,却正在威严的紫宸殿中,对着只狮子猫闲话。
物似主人型,果真和她一样,又刁又蛮。
来回话的刘承见此情形,腿都快吓软了。
刘承为萧晔效力多年,一向敬重他,可如此怕他,却还是近来才有的事。
萧晔瞥他进来,闲闲摩挲着手上才被猫抓出来的血痕,道:什么事?刘承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地把话说利索了:属下寻到了昭宁公主的行踪。
作者有话说:妹想要!妹跑掉!妹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