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晔眼下乌青, 神情漠然,他只是微微侧过身,示意刘承说下去。
从前他是一条深不见底的河, 水面上到底可以捕捉到涟漪的痕迹, 但现在, 河面上结起了厚厚的冰层,水底到底是波涛汹涌还是真的没有无波无澜,没有人知道。
正是因为这个,刘承才愈发怕了。
涉及昭宁公主的事, 每每都是牵扯良多,底下人不敢来禀报, 也只有他硬着头皮来。
您让属下查的那张路引,有了眉目,刘承道:这是持此路引者最近途径的几座城池。
萧晔看都没看刘承捧上的路线图, 他只道:把人抓了, 问清楚, 路引是哪来的。
刘承应下。
他不敢多留, 径直又退了出去。
空寂的紫宸殿中无人侍应,萧晔站在拱柱投下的阴影里, 神色晦暗莫明,喃喃道:她可没那么蠢。
那具焦尸、连同小院里没被烧尽的东西被全然送到了宫中,萧晔一桩桩一件件仔细查过, 已然确定了昭宁没死。
不仅没死,还走得干干净净,一样东西也没带走。
除了那只见人就舔人手的小狮子猫。
——底下人见萧晔亲自下令要寻一只猫来, 送去陪失忆的昭宁的这只当然温顺可爱。
和眼下紫宸殿中, 亮爪与萧晔对峙的这只长毛小畜生长相相似, 性格却迥异。
萧晔半蹲在这小畜生面前,伸手要去敲它头。
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它耳朵往两边一撇,逃也似的就要跑。
萧晔勤学苦练的武艺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他甚至都没有起身,反手就抓住了它的后颈。
这狮子猫倔强得很,被抓住了也丝毫不屈,喵嗷乱叫,伸了爪子毫无章法地去挠萧晔。
萧晔也不恼,他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它的前爪,邦邦敲了这猫脑壳两下,宁宁,跑什么呢?你怕朕?被唤作宁宁的这只猫也就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否则一定会破口大骂萧晔有病。
萧晔的手绕到它的背后,轻轻捋着它背后的长毛,别怕,朕是好人。
和你那主人可不一样……给自己下药,把自己送到东宫……朕倒真的没有想到,原来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
皇帝与太子的权位间自然是有着天壤之别,加之捉了萧明的人来拷问,那场中秋宫宴上,萧晔从前查不清的细节已经被尽数抖落了干净。
他曾以为是有第三方势力在搅浑水,却没想到,这个人是昭宁自己。
是她自己把那该下到旁人的药留给了自己,再以纱遮面,本就夜黑风高,鬼鬼祟祟之下,三皇子的人竟真的没注意,把她送到了东宫的床榻上。
一旦想清楚这个关窍,再回味他与昭宁的种种巧遇,便都能琢磨出些刻意的意味。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再加之昭宁的事情牵绊,萧晔几乎没睡,实在累了就稍歇在紫宸殿,合一合眼。
即便如此,他一闭眼,眼前还是会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的影子。
所以他刻意逃避了睡眠。
如此这般,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萧晔精神倒好,甚至还有力气在这儿逗猫。
玩累了,萧晔松手,这小畜生一溜烟就跑得没影,大抵是蹿入了殿后的那处花丛。
萧晔没在意,等她饿了,等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自然还会回来。
天下都为他所掌,她逃到哪里能翻得出他的手心?可惜这样的游刃有余没有坚持太久。
整一月过去,明里暗里派出去的亲卫查了又查,几乎要将启朝上下翻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寻到昭宁的踪影。
她就像一滴遁入广袤海域的水,了无踪迹。
若非亲眼看过那具尸首绝不是她,萧晔恐怕真的要疑心昭宁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宫中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滞可怖,连公主二字都无人敢在萧晔面前提起。
据那买了路引的行脚商人交代,这张路引,是一个面貌姝丽的女子亲手卖与他的。
萧晔无法再欺骗自己,昭宁是被人掳走。
行脚商人所描述的长相,俨然就是昭宁本人。
这一切,本就是她的苦心孤诣。
她恨他、她想要利用他,却还不忘在离开前,狠狠玩弄他的感情。
心底的阴暗肆意蔓延,萧晔的心态,终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心下有一道声音告诉他,昭宁要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和景和帝身上留着同样的血,她恨屋及乌亦是寻常,说起来,他的心思又比景和帝光彩到哪里去呢?他萧晔难道就敢说,昔日对昭宁的垂怜和照拂,真的有那么清白吗?另一道声音却叫嚣得比前者更响更亮,像一团火,撺掇着萧晔,要他一定把昭宁找回来,用最狠毒的手段,找到她,将一切好好的报偿在她的身上。
像是应和这样的氛围,凉飕飕的夏夜里,京中落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雨丝连缀成线,从天的一角倾倒向地的另一端,宛若一张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罗网,要将这大内禁庭吞噬干净。
已是夜深,紫宸殿内外灯火通明,却无人声可循。
噼里啪啦的雨吵得人心烦,御前伺候的宫人们低垂着脑袋,静悄悄地候立在外头。
萧晔觉得有人影在眼前都心烦,打发他们全部都杵在外面。
他数日未曾合眼,然而上一个大着胆子去劝的李总管已经被迁怒,要去苦哈哈地守皇陵三个月了。
连李胜荃去劝都是这种结果,旁人多嘴会是什么下场,不言自明。
田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心急如焚,终于不顾阻拦禁卫阻拦,硬生生带着人闯入了紫宸殿。
她是宫中唯一的太后,皇帝的生母。
纵有皇帝旨意,底下的侍卫亦是难做,总不能真的用刀剑将田太后拒之门外,伤了碰了,都是他们承担不起的罪责。
纷乱的脚步声朝他涌来,萧晔听出了来人是谁,眉目却岿然不动,连手中奏章都不曾放下,只淡淡唤道:母后。
殿内一团乱麻,新帝就这么潦草地盘腿席地而坐,手边摞着两摞折子。
田太后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她走到萧晔身边,欲伸手直接拽他起来,未果。
萧晔依旧稳坐在乱室之中,他平静地掀起眼帘,道:母后来寻儿臣,是为何故?田太后见他仍在地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怒气冲冲道:再不来,皇帝要把自己荒废到什么时候?萧晔单手支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不以为意,母后放心,朕不会步父皇的后尘,奏章日日都让人送进来,不曾荒废朝政。
田太后冷冷地看着这个儿子,道:可你已经步了先帝后尘,为了一个异域女子,竟颓废至此。
萧晔此生最厌恶的就是旁人将他与景和帝作比,他几不可察地皱眉,没说话。
田太后却以为是自己戳中了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前一个异域妖妃,现在还被软禁宫中。
只要哀家在一日,别说那昭宁没了,就算她好好的站在你我眼前,我也绝不允准她继续为祸宫廷。
妖妃……电光火石间,萧晔忽然被这两个字点醒了什么。
她的身世、她的过往、还有……他猛然站起身,把田太后都吓了一跳。
紧接着,她便见他毫不顾忌地大跨步从她身边走过,高声道:备肩舆,朕要去衍芳居。
田太后从未见过萧晔如此偏执的模样,她心底的震惊比起旁人只多不少,她快步追出殿门,怒喝道:皇帝,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萧晔顿住脚步,并未回头,朕知道。
——自萧晔继位登基后,少时便与他交好的抚远大将军徐将军之子、徐彦乔,受了重用。
倒不是萧晔任人唯亲,徐彦乔确实有这个本事,只是景和帝昔年太忌惮徐家的势力,怎么可能在徐大将军风头正盛的时候,还养出个徐小将军来?只不过萧晔正值青年,对朝野内外和他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信心,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徐彦乔也终于领了实职,开始在朝中做事。
早朝后,徐彦乔没有离开,他前往内廷,拜访萧晔。
他进退得宜,并不曾因为先前的故旧就真的忽视了君臣之别,然而相处间又能保持着几分当年的意味。
是以,萧晔私底下也就有心情同他多话两句。
见徐彦乔前来拜谒,萧晔问:也是来劝朕的?徐彦乔摇头,他道:陛下自有自己的想法和道理,哪能处处都为人左右。
他并不绕弯子,直切主题问萧晔:陛下,最近朝中纷传,说各处都有收到整饬备战的旨意,都说是要打南戎,然我觉得这个说法实在太冒进,不似陛下会做出来的决定,故而有今日此问。
萧晔没有回答。
他只道:打南戎,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列出无数条泽被后世的理由。
徐彦乔听得出来,他并不是在单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与他对话。
加之他话语里的默认之意实在是让人惊愕,徐彦乔微张了张唇,终于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萧晔,你骗不了你自己的,你做下这个决定的真实原因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不过因为一点不确定的可能性,就要掀起一场战争,要找到她。
萧晔抬眸。
他静静道:是,我承认。
作者有话说:立个flag,周末加更,让妹妹哥哥快点见面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