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37 章

2025-04-03 04:19:26

南戎。

王世子拓跋译出行启朝久久未归, 不回则矣,一回来还带了个中原女人。

消息不胫而走,更令人惊奇的是, 在他们一行人抵达南戎的当夜, 这个女人, 还被带去了都城的神殿。

身在话题漩涡的昭宁心下一丝忐忑也无。

她平视前方,稳步走在拓跋译身侧,在他的亲自带领下,步上神殿的玉阶。

她要去见那个据说是她生父的男人。

神殿巍峨高峻, 是这片堪称荒芜的土地上唯一亮眼的建筑。

从前,昭宁觉得启朝的皇宫很冷, 冷到小时的她总是做噩梦。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里更冷,没有半分人气, 没走两步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撞了个满怀。

来之前, 拓跋译同她简单讲过南戎的情况。

拓跋氏是南戎的真正掌权者, 无论是王室抑或是主掌祭祀的神官, 其实都出自拓跋氏的血脉。

如今的神官拓跋复,论起来其实还算拓跋译的叔父。

然而两支之间早已分开多年, 是以他们彼此间亦有各自的派系和利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气连枝却又各怀鬼胎。

王室争斗, 神殿不会过问;神权更迭,王室亦只是旁观。

但如若有外部的势力想要动摇神权、颠覆王室,他们又会奇异地拧成一股绳, 维系彼此的统治。

算起来, 南戎维持这样的政权方式的年岁, 已有数百年了。

昭宁并没有真的享受过几天权位带来的尊荣,感受更趋近于被统治的一方,她冷笑道:为了把持权柄,可真是费尽了全身解数。

听出了她的嘲讽之意,拓跋译只是道:这是这片土地如今最适合的方式,难道中原的皇帝就会比我们高贵到哪里去吗?拓跋译没有继续和昭宁聊这个话题的意思,他只道:你是拓跋复失而复得的女儿,无需你做什么,我将你送回,这足够表示了我对他的尊崇,他自会将旗帜倾向我这边。

昭宁忽然问他:那以后,我就会永远待在这座冰冷的神殿之上了?我知道,你费尽心思要逃,当然不是为了这个。

拓跋译道:放心,神殿只有得了神的旨意的人可以居住,神女是天选而非继承,而拓跋复是神官,轻易不得离开神殿,你们不会有太多的接触。

我会信奉承诺,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

两人终于走到了寂寥无声的神殿之上。

二三侍者候立在殿门侧,见拓跋译和昭宁前来,恭谨而疏离地推开了殿门,引他们进去。

因为人少,这堂皇的宫室更显凄清。

侍者引他们走进内殿便止了步,示意他们向深处的神龛下继续走。

神龛上供奉了一尊神女像,冰清玉洁,第一眼看过去,恍然当真像天神下凡。

神龛下,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面朝神像,嘴里念着虔诚的咒语。

像是怀缅、又像是祭奠。

听到脚步声,他也并未转身。

拓跋译开口唤道:叔父。

我将人领回来了。

他退后一步,而昭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南戎的神官、拓跋复缓缓转过身来。

拓跋复向前两步,与昭宁那双肖似其母的眼睛对视良久。

昭宁的瞳孔蓦地震颤起来。

却并非因为看到了自己的生父。

只因拓跋复微微侧身,正好叫昭宁瞧见了他身后那尊神女像后的东西。

——是一只玉做的灵柩,隐约可以看见里头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

昭宁看不清灵柩中女子的面貌,她心里毛毛的,直觉这位或许就是她真正的母亲、神女像上的女子。

拓跋复的目光深邃,有如狼群中的头狼。

他直勾勾地看着昭宁,透过她去看另一个人的意味毫不遮掩。

拓跋译终于开口,对拓跋译道:确实是她。

这对叔侄聊了起来,昭宁听不懂南戎话,却暗暗舒了一口气。

看起来,这位南戎的神官并没有和她来一出父女情深的心情。

约莫半刻钟后,两人的对话结束,拓跋复转过头,似乎终于有了对昭宁的兴趣。

他会说中原话:你要学一些东西。

像你的母亲一样。

昭宁的眼瞳中是那尊神女像的倒影,拓跋复看得分明,两个影子在他眼中逐渐融合,突然就怔愣住了。

昭宁下意识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可是眼前的神官却突然瞳孔放大,猛地抬手拽住了她悬在空中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的眼神实在太过狂热,昭宁有些被惊到,而拓跋复见她皱眉,非但不松手,反倒更是痴狂:你想念你的母亲吗?昭宁很会说谎话,可是她现在却编不出违心的谎言。

她已然了解自己的身世。

神女早诊出了怀像,被迫和亲前,本就该堕掉不该出世的孩子。

然而她不舍得割舍自己与爱人的血脉,借口想要延续自己和这个孩子短暂的缘分,一直拖延喝下那碗药的时间。

可惜忧怖日盛,神女难产而亡,她在死前拉拽着女使的手,要她替她入宫和亲。

原来神女原就抱有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生产会很危险,却还是想把自己和爱人的血脉留下。

南戎人信奉神明,笃信神女的话会有神明的效力,女使莫敢不从,她便是之后的柔妃。

只可惜这个孩子并没有如神女所愿,被南戎的人带回去。

景和帝知道和亲车队里发生的一切,出于上位者掌控臣服者命运的一点坏心思,他让南戎使团在这个孩子和神女的尸首中选一个带走。

神女是神女,意义非凡,她的孩子却不然,最后回去的,当然不是彼时还未有名姓的昭宁。

对于她一生悲惨的源头,昭宁说不出任何的想念的话语,她只抬起澄澈的眼眸,道:我没有见过她,何谈想念?拓跋译一怔,刚要圆场,便见拓跋复松了手,仰首大笑。

他笑得泪水都溢出了眼角,笑声在偌大的内殿久久回荡,像十数年前风波的余震,像是多年积郁的突然迸发。

好,很好。

拓跋复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朝拓跋译道:带我的嫣儿回去,教她礼仪祭祀,每七日,我会亲自检阅成果。

拓跋译应下,带着一头雾水的昭宁退出了神殿。

回去的路上,拓跋译对昭宁道:你的名字,神官在十多年前就取好了。

从前所憧憬的属于她的姓名、和姓名背后她存在的意义,眼下触手可及。

但不知为何,昭宁心下却一点感触都没有了。

她的心已经彻底钝掉了。

见她沉默,拓跋译便继续道:‘昭宁’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拓跋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让他们都这么叫你。

拓跋嫣。

昭宁咀嚼着这个比小花小树好听一百倍的名字。

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想剥离掉过去的一切。

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声音滞涩,随便。

她注定做不了昭宁,也做不了拓跋嫣。

做昭宁的时候,她是他的皇妹,隔着伦理纲常;做拓跋嫣的时候,他们却又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抹不去的国仇。

莫名其妙想起了萧晔,昭宁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面他的背影抛之脑后。

她掩去眼底的情绪,不欲将它显露于人前。

拧巴地活下去,仿佛就是她唯一的出路。

拓跋译就像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样,带昭宁去了他安排好的住所。

当日午后,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扉。

得到屋内人的首肯,一个眉眼灵动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脚步中带着试探。

小姑娘似乎被昭宁的样貌惊了一惊,她樱红的唇微张,是有些蹩脚的中原话:你……你就是……见她一身流苏簌簌、头顶银帽,手上还持着一把和神殿门前侍者差不多的法杖,昭宁也有些惊讶。

来教导她所谓祭祀礼仪的,竟然是一个比她还小的女孩儿。

小姑娘倒是不怯生,她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我叫盖茵,是世子让我来传授你礼仪的。

昭宁眼睛一扫,便瞧见了她裙间系着的、和拓跋译那枚如出一辙的绣结。

盖茵发现了昭宁的眼神,下意识捂住了它,道:拓跋译是我的未婚夫,虽然是他将你从启朝带了回来,但是你不许喜欢他。

这话要换个人说出口,昭宁肯定会阴阳怪气地去刺她说狗才知道护食。

但眼前的小姑娘确实还是天真的年纪,这话说来也不算太刺耳,昭宁忍了忍,稍微收敛了古怪脾气,道:盖姑娘多虑。

盖茵说完,自己便小小地吃了一惊,她不在意昭宁的冷淡,诚恳地给自己找补,抱歉,嫣姐姐,你实在是太漂亮了,我才……才担心的。

同样的,若是换个人来听盖茵这话,恐怕也会被她的直率逗得捧腹。

可惜她遇见的是昭宁。

昭宁身上的恶劣消退不少,却还是对和小姑娘逗乐兴致缺缺。

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就是这么奇妙,盖茵出身在南戎贵族,身边从不缺捧着她逗着她的人,昭宁对她冷淡,反教她稀奇。

再加之这是她头一次被赋予重任,还是未婚夫让她来襄助他的,是以她对一切都充满着热情。

一来二去,她竟单方面同昭宁熟络了起来。

期间,昭宁被神殿召去过两次。

拓跋复的眼神愈来愈古怪,有时望着灵柩中冰封的女子,有时望着昭宁,连轮廓的阴影都透露着阴鸷。

昭宁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又快是一个七日,翌日一早,便该是去神殿的日子。

是夜,盖茵急匆匆地从院门外跑进来,她神色惶恐,丢下不离身的法杖,紧紧抓住了昭宁的手。

嫣姐姐,你快跑!明日、明日……神官大人要拿你的性命去行祀礼,让神女复生。

昭宁眉心一动,她不问真假,只问盖茵: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盖茵急得不行,都快要跳起来了,我虽然主掌很多祭祀之事,可是我也知道,很多东西是神力也无法做到的。

这分明是逆天而为,还要搭上你的性命。

纯粹的善意让昭宁此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措手不及。

盖茵做事利落,没有等昭宁反应,拽着她就抄小路往外跑。

嫣姐姐,我只能送你到这儿,盖茵气喘吁吁地撑着自己的膝盖,指了指不远处的野山,顺着溪流往上走,这里山不深,又有猎人,不往最里头走,很少会有野兽出没。

昭宁深吸一口气,用着学会不久的南戎礼仪,朝她拜别,旋即转身投入山中。

她不愿意死。

她不愿意因为生母的执念活着,更不愿就这么因为生父的执念去死。

他们给了她悲惨的生命,可这条命,总要由她自己摆布一回。

她从未如此想活过。

也许是她终于看过了人间的鲜活,也许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学会那日在篝火旁看他们跳过的南戎舞,也没有学会唱那支歌。

可惜,天意不曾眷顾人间这一点小小的愿景。

恰如从前多年,上天只在她面前漏下了那一点光,很快就收走了,让她堕入更深的黑暗。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山前散开,化整为零,隐入山林。

昭宁的心跳就牵系在旁人的步履间,她捂紧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生怕漏出一点呼吸声。

似乎有两拨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唯一能笃定的是,都是在找她。

昭宁背上发着冷汗,腿脚作软,不顾盖茵的话,径直往深山奔去。

可如此浩大的阵仗下,连鸟雀飞过山岗都会被薅几根毛下来,终究还是有人找到了她。

昭宁来不及呼叫,便被勒住了颈子、一手刀打晕了过去。

她陷入了无边的梦境。

一会儿觉得自己在天上飞得翅膀酸,一会儿又被胳膊上的麻绳勒得疼晕了过去,陷入了梦中梦。

她向来是这样倒霉,连梦中都不得安稳,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被人不停争抢的昭宁晕晕沉沉地想,她一定是前世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才这么倒霉。

可是她又想,呸,纵有前世,又与今生的她有什么关系,这回如果真的下地狱了,她一定要指着阎王爷的鼻子去骂他。

昭宁的意识既不清醒也不模糊,头脑昏沉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横扛在肩上,丢进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地方。

她仿佛身处一片茫然无边的海域,而水面上风起云涌,漂泊无定。

昭宁睁不开眼,可她意识还在,透过沉重的眼帘,她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大片大片刺目的红。

像是金榜题名时状元郎背的红花。

像是洞房花烛夜的喜床红帐。

有人掀起了无尽红晕的一角,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