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不顾地率军出发, 这不是荒唐,不是冲动,是愚蠢。
萧晔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这是他冲动下做的决定, 却也是他深思熟虑下的考量。
徐彦乔与他恳谈了近一个时辰以后, 心下只有一个想法, 那就是千万、千万、千万不要与这个人做对。
他如此想,便也如此说出了口,还真情实感地补充:陛下,我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没得罪过你。
萧晔闻言, 却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道:还觉得此举不可为吗?徐彦乔摇头, 旋即他说:南戎迟早要打没错。
但是陛下,你有一千条一万条合理的缘由,也改变不了发动这场战争的原因,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不确定的消息。
萧晔似乎很耻于承认这一点。
他只是足够理智地道:启朝没有她的消息, 除却南戎, 她没有别的去处。
尾音是几不可察的微颤。
她没有接触过外人。
除却那一次, 她被拓跋译掳走。
肆意地掌控她的情绪时,萧晔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这一天。
想到她毫不留恋地抛下与他的一切, 只为和别的男人依偎在一起,他心底的火焰,比那场烧掉了所有虚伪温存的大火还要可怕。
见徐彦乔似乎还想分辨什么, 萧晔抬眸,轻轻道:看来你是觉得,没得罪朕是一件憾事。
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 徐彦乔也有所耳闻。
——萧晔提着剑, 亲自卸了好些纨绔子弟的脑袋。
这些膏粱里长大的荒唐人, 都是死有余辜的货色,被杀了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们的死法,徐彦乔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贯温文有礼的萧晔做得出的事。
昔年那场发生在天香楼的变故,他几乎是旁观了全程,是以比其他人更快明白了这场杀戮的原因。
徐彦乔一向对男女之事比较迟钝,至今都未成家,那时昭宁名义上还要叫萧晔一声皇兄,所以他当时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
看来……这一切早有端倪。
徐彦乔见萧晔面色沉静威严,当即怂得彻底,恕臣多嘴。
萧晔神情淡然,眉目间却没什么淡漠的意味,就像一张看起来纹丝不动的弓弦,但实际上,这张弓早已拉满,到了紧绷的极限。
萧晔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敛眸,道:随时准备。
徐彦乔收敛起玩笑的神色,以臣礼单膝跪地应道:听候陛下差遣。
——南戎。
拓跋译是南戎王的第六个儿子,这几年,原本并不出挑的他在一众魁梧的兄弟渐渐占了上风。
老南戎王身体逐渐老迈,将他封为世子。
权力是天底下头等惑人心智的好东西,南戎的人争权夺利起来丝毫不比中原人心眼子少。
拓跋译虽然被封为世子,但是他到底不如上头几个哥哥树大根深,所以需要博取神权来襄助。
拓跋复一直想将女儿从启朝接回来,前些年碍于南戎还在休整,根本无力做出从启朝皇宫里将人偷出来这种事情。
可又过了些年,这个女儿却又不知为何入了皇帝的眼,被封做公主,风头无两,计划便又被搁置了。
拓跋译一心想要讨好这个叔父,此番出使启朝,将昭宁带回南戎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没料想到萧晔会对她如此上心,以至于他很是废了些功夫,最后才里应外合,做成了这件事。
平心而论,拓跋译虽觉得自己的手段不算光彩,但也算做了好事一桩。
毕竟昭宁在外过得并不好,而拓跋复是她的生父,她又是他爱重的女人留下的子息,想来无论如何,日子也是好过的。
至于萧晔——拓跋译压根没觉得他会对一个女人穷追不舍,并没太在意。
昭宁固然美丽,可也没有到这种程度,加之南戎王病重,局势混乱,拓跋译很快便把昭宁这么个人抛之脑后了,只按拓跋复的意思,安排了他的小未婚妻去教导她祭祀的礼仪。
而就在此时,在启朝边境徘徊的探子,带回了前线的线报。
启朝厉兵秣马,似有战意。
拓跋译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再派人去查,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征伐之声,半日间便直抵城下。
启朝哪来的这么多人!萧晔发难,恰逢南戎乱成一锅粥,这真的是巧合吗?想到这些,拓跋译一路从手指尖麻到天灵盖。
病重到就剩一口气的老南戎王命医官给他下了猛药,强撑着起来维持局面。
国要是亡了,还争个屁?然而人心都是向着自己的,这个时候,只有南戎王出来发号施令才有用处。
启朝分明重兵已至,率兵亲征的萧晔却并不急着向内攻伐,就像猫逮耗子似的,一路拔着无关紧要的小城,逼得南戎在自己的地盘上步步后退,不得不行缓兵之计,派人向启朝求和。
南戎这些年来积蓄日深,萧晔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那等将其荡平本事,事实上,这一次的征伐也只是另一场大戏的序幕而已,他并不贪胜,当即在南戎都城不过百里外驻扎。
来求和的使臣吃了个闭门羹,正以为缓兵和谈无望时,中原的新帝缓步从帐中走出,居高临下地站在他们的身前。
朕,只要一个人。
使臣的脑门上冷汗簌簌,壮着胆与萧晔对视,还望皇帝陛下明示。
自从抵达南戎后,萧晔的脾气越发差了,他耐心全无,流逝的每一瞬都让他的心底焦躁不安。
他不耐烦地转身,只抛下一句没着没落的话。
告诉你们的王世子,他自然知晓朕要的何人。
南戎帐中,拓跋译正急得团团转时,他的未婚妻盖茵冲了进来。
盖茵一脸急色,阿译,不好了不好了,神殿那边似乎要对拓跋嫣下手,我去与神使沟通秋祭的事宜,正巧瞥到了他们准备的东西,分明是生祭布下阵法!神女的灵柩也被移动了,就像是要用她女儿的血脉来让她转生。
盖茵性格急躁,却并不冲动。
她无意中知晓此事后,还是来与拓跋译沟通,怕误了他的事。
为稳大局,战事焦灼的消息在刻意的封闭下在都城中还没有传扬开。
这些年南戎与启朝虽然大面上是和平的,实际上小打小闹、彼此试探也一直没有中断过,所以直到此时,很多人也以为这次和之前的小打小闹没有区别。
如此动荡的局势下,拓跋译身为世子反倒获得了天然的优势。
越是动荡,王室内部越不宜大换血,已是强弩之末的老南戎王已经开始果断的下交权柄。
对于自己生长的土地,拓跋译自然也有感情,他为南戎忧心,脑子里的事情多得像在放烟花,只道:茵茵,我现在没空与你讨论这些琐事。
盖茵更急了,她以为拓跋译是为了他的谋划,真的要不管不顾了。
她摇着拓跋译的手,道:阿译,是我们把她带回这里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这种时候,得罪神官只是无端增添不确定性,可见小未婚妻如此,拓跋译又本能地想要守护她这份天真烂漫。
他眉头紧锁,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都知道盖茵是拓跋译的未婚妻,使臣没有避讳,直接禀报道:中原皇帝说明了和谈的条件。
拓跋译眉心一跳,尽管还没听,可他已经直觉会是一个危险的答案,说。
使臣道:他说只要一个人,还说此人世子您自然知晓。
拓跋译先是没明白,随即,在盖茵怔怔看着他的眼神中,骤然想通了事情的关窍。
他是疯了吗?拓跋译喃喃道。
他很快回过神来,反握住盖茵的手,道:走,我们把拓跋嫣带回去。
一旁的盖茵声音却越来越小,眼睛也不敢看自己的未婚夫,我……我怕你不肯救她,先去告诉了她,把她放跑了。
盖茵忙又道:等等,你是要把她带去哪儿?终于轮到拓跋译急了,他道:事关南戎,快告诉我你将她指去了哪儿。
见盖茵还在犹豫,拓跋译道:放心,不会让她有事。
主神官势力大,拿下一个女子轻而易举,拓跋嫣一个人跑不远,我们去把她带走,你放心,无论如何不会比落到神官手上更差。
盖茵总是相信他的,她眼波脉脉,拉起拓跋译的手就往外跑。
拓跋译往身后使眼色,示意手下快派人一起跟上。
夜幕降临,天边早已泛起萧瑟的暗色,山林密布中,果然看见了拓跋复手下的人。
拓跋复一身白衣,就站在风中,似乎很意外拓跋译会带人来。
情根深种?他玩味地笑。
拓跋译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叔父,还请您高抬贵手。
拓跋嫣身份特殊,启朝大军兵临城下,他们的皇帝指名道姓要她一人。
拓跋复眼底是愈发冰冷的神色,南戎如何,启朝如何,你我又如何?她已经奉献过自己了,这一回,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退半步。
见没的商量,眼看还要刀兵相见,拓跋译没了再敷衍的兴趣,他道:抱歉叔父,那只好各凭本事了。
他转身就走,心里却没底。
神殿的势力本就极大,连王室寻常都难以匹敌,更别说拓跋译此时的手下又不少都率兵去阵前支援了。
可拓跋译也不敢让。
萧晔能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情,不管是爱也好恨也好,总之,他若是知道昭宁死在了这里,死在了神殿的生祭中,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拓跋译叫人把盖茵带了回去,没让她继续掺和,自己转身也投入了山林。
他功夫拔群,一路屏气凝神地去找,连鸟雀都不曾惊扰,更是避开了拓跋复的耳目。
只可惜还是棋差一招,拓跋译晚来一步。
正好看见不远处的树后,两三劲装男子朝昭宁包了过去,劈手打晕了她。
剑尖翻转,拓跋译朝他们刺了过去。
听到这边的动静,两边人马纷纷赶来,风波骤起,拓跋译恐久斗不敌,示意手下拖延,他自己干脆地扛起人就走。
好容易坐上接应的马匹,拓跋译看着眼前的女人,默念:莫怪莫怪。
说着,他搓了把昭宁的头发,把她本就跑散了的发丝搞得更乱,又用麻绳将她手反束在身后,往她嘴里塞了一丸致人昏睡的药。
希望他看到你这样可怜的模样,你能少受些罪。
拓跋译自顾自道。
做这些时拓跋译也不敢歇,他一路快马疾驰,因为身后不远处,拓跋复的追兵还在。
都到这时了他似乎还未死心,浑然不顾什么因果报应后果下场,偏执地要去追那个早该消散的影子。
还好,追兵未及赶到,拓跋译的马都快跑断了腿,终于还是送昭宁来到了两军阵前。
让他意外的是,他虽然都做好了解释自己清白的准备,但是却并没有等到他想象中或急切或愤怒的萧晔出现。
马背上昏迷不醒的昭宁,只等到了一顶空荡荡的鸾轿。
轿子的四个角上缀着珠玉铃铛,在微风吹动下,叮咚作响。
她被送进了鸾轿,蒙上了鲜红的盖头。
拓跋译瞠目结舌地目送这顶鸾轿远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可眼下和这两位相比,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好人了。
——陪都,行宫。
启朝大军得胜班师回朝,路过陪都,皇帝吩咐大军在此地歇脚,并加以犒赏。
是夜,一顶喜轿被抬进了行宫。
宫人的脚步安静无声,迎合着行宫上下的红绸与喜烛,喜庆得有些诡异。
一身月白常服的新帝,站在寝殿门口。
鸾轿稳稳落地,宫人们垂首退下。
直到这时,萧晔才终于移步,走向了她。
他撩起帘帐,抱起蒙着红盖头的昭宁,缓缓转身。
风拂过他的衣角,他本该沉稳的手臂微微颤抖。
昭宁呼吸平顺,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中。
失而复得的感觉理应让人欣喜,可萧晔面色不改,依旧有如封冻千载的寒冰。
他就这么抱着她,坐到了喜床上。
红烛摇曳,正汩汩地燃烧,萧晔就着烛光,指尖隔着红纱,温柔抚过她的颊边。
他的话音也温柔,就像不知道怀里的人昏迷不醒,听不见他说话一般。
昭宁,你跑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ovo平时写三千,更四千算不算加了0.3更?(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