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4 章

2025-04-03 04:19:26

吴弦说话的语气和煦到昭宁有些意外。

这位吴夫子是出了名的铜豌豆, 炒不烂嚼不碎,眼里揉不得沙子,管你什么身份, 在学堂里不合规矩的通通挨过她的手板心。

她的公正, 体现在不会和其他教习一样略过昭宁。

她的态度很明显, 只要是坐在书塾里,管你是谁,该教就教。

像昭宁这种开蒙晚、脑袋又没那么灵光的,也被一视同仁地打过手心。

当然, 这并不代表吴弦对昭宁有多么的特别。

她只是尽自己的教习之责。

眼下,昭宁微张着唇, 讶异地顺着吴弦的视线往下看……繁复旖丽的裙摆之下,金质的脚镣若隐若现。

其实方才,那些小丫头也都看见了吧, 不然她们的眼光, 为什么都刻意避开了这里呢?分明萧晔并没有如他所说, 像对待犯人那样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黥印。

可是昭宁此刻, 脸颊却在发烫,就像真的被烧红的烙铁滚过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 她是他的所有物了。

只是刻意的忽视下,她自己都忘了这样的耻辱。

昭宁的局促来得有些迟,她缩了缩脚, 拉扯着裙摆去遮住这双脚镣。

也不知萧晔是哪找的料子,似金非金,不会硌得脚疼, 韧性很足, 拿硬东西去磨都磨不断。

吴弦收回了略带悲悯的目光。

事实上, 她的感触远比昭宁想得要深。

吴弦当然不懂昭宁与萧晔或是其他人间的弯弯绕绕。

但是,在她眼里,昭宁不过是一个没人管束、没被教好的孩子。

她见过昭宁嚣张跋扈的样子,也瞧得出她那时的虚张声势下,是多么旺盛的生命力。

不像现在,尽管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是她身上那股原来怎么被磋磨都没有消失的生气,忽然就不见了。

昭宁没有回答吴弦突如其来的问题。

像被叼回狼窝的兔子,尽管狼已经松开了她的后颈,允许她在他的势力范围里稍加活动,可她依旧警惕。

她甚至在怀疑,这句想走吗也是萧晔试探的陷阱。

只要她敢说一句想,他便又有了收紧绳索,将她紧缚的理由。

想到萧晔蛰伏的眼和狠戾的动作,昭宁就忍不住心肝打颤,她自觉承受不起他再发什么疯了,敬谢不敏,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吴弦不意外她的态度,没再说什么,只是公事公办地教起了昭宁礼仪。

昭宁当然不会是一个好学生,再加上她的精神状态本就不佳,半天下来,她都以为一向严厉的吴夫子要发火了,结果却只等到了她的重重一叹。

吴弦忽然道:昭宁,你可知你在学的是什么?昭宁轻率地弯了弯唇角,闲闲道:皇后之仪。

怎么了?在宫里蹉跎了这么久的岁月,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她精神紧绷,连带着眠浅,昨晚萧晔在屏风后的问题,她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昭宁不在乎,更未动容。

是皇后抑或脔宠,有何分别?终归都是萧晔的玩物。

权位不过是另一重脚镣。

现在他愿意从指缝中漏出尊荣给她,无非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知道她翻不出掌心罢了。

吴弦瞧出了昭宁眉梢快活的不屑,心念一动。

她的外家曾是煊赫的文臣世家,外祖更是经世大儒,可一朝权势斗争,照样成了被碾碎的蝼蚁。

连带吴弦这个已经出嫁的外姓女,被害怕惹祸上身的夫家休弃。

萧氏杀了她外家百余口人,那时的皇后竟还觉得,她家中了无牵挂,定不会受俗世牵绊,一定能做个刚正不阿的先生,好好教养宫中的贵女,这才召了素有才名的她进宫。

瞧瞧,砍完人家里人的脑袋,竟还觉得这样的人更好用,要榨干最后一丁点价值。

这天家宫阙,当真是又肮脏又好笑。

看着挣扎求存却又反复被碾落尘埃的昭宁,吴弦神色和软下来,惋惜似的轻叹一气。

能走一个就走一个吧。

昭宁的脑子近来锈得很,直到吴弦转身退下,她才恍然听见了她声音极低的最后一句话。

我可以帮你。

吴弦确实配说得起这句话。

虽然萧晔后宫空置,但是宫里多的是太妃和没成年的公主,而田太后闭门不出多载,很多事情并不熟悉。

眼下的琐碎宫务,不少都被交到了她的手上。

——是夜,下了一场雨。

天早就冷了下来,雨珠里夹杂着冰碴儿,啪嗒啪嗒地打在花坪上。

早该是睡觉的时辰,昭宁却抱着手炉,围着披风,就这么坐在凉飕飕的檐下,瞪着她那双圆眼睛,望着天际的冷雨发呆。

不过一日的重新相处,丫鬟们便发觉她的不对劲了。

倒不是昭宁突然转了性,改掉了乖张的性格,从前她坏透了的名声里,虽然有景和帝的推波助澜,但她也确实本性恶劣。

她现在只是没力气了,眼前的画面时常断片,哪还有心去折腾旁人。

宫人原本按照萧晔的吩咐,把那只叫宁宁的狮子猫抱了来,可是见昭宁如此,也不敢送这凶残的小猫儿到她跟前去。

耳畔似乎有人小丫鬟在劝她回去歇下,昭宁耳畔有风声,听不真切,也就懒得去管。

她的心底有火在烧,脚腕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却冻得发青。

她专心致志地听着火焰炸开的噼里啪啦声,一时不妨,已经有人走到了她身边,猝然将她打横抱起。

看清是萧晔之后,昭宁本能地就去亲他的唇角,熟稔地去撬开他的唇齿。

萧晔非但没有被讨好到,反而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还拨开她的下一步动作,咬牙切齿地叫她:昭宁。

昭宁更困惑了,她浆糊做的脑子无法理解他的举动,被推开的时候,还无意识地舔着自己的嘴巴。

怎么了?他不喜欢吗?她的适应能力很强,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在密室里,在快要疯掉的萧晔身下,她也琢磨出了让自己能过得稍微舒坦些的办法。

多亲亲他,多主动一点,否则吃亏难捱的还是她自己。

真奇怪。

昭宁搂着他的脖子,轻声细气地感慨。

萧晔身形一僵。

是,他真奇怪。

分明是他看不惯初将她捉回来时,那副抵死不从的样子,用对待最凶狠犯人的方法惩罚她,才教会了她温驯地窝在他怀里讨好他。

可是现在,他却又不满意了。

从心底攀升的匮乏让萧晔不安。

他确确实实正拥有着她,却又好像从未拥有过她。

回屋再说。

萧晔掂了掂轻飘飘的昭宁,话的尾音消逝在风中。

屋内的地龙升得热铱誮火朝天,和外面的冰寒有着天壤之别。

怎么不睡?萧晔放下她,非常自然地去给她斟热茶。

昭宁垂着眼眸,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不想睡。

萧晔一噎,她确实驯顺太多了,哪怕明显没有精力,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梗着脖子不回答他的问题。

只不过扔回来的答案和沉默也没什么区别。

温热的茶水被送到了昭宁手边,她浅啜几口就放下了。

萧晔似乎在等她主动说点什么,可是一直没等到她开口。

如果昭宁想,她是能猜到萧晔在想什么的。

很幼稚,很刻意,无非是想让她提及有关皇后的话题。

但是昭宁懒得很,懒得猜懒得去想。

碰了个软钉子的萧晔没再多言,垂眼,看见她裙摆下冻得发青的脚腕。

怎么不着足衣?他伸手,想要为她去暖,却不小心触碰到了脚镣上的铃铛。

铃响清脆,得闻此声,昭宁的瞳孔却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一缩。

她立时间就挣开了萧晔,捂着耳朵把自己团起。

萧晔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在行宫的那一个月终究还是给她留下了阴影。

新奇的、会被用在她身上的小玩意挂着铃铛,金笼的四角也悬着铃铛,激烈的动作顺着栏杆在它们之间传递,时常会共振一整夜。

到后来,昭宁只要听到这危险的讯号就会发抖。

萧晔的指掌逗留在她止不住颤抖的脚踝,似乎在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

昭宁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

紧接着,他长指发力,硬生生拽断了金镣上缀着的铃铛。

叮咚一声,像是径直抛出了窗外。

只能到这一步吗?昭宁有些失望。

她埋首在自己的臂弯里,萧晔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下没一下的安抚着她的背脊。

看不见昭宁的脸总归是不心安,萧晔双手捧在她的耳畔后,一点一点,从她的发际开始往下吻。

落在额头,落在眉稍,落在鼻尖,落在嘴唇。

循着他温柔的吻,昭宁渐渐仰起头去回应。

可惜的是,他们都只擅长把彼此吻得血迹斑斑,像这样生涩的吻,没多久就进行不下去了。

萧晔松开昭宁的唇,望着她仿佛蒙了一层薄雾的眼睛,忽然问她:昭宁,你想要什么?他明明富有四海,可是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

觉得自己两手空空,什么也给不了她。

昭宁小猫似的说着刻板的好听话,我只要皇兄你。

萧晔轻声叹息,没了再问下去的欲望。

很晚了,歇下吧。

烛火熄灭后,两人在温热的被衾中相拥而卧。

萧晔从背后搂住昭宁,他的额头抵在她的颈窝,似乎只有感受到血脉的跳动,才确信她还活着。

他的手抚过她脆弱的脖颈,既而往下,合握住了她交叠的手。

昭宁,你想要什么?同样的问题,这一回,她没有回答。

萧晔的话音还在从她背后传来,琐碎得很,一点不像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他很平静地叙述着与她有关的事情。

一报还一报,让你伏低做小的人,我打碎了他们的膝盖,把他们钉死在荒山上,被野狗啃噬掉以前,他们的尸身只能永远跪着。

编排侮辱过你的,我拔了他们的舌头,要他们自己咽下去,还有聘请山匪,想要你命的……萧晔一顿,继续道:我把她丢到了山匪窝里,让她自食苦果。

已经是很渺远的事情了,萧晔忽然间再提到这些,昭宁甚至一时都想不起来他所说的这些人具体是谁。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她精力不济,连敷衍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只觉得,他这人有点好笑。

就像抓了老鼠放到主人床头的耀武扬威的猫。

况且,这算什么,硬的不行来软的吗?要她身体上屈服还不够,还要将她灵魂也心甘情愿地对他心悦诚服吗?掌控她的感情比掌控她的躯体更让昭宁无法容忍。

这世上她不能掌控的事情太多了,唯独她自己的感情,她要绝对的主动权。

如果有人想要像牵线木偶那样操纵她的感情,让她沉沦在爱或恨中不能自拔,她宁可死掉。

听着昭宁急促的呼吸声,萧晔就知道她还没睡。

尽管她没有回应,但他仍旧兀自往下说。

在你走后,我去衍芳居问过柔妃,你名义上的母亲。

她将你的身世尽数告诉了我。

这么久以来,昭宁第一次在他嘴里听见她走后发生的事情。

她轻抬眼睫,正巧撞入萧晔的眼中。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语意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带着试探的意味。

你找到了你的生父,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失而复得……我却剥夺了你的一切,将你重新带回我的身边。

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昭宁,你一定更恨我了。

恨不恨的不知道,但是昭宁本就乱糟糟的脑子变得更困惑了。

萧晔根本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更不可能还她自由。

那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自从知道朕属意你为后,朝野上下物议如沸,都道你是南戎女子,不可为中原正统的皇后……不过无妨,待到打下南戎,将它化作我启朝江山的一部分,到时候,还有什么血脉阻碍可言呢?只可惜,昭宁现在就是块木头。

萧晔想到什么说什么,絮絮念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到底不甘心媚眼抛给瞎子看,他深吸一口气,扳过她的脸来问她:昭宁,这就是你逼疯我的新手段吗?昭宁的眸中流露出一丝极明显的歉疚,她在他的怀中挪蹭着转过身,面对面去搂他的腰。

我有在听。

她小声说。

仅是如此吗?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萧晔阖眸。

他曾无数次地提醒过自己,他的爱也好恨也好,这个没心肝的小骗子都不配。

可是一切想法,都在重新见到她的那个夜里变了味。

他想过很多折磨她的办法,到最后都没舍得用在她身上。

反倒是她惊惧的表情,成为了他的梦魇。

在行宫的那一个月,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留的台阶。

过去了,就当他已经把债讨清了,只要她愿意好好爱他,不再有异心,她所有的欺骗与利用,都可以一笔勾销。

只是……萧晔抬眸,在他怔忪的这片刻间,昭宁已然悄悄把他仰面推翻了。

受制于脚镣,她只能不太标准地跽坐在他的小腹上,被轻纵过度的身子难免虚弱,要靠一双小臂撑在他的胸膛才能坐住。

不知是不是地龙升得太旺了,萧晔的额上微妙地沁出些薄汗来。

他直觉这是她的一场阴谋,沉声喝止她:昭宁。

皇兄,她也温声唤他:你算无遗策,可说了那么久,怎么就忘了说一个人的下场?不必对上她清可见底的目光,萧晔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昭宁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忽然俯身,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

作者有话说:昭宁心态be like:虐身也就算了还想虐心滚啊!真的很难想象我在写这样一段不健康的感情关系,明明我上一本还在写清纯小学鸡恋爱小甜饼,大结局才洞房花烛那一种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