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醒来的前一瞬, 昭宁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在梦中,她短暂回到了野蛮生长的过去。
在静心斋读书的那两年始终是她最深恶痛绝的记忆,哪怕在梦里出现, 那也绝对是一场噩梦。
做噩梦的感觉比活着经历这些还要难受, 昭宁烦了, 梦里的她也依旧很有脾气。
身体的本能驱使她从这片深海中挣扎起身,她猝然睁眼,把坐在她跟前的萧晔骇了一跳。
昭宁的意识逐渐回笼,她抬眸, 便见神情古怪的萧晔一把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像抛开一只烫手山芋。
萧晔身上还是那件衮服,他站起身, 两边眉毛锁得死死的,几乎都要扣到一起去了,表情不甚乐观。
他似乎很想开口骂人, 瞥了一眼卧在软枕上一脸茫然的昭宁, 将将忍住。
不过, 萧晔的话音沉沉, 还是带着明显的愠怒之意:这些天与朕针锋相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吗?昭宁一头雾水, 好容易在模糊的记忆里,分辨出来一点自己险些摔下城墙时,眼前这位目眦欲裂, 朝她扑过来的片段。
她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
时机太过凑巧,若让她以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估计也以为这是一场跳城楼的大戏。
昭宁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番, 她垂眸, 把玩着因为奇怪睡姿被她自己压得有些发麻的手指, 道:我没打算寻死,恰巧喝了冷风,眼前一晕,脚下发软,才差点掉下去。
只是她假话说得太多,如今说起真话来总差点意思,萧晔显然是没信。
大可换个蹩脚的理由。
他冷冷道。
昭宁在梦里就烦他这人,醒了还要和他周旋,简直是加倍痛苦。
都说蹩脚了还换个屁?昭宁起了躁,懒得搭理他,在软和的被子里翻了半圈,侧身朝里,只把后脑勺留给他。
萧晔把她的动作当成了心虚。
毕竟昭宁向来是无理也要闹三分,很少有这么消停的时候。
身后安静异常,昭宁也没太在意,直到又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几根冰凉的手指从被子外伸进来,碰到了她的脚背。
大起大落的情绪如潮水褪去,平常到像粉饰太平的日子过了一阵,两人的情绪都平和了不少。
昭宁不觉得萧晔看她这个病歪歪的模样,还能精虫上脑,是以虽然被冰得一激灵,也懒得回头去看他。
直到感受到他的手在她的足踝处摸索,似乎是在寻那段金镣,昭宁才终于忍无可忍,蹬他一脚,撑着自己坐起身来。
她冷声道:陛下又发的什么疯?萧晔索性把被子掀开了,盯着着她纤弱得可堪摧折的足踝,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朕现在就将它解开,别再寻死觅活了。
这应当是昭宁期待的事情才对,可听了萧晔的话,她非但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反倒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没人骗你,我才干不出跳城楼寻死的事情,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昭宁继续补充:死相那么难看。
她看着萧晔,话里满是嘲讽:怕我死了,开始想施舍这点可怜的自由了?我的命不是这么不值得的筹码。
在行宫她有过绝食对抗的经历,是以萧晔并不相信,指腹仍逗留在她的踝间,你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昭宁听得懂他的意有所指,她眉目倦然,道:当时唬弄你的小把戏罢了,只不过想让你别一直碰我。
你信不信,你要真的不给吃喝,没几天我就跪下来求你。
轻贱自己也是昭宁的生存策略,把自己贬作最不值钱的野花野草,安慰自己不需要太多,才好在最恶劣的环境里也能活下去。
萧晔皱起眉,道:别这么说自己。
昭宁的眼神微微有些空洞,仿佛城墙上猎猎而过的风还在眼前,她喃喃道:我不会死的,再难过我也不会死的。
这一瞬间,她却仿佛丢失了所有的语言。
想要自由,想要解下这段耻辱的镣铐,可若这一切要藉由性命来换,又变得那么不是滋味。
她不得不为此难过。
昭宁蜷起腿,扯过被角将自己紧紧裹住。
萧晔同样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就刚刚,她面朝着他往后栽倒,裙摆就在风中翻卷……刹那间,他的心便被迸裂的情绪炸了个皮开肉绽。
城墙上的风静止在那一刹那,他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自胸腔发出的喊声。
他是真的以为,是她刻意选择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要在他面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细细想来,昭宁没有骗他的必要。
发生在她身上的经历,哪怕择出一桩一件来,都足以让人失去活下去的力气,但凡她的意志弱一点,就早就死在不知哪年的宫墙内了。
没必要等到今天。
萧晔抬手,悬停在举她不过寸余的空中。
是他为她缚上了这段金链,可到头来为此为难的,反倒是他。
昭宁却很快就从怔愣中回过了神来,她弯唇轻笑,恢复了心平气和的语调:我方才梦到你了。
萧晔意外于她的突然转过话题,他话音一顿,生硬地回答:梦到我什么?昭宁语气轻快,丝毫听不出来方才的低落:梦到你倒霉的那两年。
萧晔不懂她为何这么欢欣,就算是幸灾乐祸也不至于此。
毕竟,他倒霉的那两年,她日子当然更是不好过。
人人都知道是太子的意思,要这个便宜妹妹来进学,一朝他失势,趋炎附势者奚落昭宁果然是个扫把星,沾了就晦气。
彼时萧晔自己也称不上是个有多成熟的人,也不过是个十来啷当岁,还没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少年。
若他真是君子风范,这点起落当然不足以动摇他的心性,可他从文识到脾性,都是田皇后按着她所期待的贤德太子的模样,划了条条框框让他照着长的,并非真的本性有多么纯良。
一朝起伏,小小的伪君子当然没心思顾及自己一念之差下造成的后果。
昭宁被堵截在角落的那一日,萧晔看到了也听到了,没有出言帮上小可怜一把的原因,大概是那时的他也觉得,她不配叫那一句皇兄吧。
回忆忽然锋利起来,萧晔没有再想下去,只是淡淡对昭宁道:方才,有磕伤手吗?昭宁便道:其实你不必在意,我左手的伤根本没留下什么病根。
什么雨天雪天会痛,都没有,昭宁坦然承认:先前那两回,恨不得拿左胳膊在你面前晃,都是故意在你跟前演戏,勾你去想这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我是故意要你愧疚的。
说来很奇怪,她说假话的时候,萧晔虽然心里也有提防,可最后都信了个七七八八,可现在她开始说真话了,他却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了。
萧晔重重叹了口气。
昭宁其实是个左撇子,这点和寻常人的不同之处,当然也被当作了合情合理奚落她的把柄。
在静心斋被欺凌的日子不好过,可她偏偏是太子提了、皇帝亲口允了来的,所以她身边的宫人,就算是抬也不敢不把她抬去。
找皇帝自然是不可能的,昭宁那时尝试过去找萧晔,可后来,她在阴暗腐败的墙根下,发现了她送他的那只青色络子。
被风雨泡得发白,和宫墙下灰败的野草几乎要融为一体,脆得拾都拾不起来了。
最后一点尊严支持着昭宁没再去求任何人。
她自己硬生生砸断了自己写字翻书的左臂。
即便如此,昭宁也还是再去了几天书斋,最后是吴弦冷下脸同昭宁的宫人道:连笔都不能提,强塞进来也有碍观瞻、影响教习,带她回去治伤。
若贵人怪罪,尽算我头上。
或许真的是她说的这个理由,又或许是她看出了昭宁的挣扎,总之,从那日起,昭宁总算摆脱了这段经历。
在宫中,无人照拂的日子当然还是难过,只不过昭宁已经长大了许多,静心斋里读的那几页书也终于让她多长了些脑子。
若有人再苛待她,她就去柔妃的宫门口去截她去闹,柔妃虽不在乎昭宁,但她并不想她时时刻刻出现在宫中诸人的视野里,让她去提醒旁人,自己还有这么个拖油瓶。
日子也就这么浑过下去了。
昭宁自己从不避讳这些过往,就像她并不希望自己失忆一样,她很珍视自己拥有的一切好与不好。
可是萧晔俨然是另一种态度。
真奇怪啊,从前有多么不在乎,现在就有多在乎。
萧晔也不得不承认,昭宁其实很聪明,比所有人眼中的她都要聪明。
他也确实在那一点愈演愈烈的愧疚情绪中,做出了很多她诱使他做的决定。
譬如将她从景和帝手中救下,譬如一次次为她放低底线。
她可能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他的情绪会发酵到会强留她这种地步。
隔着锦被,萧晔将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腿上。
他静静道:算我求你,让我为你解开它,可以吗?作者有话说:昭宁报复心很强的,放心,宵夜还有霉要倒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