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 昭宁出逃,她选定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选定了萧晔无暇分心他顾的时候, 加之有人襄助, 天时地利人和三样占了个全, 却还是落得个被逮回来的下场。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
这一次,她身在禁内,势单力薄。
宫闱重檐深锁,一眼望不到尽头, 出了宫门有城门,出了城门有岗哨, 没有人觉得她有机会再逃出去。
小内侍瑟瑟地抬起头来,偷觑萧晔的脸色,打着颤问:陛下, 现……现下……李总管已经派人去寻了。
他让奴来问陛下, 可还有什么吩咐, 可要调动禁卫军。
萧晔没有发话, 只放眼望去万里长空。
那里会是倦鸟的归宿吗?小内侍跪得膝盖都发紧了,终于等到他开口。
萧晔道:让李胜荃把人手调回来。
朕……亲自去。
小内侍忙不迭起身, 一骨碌跑去通传这道口谕。
萧晔的面色堪称平静,他甚至有心情与拓跋译闲话两句:倒叫王上看了笑话,朕先走一步了。
听到了咯吱的脆响, 拓跋译狐疑地张望一眼,反应过来那或许是萧晔捏紧指掌传来的声音后,他蓦地收回了目光, 疾步跟上萧晔, 边追边道:皇帝陛下——当时我……萧晔知道他要辩驳什么, 然他已无心思去听,只道:朕不会迁怒。
他说的是不会迁怒,而非信与不信。
萧晔从不觉得昭宁会与京城那些歪瓜裂枣有什么首尾,她眼界甚高,这些人连为她提裙摆都不够格。
但拓跋译不同。
尽管那夜昭宁在你来我往的玩笑话里与他说了交心的话,萧晔却依旧无法放下心中的猜疑。
真的吗?拓跋译将信将疑,但萧晔大步流星,身后的侍从得了他的眼风,不敢再跟,拓跋译也只好按下心来,回了住所。
然而他刚迈过门槛,就被迎面而来的好消息炸了个头晕脑胀。
拓跋译震惊道:什么?你说谁不见了?侍从嗫嚅道:王妃、王妃她从午后起就没了踪影,原以为她是去花园子里逛逛,但这许久也没回来,也没找见人。
几乎是一瞬间,拓跋译就把两件事情串联了起来。
那日使团仪仗进宫,拓跋译当然也看见了城墙上的那个身影。
然天地间自有命数交错,连他这个手握权柄的男人都不免为时局所掌控,何况一个身世飘零的女子。
——他曾经苦心孤诣要借着昭宁去讨好叔父,没曾想一朝启朝兵临城下,他的谋算成了空想,可是时移势易,动乱的局势下,身为世子的他反倒成了王位的不二之选。
兜兜转转,世间的事情又有谁算得准、料得清?所以拓跋译看清昭宁如云的衣袂时,便止住了盖茵继续探寻的目光。
他这王妃心思一向耿介单纯,说难听点,就是一根筋。
终归是他们将人接来,又为了保全自身送了回去。
她一定会愧疚,愧疚之下……拓跋译哪里敢继续深想,理清了头绪后,当即要去追。
他们爱怎么爱恨纠缠就由他们去!总不能把她也折进去。
——京郊野山上,夜风猎猎鼓动,如同山洪呼啸。
昭宁鼻尖都被冻得发红,可她却咧开发僵的唇角,扯开一个笑来。
盖茵看得呆了一呆,喃喃道:嫣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袖笼中探出两根玉似的指头,碰了碰昭宁鹿似的鼻尖。
短暂的触碰后,盖茵很快回过神来,拉着昭宁往风小些的地方跑。
林间枯木多,也无积雪,她掏出了随身的火折子,熟稔地燃起篝火。
火光耀耀,好似太阳的一角,炽热地落入了林中。
昭宁望着骤然升起的火焰,眼底橙红一片,腿肚子却都在打颤。
盖茵拉住了她,不让她再瑟缩地往后退。
时间不多,她狡黠地眨眨眼,道:我们开始吧。
盖茵脱下了自己的红狐披风,露出紧裹窈窕的轻薄裙衫。
乌黑浓重的烟气里,三色的旋裙疾旋,带起的涟漪灿若天虹,激烈的步伐如同祭祀的鼓点,声声踏起尘土飞扬。
枯败的古井注入涓滴细流,连灰土都不够浸润,昭宁呆望着冷淡空气里的彩色涟漪,微妙的雀跃就像溅起的火星子,随风飘逸的瞬间就熄灭了。
眼底空寂,连眼泪都落不出来,何止萧晔,连昭宁自己都不懂自己想要什么。
大费周章,只为这一件事情,她应该开怀,却开怀不起来。
一舞终了,衣衫轻薄,冷风里盖茵额角却已在冒汗。
她踏着欢快的步子,拽昭宁一起走入这片暖意融融的火光。
好热。
她呼出一口白气,手心熨得昭宁的手也开始发汗。
终日不见天日,昭宁的步伐比从前更笨拙,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拥有自己、掌控自己。
盖茵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笨的学生。
她有些急,却叫昭宁别着急。
暖意从手心一路烧至空寂的心底,昭宁问她:有什么意义吗?反被她诘问,盖茵也没恼,她笑得很可爱,不需要什么意义呀。
我想要做这件事情,我想要教你再跳完这支舞,还需要哪路神衹允准吗?所以……盖茵松开了昭宁的手,用比之前熟练许多的中原话道:试一试吧——风把她话的尾音刮得飘渺不定,连原本烧得正旺的火焰都被吹乱了。
盖茵忙去维护这团烧得不易的火苗。
她举着烧火棍,匆匆转身,却在撞见树影后那个身影的瞬间,如坠冰窟。
宴席之上,她当然是见过中原的皇帝的。
他不知来了多久,却一直没有从晦暗的阴影中走出来,直到此刻,感受到这个异族小姑娘惊恐的眼神,也依旧没有抬步的意思。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食指,比在唇侧,示意她噤声。
尽管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本能的畏惧还是让盖茵瞪圆了眼睛,连惊呼都惊呼不出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复又看向了昭宁。
昭宁目光纯粹,眼中连那苟延残喘的火焰都不见了,似乎只记得和自己的脚步较量。
裙摆摇曳翻飞,没人牵引她的动作,她连自己的脚都踩。
像是一具渐渐生了灵智的木偶人,执拗地学习该如何掌控自己。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鼻尖依旧发红,但却并不是冻的,而是身体里热意升腾晕出的快感。
风越来越大,飘摇的火焰越来越微弱,终于,在下一个旋身过后,它熄灭了。
细碎的脚步声顿住,昭宁安静地转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火光骤然熄灭,山野间又回到了它本该有的死寂。
昭宁踏着今日特地换上的小羊皮靴子,朝着那丛树影后走去。
她的身形,掩耳盗铃般挡在了盖茵身前。
昭宁将手腕并在一处,如此将一双手伸向了他,平静地道:带我回去吧。
浓重的阴影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突兀响起,带起枯枝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看到他们对峙的场景,脚步声微顿,继而便是一声破坏气氛的叱责:茵茵,过来!声音近在咫尺,萧晔却好像一点也听不见。
沉静的视线顺着皓白的手腕一路往上,直抵昭宁的的眼眸。
萧晔的一言不发,落在昭宁眼中,自然是动怒了。
她抿抿唇,将手腕往他眼前再凑了凑。
是束手就擒的意思。
她复述:带我回去吧。
萧晔没有扼住她的手腕,却将自己的右手伸给了她。
昭宁努力理解了一会儿,顺从地牵住了他的袖角。
山路难行,还好她还有央求一双小靴子的自由,为今夜做了一点准备。
她悄悄回望,见拓跋译正点着盖茵的鼻子,滴哩咕噜地,似乎在训斥她。
有他带走她,还是不够放心啊……昭宁垂着头,在冷风中艰难地保持清醒,隔着衣袖去抠他的手背。
萧晔依旧无言,直到将昭宁横抱上马,裹入披风,也没再吭一声。
在他的怀中,在马背上,她像一块冰,逐渐融化在他灼人的体温里。
尽管有人帮忙,她依旧跑不太远,看守城门的卫兵得了上锋传令,在听到马蹄声前早早就开了城门。
萧晔裹着她,从北大门长驱直入,小半个时辰就回了宫。
这就是她能走出的极限了。
昭宁的眼睫像是凝了雾,又像是起了霜,在夜色中忽闪忽闪,像极了星子。
她倚在他的臂膀上微微偏头,有点惊讶于这不是回紫宸殿的路。
倒像是去中和殿的。
在哪里……也无所谓了。
昭宁想。
萧晔抱她进入殿中,才松了手将她放下。
灯火通明中,昭宁脚下虚浮,却执着地朝才退后两步的萧晔走近了些。
萧晔抓住了这双细秀柔白的手,制住了她试图解他衣扣的动作,问她:为什么?昭宁平静地回答:大家都是好人,只有我不同。
好人不应该因为我的任性而死,下地狱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她不想他们被秋后算账。
而且,她到底还是想活的,哪怕屈辱一点,下贱一点。
被制住的手指仍在不安分地扭动,萧晔重重阖眸,又重重睁开。
他强硬地拉起昭宁往前走。
玉案之上,原本应该择良辰吉日恭呈御览的皇室玉牒,就这么草率地一字摊开。
昭宁茫然,刚要回身,忽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分明还是他的声音,可是语气语调却奇怪得不像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染了尘。
他低声道:启朝开国一百三十二年,一干人事,俱在此矣。
作者有话说: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