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臂粗的蜡炬汩汩燃烧, 殿内通明若白昼,两人的阴影交错重叠,倒映在富丽堂皇的冰寒玉阶之上, 情深伉俪。
冷, 却也没那么冷。
昭宁一手把玩着软鞘, 一手握住了刀柄,利刃翻转,刀背向下,闲闲地往萧晔眼皮底下伸。
萧晔不会怀疑她只是做戏, 不敢下手。
查案的路上,她也确实奉背后之人的命令, 把毒化开在自己的酒盏中,若不是他早早识破,调换了药丸, 那此时此刻, 他与她恐怕早一起到了阴司地府。
哪还有这么多后来?唇边挂着安静的冷笑, 昭宁抬手, 冰冷刃尖抵在了他颈边血脉流动的地方:一刀下去,我们是不是就不用纠缠下去了?其实抵死缠绵的时候, 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和他一起去死——出于一种变态的占有欲。
她生来逐水飘零,无依无靠,唯有眼前这位, 是她与这俗世间唯一的联系。
很难不想要和他的关系永远停在纠缠的时刻。
萧晔眼帘缓缓掀动,不会,或许我们还要被一起押往阎罗王殿前受审。
昭宁像是被他逗笑了, 眉眼弯弯, 何以见得?你虽然心狠手黑, 可是如今朝野内外、普天之下,谁不道陛下一声中兴有为?她饶有兴致地给自己判刑,那像我这种,不识好歹,为了一己私怨,杀了一国皇帝,让天下陷入动荡的,也不知要下几回油锅。
昭宁其实很清楚很多事情后果如何。
譬如说……杀掉萧晔,后续会发生些什么。
正因为活得不够糊涂,她才痛苦。
爱慕她者众,昭宁如果想,也确实可以从这些青年才俊里挑出好的的,借由他们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爱慕的都只是她这张皮相,诸如田修远之流,也确确实实是对她这个人有朦胧的好感,拿下这种人,可比拿下萧晔简单多了。
只可惜这些翅膀还没长齐的才子,他们的力量,以及浅薄的爱慕与共情,在压倒性的皇权之下实在显得太渺小。
如今早过了世族当道的时候,掐一掐手指头,皇帝要谁生就生皇帝要谁死就死。
昭宁越是自己经历过权位的压迫,越是憎恶这一切,便越是慕强,只有真正能够制掌这份权力的人能够吸引她的目光。
可惜的是,这个人他可以为她斩尽路途中的阻碍,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揉捏成他想要的形状。
所以,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之位,对昭宁而言才会毫无吸引力。
皇后又如何,一切都是那个人赋予的,随时可以收回。
她依旧做不了自己的主,所以才无力欣喜地麻痹自己,去接受足以让世上几乎所有女子欣悦的一切。
灯火煌煌,正够他们审视彼此。
萧晔注视着昭宁,瞧出了她眼神中渐深的颜色,顺势握住了她捏在刀把上的手,扶着刃尖朝他的方向再近了些。
在想什么?他问。
昭宁道:功过相抵,以你的功绩来说,手上纵然沾了血,死后清算,你也一定不用被炸成饺子。
萧晔也笑,只是脸上的笑意实在莫名,他说:谁说功过就能相抵了?杀孽已成,难道还分好与坏?见昭宁不答,他继续道:别担心,昭宁。
朕的遗诏就在紫宸殿的匾额后,我若今日身故在此,这片大地也是能运转下去的。
泱泱大朝,还缺个皇帝不成了?他似乎在劝说她快些下手,这样他们才好一起被押往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
昭宁莞尔,任霜寒的刃锋在他自主的驱使下离他的咽喉越来越近。
直到微乎其微的血腥气弥漫,一条血线洇在他颀长的颈项间。
昭宁蓦地收回了手,匕首咯噔一声落了地。
她收敛眉目,静静道:功过不能相抵,你以为划你几刀,我就会开怀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我只怕你在鲜血里,反倒感到痛快了。
萧晔的目光如水,平静地包裹着昭宁,他淡淡道:总要了断的,趁你现在还有力气决定。
继续消磨下去,总会有一天,你会变成真的泥胎木偶,任我摆布了。
连萧晔都看得出来,昭宁自己如何不知呢?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还有多少力气,够耗在这里无边无际的慾望里。
有朝一日,她或许会真的驯顺下来,接受他一切的安排,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和伴侣。
这一日,不会来得太晚。
北境断断续续失忆的那些时日,再回想起时,比什么残忍的酷刑还让昭宁觉得难以忍受。
她永远不愿意丢掉自己,哪怕她清楚得很,这样的自己没什么值得稀罕宝贝的。
萧晔的话戳中了昭宁的痛处,她脸上连嘲弄的神情都挂不住了,通明的烛光下,她的脸色犹如幽深古井,再无波澜。
皇兄,你果然还是很懂我的。
她对萧晔道。
这一声皇兄很是不同寻常,似乎代表着她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要做下一些选择。
萧晔的目光依然如故,呼吸却不知为何乱了节奏,他深吸一口气,道:想好了?昭宁反手将短匕收入袖笼,浅笑盈盈地去搂他的脖颈。
萧晔许久没见过她笑得如此快慰,一时间竟在她的眼波里失了神。
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覆了上来,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她的肩侧滑落,落在了他的鼻尖。
有些痒。
冰冷的地砖枕于脑后,萧晔却只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不理真正的症结,只轻轻抬手,拂掉了这些作乱的乌发。
烛光照在她的背后,发髻边斜逸的头发都显得柔和美好,像黄昏时的光晕,镀在了她的鬓边。
一双手不动声色地按在了她的后腰,她大概是觉得有些痒,腰肢微晃,却很快就定住了自己,往更危险的所在游移。
她伏在他的耳畔,掌根紧贴在他肩下冰凉的玉砖上,说着浮浪的言语。
……皇兄,你应该是下了令,让底下人不要近前伺候的吧。
萧晔的声音早不复之前的清逸,他明知她的陷阱就在前方,还是凑前去往里跳:密谈,自然无人近前。
好老土的借口,她笑声干脆,可是众口铄铄,陛下管得住奴婢们的嘴,又管得住他们脑子里想什么吗?恐怕呀,人家早早就猜到了我们是在做什么勾当呢。
带着薄茧的指掌从她莹润的肩头缱绻地一路往下探索,萧晔微挑眉,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是啊,昭宁低笑着附和,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就算下一刻就要死掉,这一瞬天塌下来也是快活的。
光与影交错的时刻,情与爱亦在暗香中浮动。
丝丝缕缕的情愫在恨意作陪下捻成了线,潮涌之间,这根紧绷的线始终牢牢束在他们的理智上。
萧晔讶异于她的主动和配合,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刻的温情只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祈求——这回帮她暂时逃出去的那些人,她不希望他们被牵连丢了性命。
她向来如此算得清。
他声音低哑,放心,我不会要他们的命。
得他首肯,她的警惕似乎才放下,像水池子里强撑着游了最后一圈才翻肚皮的鱼,在水面下深深吐出了一圈涟漪。
衣衫半解,身前是燃不尽的火,脊背后是体温远不足以捂热的坚实地砖。
粗重的呼吸回荡在空寂殿中,细听甚至能听到朦胧的回音。
越是知道鼓动的是琴瑟仅剩的那根弦,他们越发不肯放手,像是要将最后的这根弦也弹断为止。
昭宁两靥绯红,自绕梁的余音中挣出一点神智来,去够被她丢下、滚落到一旁的匕首。
萧晔淡笑着看她动作。
他贴身带着的当然是好东西。
吹毛立断的刃锋挑过了云雨落下时也未曾散乱的衣襟,好好的料子被轻而易举地挑得四分五裂,漏出他的大半边臂膀和胸膛。
你看,你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萧晔状似无奈地叹着气,明明是哥哥要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你却还觉得东西过了我的手就不值得,要从哥哥这里剜一块肉走才乐意拿。
恐怕就算把心剜给你炖汤,你还嫌人肉发酸。
他虽如此说着,可是手却已经把住了昭宁微颤的手,帮她稳住。
短匕的刃尖盘桓在他心口上方寸余、锁骨下的位置。
昭宁歪着头瞧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她问:皇兄,你猜昭宁想要做什么?她并不看他的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心口,干脆利落地捅进去,不值当。
手心的温热当然传不到刃尖那一点寒芒上,萧晔却炼成了一副铜皮铁骨,感受不到心口上传来的危险的冷意。
不如……昭宁稍稍俯身,凑近了些说,在这里划个字出来,怎样?萧晔的心跳依旧稳健,并不曾因为她的话而错漏半分,他攥紧了昭宁的手,平淡地问她:写个什么字好?昭宁收了手,伏在他胸口听了好一阵心跳声。
她咕哝道:写一个‘兄’字,可好?年少时的不可得,终还是困住了她一生。
贪婪的指尖抚过他的颈肩,萧晔仿若不觉,他坐起身,捧起她的脸,啄吻她微肿的唇边。
轻柔的吻漫过心尖,寒光铄铄的刃尖划破腠里,血珠颗颗迸裂,顺着他们交叠的十指向上蜿蜒。
毫无美感的血肉交错纵横,萧晔垂眸,眼底猩红一片。
他没有放开昭宁战栗发麻的手,反倒将它攥得更紧了些。
萧晔轻声道:如此,我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兄长了。
作者有话说:◉ 53、正文完血色的弧光跃动在昭宁忽闪的长睫, 她紧抿下唇,任萧晔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发寒,手指尖却是温热的。
是血液的温度。
不知为何, 他们都没有停手, 就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黏腻的感触萦绕在指掌间, 昭宁呼吸微顿,任萧晔攥住她,教她扶正刃尖,毫不迟疑地再次抵住他的心口。
他的声音盘桓在她耳际:下刀的时候, 要稳一些。
今夜,萧晔给了昭宁两个选择。
要么从此天地宽广, 一别两宽,他会重新用规矩和亲缘筑起青砖墙,再不逾矩;要么, 她就只能认命, 和他长长久久地纠缠下去。
他分明知道她的所有情绪, 知道她没那么冷也没那么热, 没那么容易舍下与他有关的爱恨,却还是要她来做这个选择。
她自己做的选择, 按理说无论如何都该毫无怨尤。
可她偏不要在他给的选择里选。
她要唤那一声皇兄,却也要与他行这世上最荒唐的事情——在萧氏的列祖列宗眼面前。
她要掌握的自由,也要他。
感受到萧晔在迫使她拿着匕首刺向他, 昭宁也没有一点要退的意思。
这回,不必借力,短匕已然没入胸肋, 金属与贲张的肌肉摩擦。
声音细微, 但足够刺穿她的耳膜。
昭宁缓缓抬眼, 神情微怔的瞬间,萧晔握着她的手,将匕首狠力再刺入半分。
也没谁是纸扎的泥糊的,当然会痛,可偏偏他的面上沉静,仿佛早已将五感剥落,只留下视觉,定定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她的一切。
萧晔牵动唇角,慢条斯理地笑了,颧骨边的墨痕不知何时染上了血迹,冶丽异常,什么都想要,昭宁,你也太贪心了。
昭宁低头,战栗的痛感似乎已经顺着他与她交叠着的十指爬升到她的天灵盖。
恍然间,她终于懂了萧晔想做什么。
与其说这是赎罪,倒不如说这是臣服前的礼仪。
他将她想要的的掌控权,虔诚地奉于她的掌心。
此时此刻,他的生死就这么草率地牵系在她的一念之差。
只要她手中的锋刃往下再移一寸,管他什么天潢贵胄、身前显赫,照样会死得无声无息。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攀升的痛感忽然就变成了酥麻的快意,从指尖到发梢,从肉-体到魂灵。
昭宁小口小口地抽着气,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堪堪对抗过这股强烈的战栗。
萧晔的话音犹在她耳边,看到哥哥的血,就这么开心?昭宁没有回答,缓缓退出刀锋,她面带讥笑,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欢快的神色,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又能怎么是好呢?萧晔真情实感地叹出口气,他唇色青白、更显凌厉:总归对你心软,不是一回两回了。
早想着要打断你的腿,把你长长久久地锁住才好,到头来要对你凶一点,不燃暖情香都下不了狠手。
昭宁神色不变,就像听不见他若有似无的剖白似的,她只弯着眉眼,满是恶意地调笑:皇兄,你若就这么死了,葬入帝陵……百年后,若有盗墓贼撬开你的陵寝……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个斑驳陆离的字迹上,谁敢毁伤皇帝的身体?还刺了字。
他们掘了你的坟冢,恐怕还以为自己是挖错了,一不小心把哪里被施了黥刑的罪人奴婢挖出来了呢。
萧晔自刺痛与麻木中抬起头来,他指腹上的鲜血犹有温度,轻快地抚上昭宁的侧脸,道:如此低贱,那你喜欢了吗?指尖盘桓过她翘起的唇角,他的声音喑哑:……我们的坟冢,得挖得深一些、再深一些,免得百年后,有人……将我们的尸骨拆散开。
我们的尸骨?昭宁讶异地问他。
萧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舔了舔后槽牙,咬牙切齿道:心都已经给出去了,可容不得你不要了。
像是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又像是捧起了一捧炽热的雪,昭宁眉梢一激灵,露出萧晔从未见过的真切笑意。
当然要的,她轻许下死同穴的誓言,亲了亲他的唇边,又伸出舌尖去舔那一点血渍,我还要尝尝看,它到底酸不酸。
情投意合,却又各怀鬼胎。
他给了她最想要的选择,却从她的的迟疑中试探到了她的真心几何;她察觉到他的步步退让,一点点得寸进尺,要掌握这段感情里真正的自由。
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试探出那点真心,总是要以淋漓的鲜血作为代价。
尽管此时萧晔什么承诺也没有再许下,昭宁却能够笃定,他一定会做到的。
——中和殿中的景象,吓得李胜荃两股战战,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老宦官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把小命就这么交代在这儿了。
偏偏眼下的情景根本不是他敢置喙的。
——鲜血遍地,到处都是碎裂的衣摆,平日被潜心打理收藏的皇室玉牒,也有不少跌落了下来,字迹被血染污。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他的主子、王朝的皇帝就倒在血泊里,已然阖眸,人事不省地靠在那祸水的膝上。
这祸水还笑嘻嘻地朝他招手道:李公公,快来呀,再晚些说不定就要国丧了。
国丧事宜太繁琐了,有的人还是活着比较好。
你说对不对?李胜荃腿都在打抖,气得连连翻着白眼,好悬没直接晕厥过去。
好在萧晔虽然面色因为失血而苍白,却并没有失去意识——他受过的明枪暗箭不少,今日之伤位置虽险,论程度却远不及从前那些致命伤。
失血倒叫他的神情更加冷峻,袖摆下,他捏了捏昭宁的掌心,沉声道:南戎使团中,混进了包藏祸心的贼人,皇城遇刺,不宜声张。
召刘院判来。
昭宁又笑了,有人要背黑锅了。
到底不是铁打的人,萧晔闭上眼,声音有些乏力,他想必很乐意背这个黑锅,换他那王妃不被迁怒。
算计昭宁以外的人心,他总是游刃有余的。
李胜荃再傻,也看得出眼下的场景和遇刺没什么关系。
久在权力漩涡的八哥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别说李胜荃这种人精了。
他也是倒霉,摊上这档子事。
殿内一片狼藉,纵然是有遇刺做遮掩,现下的情况却也还是要先处理。
此等阴密之事,李胜荃不敢托大传底下人来侍候,他只好先和昭宁一起带萧晔去内殿,再回头,独自清理这铺天盖地的血迹。
刘院判今夜并不在宫中值守,是在大夜里被人从被窝里掀出来,喝了一肚子冷风送到宫里头的。
刘院判一头雾水,草草束起的头发赶路时散了不老少,他眼下乌青,对上撅着屁股擦大殿的李胜荃的幽怨眼神,一时竟不知谁更惨些。
李胜荃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陛下遇刺。
你……少言慎言。
刘院判神色一凛,拱了拱手,道:多谢提点。
宫里能劳动他漏夜如此出动的,必然是大事。
李胜荃见他没明白意思,也没多嘴,引路带他进去了。
内殿之中,烛火还没来得及全数挑亮,萧晔换上了干净的里衣,狼藉的痕迹早已整饬干净。
他神色如常,只是眉眼间血色淡漠,如果不是殿内的血腥气实在太重,其实很难看出他是受伤的那一位。
刘院判刚一抬头,便见床沿边上还坐着一人,正是昭宁公主。
他们打过照面,在她病时。
眼下这对假兄妹不知为何看起来亲密的不像话,分明这位昭宁公主也只是在一旁的银盆中静静濯洗着巾帕,无甚特别的接触,可是这紧凑的氛围里,旁人却连插脚都插不进去,刘院判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做聋子哑巴。
他走到萧晔跟前,放下药箱要提他看伤把脉。
对敌人以外的人,萧晔一贯的温文,他解开里衣,袒露伤处,还不忘对刘院判道了声有劳。
看到狰狞伤处的一瞬间,刘院判瞳孔震颤,他咬住发颤的下唇,才堪堪掩住愕然的神色。
行医多年,他见多了各色创面,有人行刺怎么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形?——伤处不算深,但是显然用过两回力,会被派来行刺皇帝的都是个中老手,不可能如此青涩,而皇上他自幼习武,怎么可能在他眼前给他一刀,还能有机会发力第二回?而且……心口上,那些曲折离奇的血痕,好似扭曲着拼凑成了一个字……刘院判别开眼去,正撞见昭宁浅笑着看他。
她一面看他,一面和榻上的萧晔道:这回编个什么借口?虚弱的九五至尊回:不编了。
萧晔偏头,对刘院判道:刘大人想必知道轻重。
刘院判额上冷汗簌簌,他忙收回所有目光,把各种匪夷所思的猜想压下,诚惶诚恐道:微臣一心牵挂陛下圣体,无暇顾虑其他。
都是人精,也不必你瞒我瞒,萧晔颔首,没再多言。
刘院判孤身前来,连小药童都没带,又是处理创面又是配药煎药,忙得不可开交。
昭宁就坐在一旁静悄悄看着,直到伤口只隐隐有血往外洇,她才终于开口:这里我来吧。
刘院判告了声饶,颠颠地去殿外煎药去了。
殿外,他又撞上了李胜荃,两人交换了一个互相怜悯的眼神,看到彼此的疲惫,心底有了些好笑的安慰。
殿内只余昭宁和萧晔两人,没了外人在场,昭宁身上那股拿乔作派的劲又没了,潦草地给他上着药。
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身体的疲累还是其次,心上的冲击却更要命,昭宁的面色不算好,萧晔见状,拿冰凉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脸。
被剜了一刀的倒像是你了?萧晔笑她。
昭宁低着脑袋,没说话。
松松挽就的发髻微微颤动着,透露出主人的心绪。
萧晔直觉不对,他去捉她下巴,想抬起她的头来去瞧她的表情。
却摸了一手眼泪。
这还是萧晔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
她不是没掉过眼泪,只是从前的眼泪,要么做戏的成分更多,要么是仰着脖子哭,就没哭得这么安静过。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很快就洇湿了她膝上精致的裙摆。
昭宁?他唤她。
昭宁抬起脸,泪痕在她的脸上斑驳纵横,并不难看。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兄长就好了,她很难得用这样平和的语气开口说话,或许我也不会变成现如今的模样。
她说着蹩脚的比方,就像是新死的水鬼,刚死就有人超度的话,早点投胎,也不会为祸一方。
萧晔被她的奇妙比喻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无奈笑道:超度人的本事,我从来不会有。
能做的,无非就是和你一起,为虎作伥罢。
萧晔没再多言,只摸了摸昭宁的发顶,把她不整齐的发丝摸得更乱了些。
他们都不是好人,解释过往种种没有必要,更不必说些我当日若对你好些会不会有不同经历这种假话。
若他会这样做,那他便是她不屑为伍的正人君子,若她学会以德报德心胸宽广,更不会与他主动纠缠。
好在……年少时的不可得兜兜转转打了个圈,终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绕了回来。
萧晔抬起被伤口制掣着的手,有些困难地替昭宁拭去了眼尾的泪痕。
他说:睡下吧。
昭宁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又忽然放开,她确实累极了,蹬掉软鞋,越过萧晔的腿往里侧翻。
她安详地躺在他身侧,平静到仿佛她是受伤的那个,而萧晔正坐在一旁照顾她。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额角,感受到并无异样的潮热,便收了回来。
隔着轻薄的帏帐,烛光也朦胧不少,昭宁的轮廓在它的照映下柔和许多,她突然问道:讲今生没有意思,不如说来生吧。
萧晔问她:来生,你想如何?昭宁的话里不无憧憬,其他的先不想了,总之,下辈子,你一定要先投胎做个好哥哥。
她大抵是依赖他的,萧晔想。
他不动声色地扣住了她的十指,附和道:好。
下一次,我一定会的。
昭宁的话,其实算不上好听,毕竟直到此时,她也未曾吐露过哪怕一个与男女情愫有关的字句。
但是萧晔却很受用。
他很清楚,受限于她的经历,在她心中,感情的界限本就是模糊的。
她分不清什么是亲情什么是恨与爱,也不会懂自己对他到最后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感情。
是错了位的亲情,亦或是向往、妒忌、还是其他。
不过,这样的感情,便已经是她心底最珍贵的宝物。
鸦羽似的眼睫毛轻轻合上,帐内安静极了,夜阑将尽,萧晔俯首,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
他在想,下辈子可千万别是兄妹了。
不是每一次都有机会没有血缘相隔。
否则伦理纲常在上,他怕他真的会疯掉。
——皇帝遇刺的变故很有限的在宫禁内流传了一会儿。
好巧不巧,拓跋译也就知道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这个事情的味道,觉得不对劲。
使团里没多人没少人,加之都是他的心腹,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消息还正好巧合地传到了他这里。
拓跋译脑子转得还算快,他直觉这是一场阴谋算计前的开胃小菜,干脆洗干净脖子,在使团离京日将近的时刻,亲去求见萧晔了。
萧晔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他开门见山地对拓跋译道:使团并无人刺杀。
拓跋译便问:可是因为那一日,小王的妻子做错了什么事情?萧晔勾唇一笑,错,也不错。
你自己看看罢。
说着,一旁的内侍恭敬地将皇帝刚写下的手书,呈给拓跋译。
萧晔道:南戎动荡,时局不稳,然这样的蹉跎时常出现,国家在神权于不定的王权间流转,如何得兴旺?拓跋译知道萧晔说的是恳切的实话。
这是几章计划,萧晔的神情堪比静待兔子撞树的游刃有余的农夫,他继续道:这次假作的刺杀,可以按到你的政党头上去,随后,启朝便可体面的出兵,替你解决一些……个人问题。
拓跋译皱眉:若这一切需要整个国度丧失权力,为臣属附庸,那恕小王难以……萧晔打断了他,短视者才只看一时得失。
缠绵于战火逆水行舟,终有一日,想要完整保全亦不可得。
南戎地域虽比不上中原广袤,在附近一众小国属国中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大国了。
然而他们常年陷于战乱,不是和启朝打就是和别的接壤邻国打,再加上南戎多山多林,瘴气、沼泽极多,这种情形,其实最需要稳定的发展和良好的农技,只可惜一直没有得到发展的机会。
彼竭我盈,再这么打下去,南戎只怕会被周边吞个四分五裂。
南戎的兵强马壮一向建立在穷兵黩武和神权洗脑的基础上,这些博弈和形势,拓跋译再清楚不过。
瞧出了拓跋译的迟疑,萧晔决定再添一记猛火。
踏平南戎……抑不是不可为,萧晔道:只是攻克容易、教化守成难,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朕这种耐心,徐徐图之。
再说便多了,萧晔游刃有余地收声,着人请拓跋译出去。
出京前,拓跋译递上了投诚的信笺,忐忑之余,没等到萧晔的下文。
却等来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那个命很大,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昭宁公主。
见她独自出现在他眼前,拓跋译本能地大退几步。
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昭宁觉得好玩,往前又走了两步。
拓跋译环顾四周,见四下还正巧无人,一时间脸都快绷紫了。
昭宁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密谈,当然无人在旁。
拓跋译一脸的三贞九烈,你……你要做什么?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之后,他早没了当初在还是王世子时的倨傲与肆意。
昭宁的心情比从前的每时每刻都要平顺太多,是以,她也没了嘲笑别人的劲,只是道:萧晔让我知会你一些事情。
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要让我成为名正言顺的新神女,接管神殿。
拓跋译眼神中的错愕只在一瞬,电光火石间,他便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他要你在南戎策应,以神女之名。
昭宁不答,她只道:看我那生父的表现,我大概是与我的母亲长得很相像吧?冠上些神鬼转世一说,不会太难。
这件事情拓跋译想得明白,可是旁的事情就未必了,他瞠目结舌道:可是他……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一回大动干戈,只为捉人的……刹那间,拓跋译收回了不合时宜的疑惑,道:我会安排好的。
昭宁嫣然一笑,没有把心情分享给其他人的兴趣。
乍听闻萧晔的打算,昭宁自然也是惊异的。
可萧晔话音沉沉,不似玩笑:皇后……你若不想做,那便罢了。
他能懂她的畏惧是在何处。
有那凤钗融作的金锁链在前,她永远也无法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一切。
一国之母听起来光鲜,实则也不过游丝一线,最关键的是,这一丝也是牵系在她自己的家族上,而非倚靠皇帝。
昭宁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与手握皇权的萧晔相比,哪怕舍下一身血肉也很难对等。
别说做皇后了,就是做了太皇太后,也依旧是仰人鼻息的,无有皇权以外的依靠。
萧晔对她说:既如此,你也得真正做一些事情,才好给自己拉靠山了。
他从不怀疑昭宁的颖慧。
一件事情,只要足够吸引她的目光,只要她足够想做,稍加点拨,她总是能做到的。
萧晔闲闲把玩着一缕昭宁的发丝,南戎一国可抵数省,让它来成为你的倚靠,如何?这天下终要一统,待到功成那日,你便是佑两方融合,安民达居的功臣,如此声明,就算是皇帝也轻易动不了你。
昭宁眼波微动,若有所感,她问他:神女以外,我又如何?萧晔望着她的眼睛,这一回,他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他确切的倒影。
他说:皇帝亲认的义妹,登册撰书的长公主,如何?既然兄妹的身份会让她感到安定,那便如此罢。
——天下之大,容得了不同寻常的路。
京中,皇帝将昔年南戎神女留下的女儿收作义妹,认回萧氏宗室,宫中知情者传,或许是昔年皇帝还是太子,被牵连受冷待的那一年,两个小可怜互相取暖的旧谊。
到底血脉牵绊,新封的公主向着她出生的南戎,软磨硬泡,终于磨的皇帝将启朝的兵力尽数撤出南戎境外五十里。
南戎上下感念异常,恰逢天相吉利,流言鹊起,道是故去的神女为保南戎平安,和亲启朝一朝病逝后,神魂不灭,转生在亲女身上,也难怪,这位公主明明未至南戎却心系故土,多番斡旋转圜。
启朝优衣渥食也拦不住她归巢倦鸟般的心,宁可不要公主封号,启朝皇帝有所感怀,放她归于南戎。
南戎迎回了他们的神女,神女带回了神衹的点拨和中原沃土的耕织农技。
几方合力下,神殿的权力逐渐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对带神女本人、以及更具象的物什的尊崇。
中原文理如溪水蜿蜒,渐渐浸润这片古老的土地。
启朝皇帝适时宣召,邀南戎归附,不改其制,不立郡县或省,只辟为府,仍由拓跋氏传承,朝廷只每年派钦差巡抚。
此时,距神女自京返回南戎,已过去了五年。
南戎归顺,皇帝大悦,复封神女为昭宁长公主,加号定国。
本朝唯一的长公主。
九重丹陛之上,萧晔玄衣金冠,目若寒星,巍然不动。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中,所有人的面目仿佛都被模糊了。
一众低垂的头颅里,昭宁抬起头,毫不避讳地与萧晔对视。
她缓步步上玉阶,正要走向他时,他竟也快步走下,郑而重之地在天地间,执起她手。
他要和她分享权力的顶峰。
权势是最好的哑药,分明都看见了他们与矩不合的交叠背影,却无人敢于置喙。
萧晔任她反握住他的的手。
昭宁笑着唤他:皇兄。
——启朝上下十七位帝皇,最为后世称道的,便是其中的第八位、昭文帝萧晔。
然而,这位完成了大一统的皇帝,终其一生,却都未置后宫、未诞子嗣。
在他崩逝之后,继位的是由他和昭宁长公主一起教养过继的宗室子。
——他在位时,唯一值得揣摩的私交,便是他与他亲立的义妹,昭宁长公主。
昭宁长公主的身世疑点颇多,然而在千百年之后,这点轶闻同她的实绩相比,实在不足一提。
她以女子之身,亲入南戎,以神女之名教化百姓,号召民心归依。
南戎归顺,再未起烽烟。
后世提起昭文帝,她的名号亦会被提起。
谁规定史册天光之外,只有帝后的名字可以并肩而行?册封长公主,迎她归朝的那场大典上,萧晔却难得地卸下了上位者期年的威压,笑意温润,偏过头去看她。
她像是找到了乐此不疲的游戏,一声声地唤他:皇兄。
微风吹过,冠冕上的旒珠扑簌簌地轻晃,萧晔把住了她的手腕,回赠一句:昭宁。
他们一起赋予了这个封号不一样的意味。
昭宁垂眸浅笑。
不是因为无上荣宠,也不是因为身后之名。
她只是很开心……此生,他们的爱也好恨也罢,总算可以纠缠到尽头。
作者有话说:纯甜会放在番外,啾咪~────────────㏄依华整理推荐小说㏄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