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突如其来的当众发难, 总是会令社恐人士感到坐立难安。
编剧王杞已经开始尴尬地来回盘她自己的手机壳了。
原本褪色磨损的壳子边缘，颜色似乎又黯淡了一些。
韶宁投向女儿贺佳音的眼神相当平静，但却充满杀伤力, 仿佛能够让人一秒噤声。
想来这记眼神杀应该在贺佳音小时候每每都奏效, 可是唯独今天起不了任何作用。
贺佳音可能已经彻底不再感到畏惧了。
贺佳音倨傲地抬起下巴，她维持着居高临下的站姿, 审视她的母亲韶宁。
我，绝对不会再继续拍这个该死的纪录片。
她一字一顿地说。
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贺佳音摔掉手里剩下的半个高脚杯，转身推开门就扬长而去了。
这一整个过程贺佳音完全一气呵成, 看起来宛如一条完美的一镜到底。
包间里剩下的人都被浸在沉寂的空气里，让人如坐针毡。
身在风暴中心的韶宁, 此时真的有如置身于平静的风眼, 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手机, 拨了一个号码打过去。
看好贺佳音，不允许她出去疯，也不要让她碰社交账号。
韶宁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吩咐说。
随后, 她看向蒋宜蓝, 问道：蒋小姐，剩余的拍摄内容, 如果贺佳音无法出镜的话，这会对最终的成片造成什么无法控制的负面影响吗？蒋宜蓝拿出拍摄进度表，花了几秒钟时间快速地评估了一下。
不会。
虽然还剩下一些贺佳音的镜头没有拍，但可以通过后期的剪辑和拼贴，把这两天以及之前拍摄的素材挪过来填充位置。
所以, 即使接下来贺佳音不再配合拍摄, 她们也不用担心纪录片无法继续推进。
韶宁点头：好。
看起来她还是满意的。
不过, 贺佳音摔杯离席，还是对这场饭局的气氛造成了严重的打击。
大家都无心粉饰太平，只想快点儿结束。
做东请客的韶宁最先借口有事先离场，其他人也都随着纷纷起身取外套。
这顿饭很快散席。
蒋宜蓝是和博塔的几位同事一起走的。
但是当她们坐电梯到底楼大厅的时候，蒋宜蓝摸大衣口袋，意识到自己的车钥匙可能是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楼上包间里了。
于是她让郁恩、王杞不必等她，她自己上楼折返一趟去拿。
结果她刚刚坐电梯到包房所在的那一层，就看到江叙站在电梯口。
他应该是在等下行的电梯。
她匆匆和他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往走廊的方向走，江叙却叫住了她。
他摊开手掌：你是在找这个吗？她的车钥匙上面挂着一只飞马造型的钥匙圈，被他握着。
蒋宜蓝点头：是的。
这是我的车钥匙。
江叙把钥匙递给她，笑着说：我也记得这是你的车钥匙。
上面的挂件很可爱。
电梯门此时徐徐关上，又往下去了。
他们只好等下一趟。
蒋宜蓝这次没有把车钥匙直接揣进大衣口袋里，而是放到包里。
她身上这件大衣的口袋存在设计缺陷，也不知道品牌方的设计师是怎么想的，明明口袋本身也开得不浅，但是只要放了东西在里面，就特别容易掉出来。
她的车钥匙已经不是第一位受害者了。
等电梯的时间里，江叙跟蒋宜蓝聊了一会儿。
他说到贺佳音。
这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蒋宜蓝和江叙之间的共同话题少得可怜。
江叙：我们要做好预案，她明天大概率不会来片场。
蒋宜蓝抬头看他：我还以为，你有把握可以说服她。
下午的时候，我看你跟她还聊得有来有回的。
可能是因为她的语气里带点儿揶揄的意味，江叙听完以后，扬了扬眉，翘起嘴角笑了。
他说：我只是客观地告诉她，如果她愿意配合把纪录片拍完，她可以得到什么东西作为回报。
成年人的世界确实更在乎所谓的利益置换：你能为我做什么，我能给你带来什么。
蒋宜蓝扬起眼眸，她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不过，江叙继续说下去：她妈妈并非只考虑到自己能够从这件事情里获利多少。
她妈妈至少还是一个正常的母亲，所以肯定也会替女儿思考，从中找到一个双赢的模式。
在这段对话里，蒋宜蓝和江叙始终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贺佳音与韶宁的大名。
毕竟那两位是公众人物，是明星，是女演员。
哪怕现在四下里看不到人影，但是隔墙可能有耳，没有必要承担风险让人偷听到这种秘辛。
江叙的声音低下去：她妈妈已经替她安排好了新的演艺路线，帮她拿到了chick flick类型电影的女一号。
这样一来，她的那些心理科、精神科的就医病历完全不会再成为她的障碍，因为她能跳脱出千篇一律的甜美娇柔女性的形象了。
chick flick电影，也就是电影圈里所谓的小妞电影。
对于新生代的年轻女演员而言，能够主演小妞电影，确实称得上是资源飞升。
如果能够拿到不俗的票房成绩与口碑，那么简直就是一脚踩在了通往影后的康庄大道上。
她妈妈可以把她推成未来的影后。
毫不夸张。
这样看来，韶宁对待女儿贺佳音很不错了。
她没有只考虑塑造自己的独立女性形象、创造新的事业巅峰，还顺手替女儿规划好了未来的发展道路。
把女儿的黑料变成母女俩演艺事业双双转型的推手，韶宁这一招算计得很高明。
贺佳音确实应该对母亲心怀感恩——才怪。
蒋宜蓝：你们好像都觉得，是女儿太任性了。
蒋宜蓝的这句话里透露出，她并不苟同这种观点。
江叙笑了，他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说：这里面充斥着大家长的说教思维和强迫执行，是么？母亲想的是，我也是为了你好。
没有人在乎女儿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蒋宜蓝弯了弯嘴唇，好像在说：原来你也知道阿。
江叙无奈地失笑：但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利益已经最大化了。
基于理性出发，我们要选择这个方案。
蒋宜蓝不置可否。
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
也许韶宁会觉得女儿贺佳音不识好歹，这么丰厚的回报摆在眼前，贺佳音也仍然要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都面子难堪。
但是贺佳音同样也不能够理解母亲的做法，为了事业上的发展而扭曲事实。
正是因为不能够彼此理解，所以才会有无穷无尽的矛盾。
蒋宜蓝也不能说自己比她们更高明。
她也不愿意向母亲妥协。
电梯到了，两个人走进去。
江叙按了电梯按键，然后他看向蒋宜蓝，桃花眼里染起笑意。
要找个地方喝一杯吗？他好像一直都在向蒋宜蓝发出邀请，哪怕蒋宜蓝对待他的态度有如铜墙铁壁，但他总是不气馁，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发起挑战。
蒋宜蓝提醒他：江叙，我有男朋友了。
通常来说，她很少需要把话挑明到这种程度。
一般人在这之前早就识趣地退却了。
但是江叙的态度好像根本就不在乎。
他笑起来，然后问她：你会跟他结婚吗？跟你现在的这任男朋友结婚？蒋宜蓝一滞。
她从来不思考这种问题，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江叙随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看起来就像一个做坏事情得逞的小孩子。
他知道自己戳到了关键。
蒋宜蓝不会跟她现在的男朋友结婚。
男朋友也早晚会变成前任，是不值一提的家伙。
蒋宜蓝没有露怯。
她镇定自若地回答说：我不会跟他结婚。
我也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换句话来说，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江叙不必有任何的优越感。
江叙却说：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十拿九稳的表情。
蒋宜蓝不知道他的底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她跟他好像也没有很熟络吧。
江叙：相信我，如果我们两个在一起，绝对会是一对很棒的夫妇。
直球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
蒋宜蓝不吃这一套。
她拎着自己的包：我的男朋友会吃醋的。
她笑了笑。
电梯门开了，她潇洒地率先走出去，把江叙留在后面。
*蒋宜蓝回自己的公寓。
她给顾显发了一条短信。
顾显回复她说好的。
顾显会来吗？蒋宜蓝也不知道，毕竟她没有对他提出要求，而情侣之间也是需要有私人空间的，并不必要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全部都黏在一起。
她在公寓楼下停车的时候没有看到顾显的车。
当然，既然她会主动留意去看有没有顾显的车，这恰恰反映了她其实有点儿在意他来不来。
蒋宜蓝没有她自认为的那么洒脱，至少在对待顾显的事情上是这样子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蒋宜蓝的内心稍显波澜，但她很快把这个归咎于是恋情初期的新鲜感。
也许过一阵子，她的热情就退温了。
她在电梯间等待电梯。
这时放在包里的手机响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看到是姑妈打过来的电话。
姑妈？姑妈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蒋宜蓝觉得奇怪，因为她平时很少跟姑妈有联络，最多也就是她每次回香港的时候跟姑妈约时间一起吃一餐饭维系关系而已。
蒋宜蓝把电话接通。
姑妈在电话那边说粤语。
宜蓝，你定时间么？新年春节几时放假返港？如果姑妈不提这件事情，蒋宜蓝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马上要年底了，而再过一段时间就该过春节了。
以往都是母亲询问她这些事情。
今时今日突然换成了姑妈，蒋宜蓝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
总不会是祖父祖母那边消息灵通，已经知道她跟母亲季淳琳吵架的事情了吧？蒋宜蓝直接问姑妈：auntie，怎么是你来问我，不是我妈咪问我？（auntie，点解你嚟问我，唔系我妈咪问我？）姑妈先是打圆场，不肯说实话。
但是蒋宜蓝到底段位深厚，不费周折就探问出真实的请客。
姑妈终于承认说：为着你不肯结婚的事情，你祖父有点儿生气，觉得你妈咪劝不动你，还在替你打掩护，所以这次让我出面来问你。
你这次返港，不仅是回来过春节的，你祖父要催你尽快结婚，要安排你去见见世交家里的男孩。
作者有话说：中间插了一句粤语，不知道算不算标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