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勾, 后半夜起风了, 将窗纱吹得噗噗响,寒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肆虐着将刚冒头的春草。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有些昏暗。
红豆坐在梳妆台前,拿起雕牡丹花青木梳子,将头发拆散,对着镜子慢慢地梳头发。
镜子里的她很瘦, 脖子太纤细,仿佛一只手就能拧断,因先前服用十三寒失血过多, 脸色总是苍白。
红豆旋开青花瓷的胭脂盖,小指蘸了点, 用掌心的温度化开,轻轻地拍在两颊,果然瞧着顺眼不少。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双目含着郁郁之色,心里一疼, 泪珠子竟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你看你, 真是个爱哭包。
红豆拿起帕子, 擦掉眼泪,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侧脸,对着镜子十分耐心道:烟烟,咱们爹妈的仇就要报了, 你难道不欢喜么?~说到这儿,红豆从小碟子里拈起块辣萝卜,扔嘴里嘎嘣嘎嘣嚼,笑道:阿姐给你说个有趣儿的事,那个曹驸马肯定被阉了,捂裆时脸红得就像那猪肝子。
我下午让家奴做了几道狗鞭,可刚端上来就吐了,那味儿实在太膻。
不知是不是又想起那股子味儿,红豆捂着嘴干呕不已,她忙端起杏皮水猛灌了几口,这才将恶心劲儿给压下去。
约莫肚子里真有块肉了,月事到现在都没来过,算着日子也差不多。
本该找个大夫诊脉确认一下,若真有,一副药拿掉就是了。
可身子必定受损,接下来许多事也就有心而无力,做不了了。
阿姐没事,莫担心。
红豆胳膊肘撑在梳妆台面上,对着镜子,笑靥如花。
你从小被关在桐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陪你玩儿,每日要么和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说话,要么就去墙角找蚂蚁、蟋蟀玩过家家。
这下好啦,阿姐给你找了个好朋友,她叫月牙儿,大大的眼,高高的个子,又勤快又忠心,能认字,会管账,还有点拳脚功夫,能把你照顾好。
这些日子我让她学着做你爱吃的菜和点心,还让她给你做了好几件肚兜,对啦,我赌钱赢了好多银子,最近财运真是不错,卫蛟那小杂种还指使着曹文瑞给咱俩送来了房地契、丫头婆子的卖身契还有首饰银钱。
红豆唇角上扬,笑的得意洋洋,忽然,她歪着头,对着镜子有些微怒道:什么,你不稀罕?不要他们的银钱?要阿姐退还给他们?~只见红豆手指点着桌面,秀眉紧蹙,好似在思量着什么,忽尔噗哧一笑,把自己环抱住,像安慰小孩子那般,柔声道:烟烟,你不要生气嘛。
你这样想,这个燕国本来就是咱们的,而今咱们只是拿属于自己东西呀,干嘛不要。
阿姐这些天把房子、钱、忠仆全都给你挣下了,以后再给你找个真心疼你的相公,说到这儿,红豆叹了口气,哽咽道:若是哪日阿姐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呀,晚上要穿着肚兜睡觉,莫要着凉了。
你放心,阿姐不会离开,会一直守护你,谁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我就宰了他。
正在此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随着寒风一起进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高挑胡人姑娘,她穿着银红色厚比甲,绣花棉鞋,鞋边有好些泥,臂弯挎着个青布包袱,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脸儿被冻得通红。
外头真是能冻死人。
月牙儿将门关上,搓着手烤了下火。
随后赶紧抓了把皂豆,在盆里反复洗干净了手,这才提着包袱快步走向红豆。
她拿起青木梳子和发带,像往常那样,帮着姑娘将头发拢好,省得睡觉时压在身下。
今儿出去一整天,我都把那个渊献和尚打听清楚了。
低声说。
红豆歪在四方扶手椅上,闭目养神。
我听你的话,出去将金璎珞拆散了卖掉,买了身男人直裰换上。
先去了月华初上这等热闹地儿,再又去了街上三教九楼混杂的茶肆酒楼,最后又雇了辆马车,去城外的崇光寺瞧了眼那和尚。
月牙儿给自己搬了张小杌子,坐在红豆跟前,低声笑道:去年咱们燕国王城外的崇光寺挖出十几个洞窟,里头不仅有佛像,还有罕见的唐朝佛经写本,什么《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妙法莲华经》和《金光明最胜王经》,其中最珍贵的就是北周时一度盛行的三阶教佛经,具体我也说不上个名堂。
咱们大燕国从老祖宗那会儿就崇信戎神,历代王上都喜欢修佛寺、铸佛像,这下可好,许多禅宗的和尚纷纷来王城整理抄录洞窟佛经,其中就有那渊献。
渊献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出头,天资高、有慧根,样貌更是出类拔萃的好,似乎拳脚功夫也不赖,也难怪琳琅公主倾心于他,若早几年见着,那就没曹驸马什么事儿了。
竟这般好?~红豆撇了撇嘴,十分的不屑。
她随意地翻着月牙儿带回来的包裹,瞧见里头有一身男人直裰、剩下的碎银子还有些熏肉、糖渍山楂等零嘴吃食,心里一暖,脸却板了下来,食指用力戳了下月牙儿的脑门,斥道:谁让你把男人衣裳带回来的,为何不扔在外头,若是班烨老贼和胡媚娘看见了,岂不会怀疑?做事情不干不净,给自己留下这麻烦的尾巴,真是个呆瓜。
我,我,月牙儿不禁委屈,可不知为何,阿姐虽冷着脸骂她,但心里暖暖的,感觉和阿姐关系更好了,其实这冷美人还是蛮关心她的。
你真是没良心,今儿一整天给你跑动跑西,连口水都没喝呢,我还不是心疼咱们的银钱,舍不得丢掉嘛。
哈哈,胆子越发大了,敢跟阿姐顶嘴了呢,不过我喜欢。
红豆笑着起身,给月牙儿倒了杯热茶,随后从包袱里拿出男人直裰,照着镜子比对,拧身催着让月牙儿起身,俩人站在一块儿,照着镜子比个头,女孩撒娇道:我长高了没?~没看出来。
月牙儿抿着嘴偷笑。
多好,姑娘这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天真无邪,还会说说笑笑。
平日里姑娘总是不开心,很少笑,冷硬的像男人,狡猾的像狐狸,只有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时,才会有那么几分温柔,仿佛透过镜子在看什么人。
虽说她的心思智计远远要强过卫蛟和曹文瑞这等小人,并玩弄这些男人于股掌之中,可这样的姑娘更让人心疼。
想到此,月牙儿轻叹了口气,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泪,从怀里掏出本手抄佛经,笑道:今儿去瞧渊献,顺道偷了本他手抄的《妙法莲华经》回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呦,这可是个好东西!红豆一把将佛经抢过来,坐在梳妆台前,就着微弱油灯一页一页翻看。
字体俊秀挺拔,侧锋刚猛有力,几乎透纸而过,都说字如其人,看来这个渊献还真是个文武兼备的奇…和尚了。
红豆收起嘲讽,叫月牙儿去准备笔墨纸砚来,仔细揣摩渊献和尚字的写法,练了几遍,瞧着学的有七八分像了,这才拿出桃花笺,以渊献的口气,给琳琅写了封信。
阿姐,你这是?~月牙儿不禁目瞪口呆,不仅仅是因为红豆在顷刻间就能模仿渊献的字体,更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实在太让人惊愕害怕了。
我自有我的道理。
红豆皱眉,一笔一划地写信,冷不丁冒出句:你是不是特别想杀了卫蛟。
月牙儿咬牙恨道:自然,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
如果我帮你杀他,可是也要你付出性命,你愿不愿意。
月牙儿一愣,付出性命……代价太大了。
可每每想起姊姊被卫蛟抹了脖子,李家被卫氏父子害得满门俱损,她就算拼了命也得报仇。
我愿意。
月牙儿掷地有声。
那就好。
红豆波澜不惊地将最后一笔写好,她扭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女孩,顽皮地眨眨眼,甜甜一笑: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真的死。
你只要记住,听我的话才能复仇。
正在此时,廊子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拐杖点地咚咚声,来人似乎是个瘸子。
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好妹妹,哎呦呦,你真是我的福星啊。
不多时,曹文瑞欢天喜地地推门而入。
谁知太过激动,拐杖没有拄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男人穿着玄色狐皮大氅,厚底红绸皂靴,手里提着个大食盒,满面春风,高兴的嘴角都快要咧到太阳穴了,一瘸一拐地疾步行至红豆跟前,放下食盒,一把将红豆搂抱起来转了几个圈,想要好好亲一下女孩,忽然发现屋子里还站着个婢女,干咳了两声,板着脸,挥手让月牙儿下去。
待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时,曹文瑞坐到椅子上,随后将红豆抱在他大腿上坐好。
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孩,微喘着,狠狠地亲了下去。
小妖女,你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曹文瑞一连亲了十几口,这才停下。
王上夸公子了?~红豆头枕在曹文瑞的胸口,笑着问。
非但夸了,还赏了我一块蟠纹玉璧呢。
曹文瑞得意洋洋,从怀里将玉璧掏出来给红豆看,笑道:今儿进宫请安,王上本不愿见我,我依着妹妹教的话儿,让内侍官去告诉他,我是来回禀琳琅的病情,他这才肯见我。
说了几句闲话后,我就趁机把妹妹说的那两条禀告给王上,他当时就愣住了,黑着脸问我:‘你断不会说出这样厉害的话,说,是谁教你的。
’那公子怎么回王上的。
红豆笑吟吟地问。
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曹文瑞为人量小贪功,哪里肯让别人抢走功劳去;再者琳琅小产的那晚,老东西让卫蛟来赐死她,若曹文瑞说红豆还活着,他的狗鞭估计得再受一刀。
我怕把妹妹牵扯进来,便对王上说:‘儿臣这些年在秘书监校勘坟籍,读了不少史书,尤其喜读《贞观政要》这样的君臣论道之书,晓得养民保民是第一重要的事。
’王上听我说了这话,登时展颜,说我有了长进。
好妹妹,这么多年,他可是头一次对我笑啊。
那后来呢?~红豆不禁鄙夷,可说话声音却温柔。
后来王上还留我用了晚膳,说不会收回我的封地,不光如此,还又赏了我百顷良田呢。
曹文瑞欢喜的都结巴了,他连连抚着红豆的背,叹道:妹妹真真是个女中巾帼,见识如此非凡。
你知道么,班大人今儿也对我刮目相看,还奏请王上,举荐我为户部侍郎,那可是个掌国家财政的正三品大官哪,我、我、我做梦都不敢想。
那公子高兴么?~红豆挑眉一笑。
自然是高兴。
曹文瑞紧紧搂抱住红豆,眼神迷离,幻想着自己今后加官进爵的风光。
从此以后,妹妹就扮作书童跟在我身边,有你给我出主意,还怕日后当不了宰相?~琳琅公主怕是不会允许公子太风光的,您若高升了,会压她一头。
红豆笑着,慢慢给曹文瑞下套。
她敢?~曹文瑞登时大怒,可很快就萎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恨道:她是女皇帝,母夜叉,哪里会允许男人强过她,我,我真想扫除这块拦路石头。
这个也不难办。
红豆从怀里掏出方才写的桃花笺,πDay、整、理π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纸沿儿,笑道:正好妾身也想报了当日羞辱掌嘴之仇,与公子两个长长久久的好下去。
说说你的主意。
曹文瑞收起笑,端坐起来。
从前心里恨琳琅,也只敢通过宝珠丫头暗地里做些小手脚。
可经过今日之事,他对红豆佩服的五体投地,相信有红豆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丫头在,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小丫头说的没错,眼前最重要的,就是除了琳琅这个绊脚石。
公子中午走后,妾身就让侍女月牙儿出去打听公主的那位相好和尚渊献的底细,顺手偷了本他的手抄佛经回来。
红豆将桃花笺递给曹文瑞,笑道:妾身听公子说,琳琅身边丫头、婆子和侍卫不少,不好接近。
那这个好办,咱们便以渊献的口吻和笔迹写一封私邀秘信,约公主单独在崇光寺相见,到时候再下手。
曹文瑞眯着眼,仔细端详桃花笺上的内容,上面寥寥数语:‘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盼与卿寺里秘见,一解相思之苦,渊献字’看到此,曹文瑞心里越发佩服红豆智计无双。
这外头人只知公主入幕之宾无数,曾将渊献这个俊俏和尚养在府里数日,是个风流的主儿。
他们不知的是,自打琳琅见过秃驴后,便再没有招过男宠,还想着休了驸马,让秃驴还俗娶她。
只可惜秃驴一心向佛,断然拒绝。
而今秃驴相邀,琳琅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封信我会买通崇光寺的和尚去送给琳琅,把她弄出去后,接下来怎么做?~曹文瑞这会儿心里只有功名利禄和羞辱之仇,根本想不到其他的了。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红豆搂住曹文瑞的脖子,歪着头,笑得人畜无害:咱们俩动手害琳琅,要把这事嫁祸给那个给你戴了绿帽子的渊献和尚,你觉得行不?~一听见绿帽子二字,曹文瑞更恨了。
终究是你想的周到。
曹文瑞咬牙,狞笑道:一石二鸟,还能把自己摘干净,最好不过了。
但是,咱们还得有个人证。
红豆冷笑了声,一步步引诱曹文瑞:这个人证得是他们卫家能说得上话且有权势的人,而且还得和公子关系也好,妾身见识少,不晓得谁最合适。
卫蛟!曹文瑞脱口而出,有些激动道:大哥哥若是指证秃驴杀人,可比咱们诬告更有用,我真是太聪明了。
是啊,妾身远没有公子考虑的周到。
红豆强忍住笑意,凑到曹文瑞耳边,吹了口气,咬住男人的耳垂,轻轻地咂,将男人弄得意乱情迷,微微喘息了起来。
可是,咱们如何让大哥哥当人证,总得有个由头,让他也出城去崇光寺吧。
曹文瑞手伸进女孩的衣襟里,揉搓着那温软,笑道:你有没有主意?~刚刚你进来,瞧见伺候我的那个丫头了没?~红豆呻.吟着,吻着曹文瑞的下巴,喘道:那丫头的姊姊被卫蛟一刀杀死了,当夜卫蛟也想杀了她,是我冒死阻止才留下了她一条小命。
公子尽可以对卫蛟说,那丫头看着是个不安分的,买了砒.霜不知道要作甚,估摸着是想谋害大哥哥你,务必得斩草除根。
小丫头月牙儿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她家里人烧香点海灯,斩草除根前先在佛祖的蒲团上奸一奸,那乐子可大了。
咱们这位小公爷最是个残忍好色的主儿,那小月牙儿又生的俏丽……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曹文瑞乐得大笑,促狭地斜眼看红豆,轻轻拧着小红豆,挑眉一笑:都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本公子今儿算是开眼界了。
哼,那您就是无毒不丈夫。
红豆扁着嘴,捏了捏男人的鼻梁,娇嗔道:公子还说奴家呢,您还不是偷偷给老婆下毒?咱们俩彼此彼此,天生一对。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三步已经走完了,接下来是新三步,明天见谢谢水墨华年、笙笙、嶙峋、落雨知青辰、月忘、了玉、二牛、ann,灌溉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