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那蛮汉子打呼越响, 庭烟就笑得越直不起腰。
蓦然间, 庭烟发现屋主那双细长的狐狸眼死盯着她的双脚看。
哼,老色鬼!还记得老以前阿娘给她洗脚的时候,就说过:梁国女子地位低,多缠足,叫什么三寸金莲,嚯,生生把女孩儿的脚骨给弄变形了。
好在我闺女是燕人, 不用受那苦楚,瞅瞅,多白嫩漂亮的脚, 你未来夫君是个有福的。
想到此,庭烟羞得耳朵发烧, 她本想赶紧退回屋里,不要叫这没有规矩的屋主再瞧。
可不知怎地,此时她心里竟稳得很, 一点都不怕。
咳咳。
屋主轻咳了两声,做贼心虚地挠了下头皮, 发现眼前这女孩眼睛只痴痴地往一处看, 似乎是个瞎子。
只见这屋主的手在庭烟的眼前晃了晃, 见女孩并没有反应,笑问道:小人冒昧了,敢问您的眼睛?我是个瞎子。
庭烟淡淡一笑。
屋主松了口气,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打量美人, 低声问道:瞧您品貌高贵,不知是哪户官家的小姐?我无父无母,是胡子大叔从老虎嘴里挖出来的瞎子。
庭烟神情悲怆,一本正经道。
她直勾勾地盯着院墙角那株开得正好的老梅,左手伸出来,无辜道:一个问题十两银子,刚才你问了两个,给钱吧。
啊?屋主登时愣住,不禁重新打量这个小姑娘。
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端的明艳动人,眉眼间似有天真稚气,可隐隐又有些狡黠。
屋主不自觉按住怀里揣的昨晚得的金玉首饰,生怕被抢走了。
您可为难小人了,如今天还没大亮,小人哪里给您去换那么多银子哩,这样吧,小人这儿有个好玩的,送与姑娘。
是什么呀。
庭烟愉悦地拍拍手,忙问。
只见屋主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笑道:这里头的粉末是用死人骨头磨成的,又添了些秘药,等天热的时候,你撒一些在院子里,就能看见红红绿绿的鬼火。
好玩好玩。
庭烟接过那小瓷瓶,放进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手依旧伸出,嘴角噙着抹笑:屋主大叔,做人不可以太贪得无厌,我的金镯子和首饰可以给你,但是我家大叔的平安扣不是你能拿的,还我。
这……屋主有些犹豫,本想着再拿什么鸡毛毽子或糖人哄哄这漂亮小瞎子,没想到这姑娘竟不依不饶。
罢了罢了,还给她,万一把屋里那位凶巴巴的汉子闹腾醒来,剩下的东西怕也保不住。
想到此,屋主依依不舍地将平安扣还给女孩,狠狠地跺了下脚,走到隔壁寒屋外头,低声对屋里的小妾道:猪死了,我得去拾掇一下,给两位贵人做顿干烂肉和熬菜,等会儿天大亮,还得割几斤送给李牢头家。
你赶紧起来,伺候小姐梳洗下,小姐眼睛看不见,小心着。
晓得了。
那个小妾赵氏忙答应了。
不多时,庭烟看着从隔壁屋子里走出个白净的妇人,显然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穿着半旧的银红袄儿,嘴上涂着艳红的胭脂,头上还特意带了支银簪子。
而那屋主抱着个大木盆,拿着杀猪尖刀,忙不迭走向圈那边。
姑娘,妾身赵氏有礼了。
赵氏笑着福了一礼,紧走几步过来扶住庭烟,笑道:里头那位官人还在睡,小姐要不去隔壁寒房里梳洗。
好。
庭烟点点头,随着赵氏走,忽然停住脚步,懦懦道:绣鞋还在屋里呢,我看不见,赵姐姐能否帮我去找找?这……赵氏有点犹豫,掩唇笑道:那位大官人还睡着,怕不方便吧。
无碍。
庭烟淡淡一笑:他穿着衣裳睡觉呢。
是,妾身这就去。
赵氏进屋后,庭烟就摸索着倚靠在墙跟前,歪着头朝屋里看。
只见那赵氏端着烛台,低着头进去找到绣鞋,眼里尽是羡慕与贪婪,轻轻抚着鞋子的蜀锦面,瞧见鞋尖那两颗指头般大小的明珠,眼前一亮,迅速摘了一颗去,塞进发髻里。
她抱着鞋往出走,在经过炕的时候忽然停下,探头探脑地瞧魏春山,也不知瞧见了什么,竟羞红了脸,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赵姐姐,找到了么。
呦,姑娘您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哦,没得吓了妾身一跳。
赵氏捂着心口,朝庭烟翻了个白眼。
这妇人蹲下去给女孩穿鞋,面上甚是不屑与鄙夷,可说话的声音却委实恭敬柔顺:等会儿妾身扯一些厚软的棉布,给姑娘缝双袜子。
庭烟淡淡一笑:那可有劳你了。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重重地敲门声响起,来人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人,大声喝道:姐夫,快快开门!我把我姐送来了。
赵氏听见这声音,身子一抖,似乎见到什么可怕的事,连忙扶着庭烟走进隔壁寒屋里,一把将门关紧,吹灭了蜡烛,趴在窗上偷偷往外瞧。
怎么了?庭烟小声问。
此时天色微亮,倒也能瞧得清这间寒屋。
与隔壁的主屋不同,这间屋里甚是寒凉,空荡荡的,只有个老旧的木柜子和一张瘸腿的小凳子,正中间是一架织布机,瞧着这里头住的人地位实在不怎么高啊。
庭烟站在赵氏跟前,笑道:来的是谁,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哼!那赵氏啐了口,尖刻道:那是大娘子的表弟,最是蛮不讲理了。
相公已经快将那毒妇休了,她还敢回来,以为带个男人,我们就怕了?哦?庭烟来了兴致,挽住赵氏的胳膊,笑道:怎么回事,姐姐给我说说嘛,我最爱听故事了。
赵氏见这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与她如此亲昵,心里盘算着:昨晚得了这么些贵重的金银首饰,拆散了卖掉,够他们一家重新换个一进一出的大宅子,可是得好好奉承贵客。
姑娘您不知。
赵氏甚是气恼:我家大娘子是个天煞孤星,把老子娘都给克死了,只有这远方的一个表弟。
她儿子前年掉冰窟窿里死了,整个人都疯了,成日家又哭又闹,惹人厌烦。
她年岁大了不生养,相公便娶了我进门,替朱家传宗接代。
偏生这贱人不安分,嫉恨相公待我好,屡屡刻薄打骂我。
更可气的是,她还常偷了相公的银钱去接济她表弟,也不晓得俩人有什么勾当呢。
前些日子我亲眼瞧见她在屋里和那表弟拉拉扯扯,不成样子,我家相公忍无可忍,打算找个先生写了休书,送与她,让她和心上人好好过去。
这样啊。
庭烟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话。
她顺着破烂的纱窗往出瞧,只见那屋主腰上别着尖刀,两手尽是猪血,一把将大门打开,喝道:不是都说清楚了么,还来作甚。
快快走,我家今儿来客人了,没空招待你们。
只见从大门外猛地冲进来个中等身量的、穿着儒袍的男子,样貌说不上多好,还算文气。
紧随着这儒生走进来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脸儿黄黄的,远不如小妾赵氏貌美,且小腹高高隆起,明显是怀孕了。
出去出去。
屋主连连往出推人,不耐烦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家里来的可是了不得的贵人,若是惊着他们,老子非挤出你小子的牛黄狗宝来。
那儒生表弟毫不畏惧,推搡着姐夫,喝骂道:我姐姐嫁给你这么多年,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了个暗门里出来的窑姐儿对她又打又骂,听那贱人的挑唆,污蔑姐姐偷窃,她还怀着身孕,你大雪天的把她刚出门,还有没有良心?姐姐当年嫁给你,你也就有一床破席子,而今发达了,竟嫌弃糟糠之妻,今儿要么给姐姐赔礼致歉,将那窑姐儿赶出去;要么我就一纸诉状告去官家,让你下大狱子。
呵,你们还有理了?!屋主阴阳怪气地笑了声,上下打量着大腹便便的妻子,冷笑不已:她肚子里怀的指不定是谁的种,老子可不当这活王八。
你少混赖好人!朱家大娘子泣涕涟涟,挡在表弟身前,咬牙哭道:赵氏那贱人呢,你叫她出来,咱们一同上公堂对质去。
上个屁。
屋主挥开妻子,从腰间抽出杀猪刀,冷冷道:赶紧走,休书过两天就送去,等这事儿完了,我就抬了她当大娘子,你们若是再来,我就把你们的丑事嚷出去。
呵呵,我说表弟,你不是穷得连媳妇儿都娶不起么,白捡一老婆还不高兴?无耻!那儒生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眼看着就要和姐夫拼命:分明是你嫌弃了我姐,和那贱人沆瀣一气冤枉她。
是又怎样?屋主手指摸着两撇胡子,无耻地笑。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传来。
紧接着,从上房走出个身量极高的男子,正是魏春山。
只见蛮汉子面带怒色,闷着头大步朝那三人走去。
这凶神恶煞的男人低头瞪着屋主,一句话都没说,抓起屋主的腰带,竟活生生将人举过头顶,怒骂道:好个腌臜无赖,宠妾灭妻,竟如此欺负糟糠,根本不算男人!说话间,魏春山狠狠将屋主扔到地上,拳头如疾风骤雨般朝屋主身上招呼,那屋主吃痛,只是嚎叫求饶,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屎尿屙了一裤子。
许是怕把人打死了,魏春山总算停了手,他抓住屋主的衣襟,像拎死狗一样将屋主提溜起来,喝道:写,你现在就写休书。
你前脚休了老婆,老子后脚就娶了她,这么个好女人跟你了这杂碎十几年,为你操持起家业,你倒不要人家了,简直是王八蛋!站在寒屋里的庭烟见到此,听见此,鼻头不由得酸了,眼泪一个劲儿往下掉。
他,好像能托付终身呀……庭烟将哽咽吞进肚里,一把拉住赵氏的胳膊,闷着头往出走。
院中的几人听见动静,皆抬头,见到她拉着赵氏,又是一愣。
魏春山眉头紧蹙,将屋主扔在地上。
他一手背后,另一手指着上房,喝道:你出来作甚,别掺和这事儿,回去睡觉。
不要。
庭烟扁嘴嘴,一派的天真无邪,她强拖着那早已被魏春山的暴脾气吓软了腿的赵氏,拖到人跟前,这才丢开。
女孩有些畏惧般地拉了拉魏春山的袖子,伸出脚,怯生生道:胡子大叔,我鞋子上的珍珠被人偷走啦,那可是颗难得的海珠,比人还贵呢。
咱们去报官,把那个小贼找到,砍了她的头。
听见这话,赵氏嘤咛一声,瘫软在地。
本想装晕,谁料发髻偏偏松散掉,那个明晃晃的海珠顺着黑发滚出来,竟来了个人赃俱获。
赵氏吓得连忙抓起海珠,吞进口里,强行咽下。
你以为引进肚子里,就拿你没法子了?庭烟用食指顶起鼻子,冲赵氏扮猪脸,顽皮一笑:胡子大叔拿尖刀剖开你的腹,将珠子掏出来,你完啦坏女人。
哼!魏春山重重地冷哼了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屋主,冷声喝道:小子,如今人赃并获,老子又不是没给你钱财,你家这贱人还偷,简直恶心。
你且说说,如今怎么办?是是是。
屋主挣扎着爬到老婆和大表舅跟前,他心里晓得,遇到了爱管闲事的主儿,况且,万一这凶神一怒之下把钱财收回去,那他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此,屋主连连磕头,哭天抹泪道:娘子、表弟,我被猪油蒙了心,信了那贱人的鬼话,让娘子受了好大的委屈。
我改!肯定改,我立马将这贱人送走,让她哪儿来回哪儿去,咱们以后安安生生过日子。
那大娘子见相公如此,心一软,便要去扶。
还是她表弟人聪明,拦住姐姐。
只见这儒生给魏春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儒礼,哽咽道:晚生家事,幸得大相公和姑娘主持公道,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是……只是你怕屋主大哥今儿暂且服软,以后死性不改?庭烟冲地上跪着的那对渣男恶女吐舌头,她倚靠在魏春山身边,天真道:莫要怕,兀那老儒生,你可知大燕国谁最有权势?那儒生一愣:自然是掌左右龙武军的班大人。
对呀。
庭烟顽皮一笑,将平安扣扔给那儒生:我是班烨的小姨,他什么都听我的,不信你就拿着这玉去找他,他认得的。
今后屋主大哥要是再欺负老婆,就让我那老外甥打他的屁股。
听见班烨两个字,那屋主吓得差点咬掉舌头。
感情昨晚接待的贵客,竟是班大人的亲戚,那可了不得了,班大人的威名谁人不知,谁又能得罪的起。
想到此,屋主闷哼了声,竟给活活吓晕了过去。
脓包。
庭烟撇撇嘴。
她丢开魏春山的袖子,小跑着到墙角,看着眼前的红梅,点点花瓣,好似红豆。
女孩心里一动,折下开得最艳的一支,转身走向魏春山。
胡子大叔,我问你个事。
问。
魏春山沉声道。
你方才让屋主休妻,说要娶了那女人和她的孩子,可是真的?庭烟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仰头,看着高大英俊的男人,问:这对我很重要,是不是真的?魏春山啐了口,暗骂:自然是假的。
心里如此想,可这男人仍傲着,下巴微抬,哼道:自然是真的。
屋主大哥和他老婆和好了,你不用娶她。
庭烟粲然一笑,忍住右肩的疼痛,双手将梅花举起,看着男人,目光灼灼:你娶我吧,我喜欢你。
你!魏春山登时愣住,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般直白大胆的女子,老脸也不禁红了,好在人黑,倒也瞧不出来。
你……魏春山忽然皱眉,弯腰凑近了女孩,惊道:你的眼睛能看见?庭烟抿唇微笑,点头:我的眼睛,只愿看见我想看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财神的生日?祝大家19年都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