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媚娘的话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 宛如一记惊雷,在班烨耳畔炸响, 直炸的他双耳发聩,耳鸣阵阵,几乎无法听声。
他只见到胡媚娘立在桌前,嘴巴一张一合,又对他说了一些什么,可他却半点声响也听不到, 身上从内之外冒着寒意,仿佛又回到了三九天的寒冬。
烟烟有身孕了。
一个月的身孕,那不正是她小产后身体刚刚恢复的那几天怀上的吗?不要说是那几天, 这两个月来,他都一直陪在庭烟身边, 日日夜夜,跟她颠鸾倒凤。
他的烟烟从未有机会踏出过桐宫半步。
至于魏春山, 那天翻进寝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寝殿里, 魏春山与烟烟都说了什么,他习武多年, 耳力非常,在殿外听得真真切切。
魏春山根本没有机会碰烟烟。
烟烟,断然不可能独自怀孕,那她肚子的孩子不就是……他不想承认。
可是铁打的事实,这样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
烟烟怀了他的孩子, 那之前烟烟的第一个孩子……岂非是他亲手弑儿,一掌断送他跟烟烟的第一个骨肉?挺直的脊背立刻垮塌下来,班烨嘭地一声,重重靠向身后的椅背,体内的寒意愈发重了,整个人如坠冰窖,掌心冒出的冷汗已经将手心里捏的密笺浸湿。
为何会这样?竟然会这样?一时间,庭烟声泪俱下地拍打他,控诉他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她血流如注的惨绝模样,她失去孩子后痛心疾首追问他的模样……皆像一把把匕首,狠狠刺入了胸膛。
看到班烨面沉似铁,满眼惊痛的模样,胡媚娘更是战战兢兢,犹豫道:三哥,我,我先前可是提醒过你庭烟怕怀的是你……她说到这里,见班烨收紧铁拳,双手指节捏的咯咯作响,立刻改口,我是来请示,庭烟此胎该如何处理……她身子尚未完好,此胎恐怕不稳,有小产之兆……桐宫。
春日下的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树冠已经郁郁葱葱。
光线映照下来,树下的宫砖光阴斑驳。
庭烟穿着轻薄的月白色裙衫,正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根绿茸茸的狗尾草,在逗弄刚从蚂蚁洞里爬出来的蚂蚁。
贞在一旁端着一盆时令果子,爱怜地怪嗔着:都多大人了,还玩那些个没名堂的,快点吃些果子吧。
不急不急,我再玩一会就吃了。
你先放一旁罢。
庭烟头也不抬地对立在身后的贞摆了摆手。
贞走上前,正要开口,虚掩的宫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门外一众侍卫停在了宫门外,只有一人抬步,缓缓走进了院子。
大人……瞧见进来的男人,贞马上就要俯身行礼。
那人却立刻抬手,对贞挥了一挥。
贞立刻会意,将果子放下,恭敬的退了出去。
桐宫就只剩下这两个人。
男人瞧见庭烟还蹲在树下,拿着狗尾草在地上忙乎,立刻走上前去,俯下身子,一双手臂从后伸出,轻轻揽住了庭烟的腰身,低下头,在庭烟耳畔柔声道:烟烟,莫要蹲在地上了。
大伴抱你去榻上坐着。
大伴你可算来了,这都憋闷死了,我一个人好没趣儿呀。
庭烟知道是班烨抱着自己,扔掉手里的狗尾草,像是一只小奶猫似得,在他圈着的动作下磨磨蹭蹭的转过身去,饱满的胸口贴着班烨健硕的胸膛,双手勾在班烨脖子上,撅着小嘴万分委屈地念叨着,你又不能时刻陪我,还总留我一个人在桐宫,又不让我出去乱跑,我真的好憋闷,你就不能带我出去玩儿吗?烟烟,班烨垂眸,瞧着她澄澈如水的眸子,看她眼底经晶莹透亮的不带半分杂质,忍不住皱起眉,眼尾跟着哀伤的垂下,很轻很慢地道了一句,你受苦了。
他圈在她腰间的手上移,转而摸向了她莹润的脸颊,指腹慢慢地从脸颊点触到她的鬓角,轻轻地补充道,是我,让你受苦了。
大伴,你今日是怎么了?察觉到班烨的异样,庭烟不解地眨眨眼,瞅着眼前一脸哀痛的男人,对他眼底漫出的复杂眼神十分不懂,你是不开心吗?是不是因为烟烟玩这些没名堂的?她说到这里,面有急色,抓着他的手急忙道:我以后再也不玩啦,你别生气了,我学女红,学品茶还不成吗?但是不要学写字,我不喜欢。
烟烟没有错,错的都是大伴。
班烨眉头蹙的更深,眸中全是凄苦之色,苦笑道,是我错了太多。
我不该那样待你。
你之前怪我怨我,都是我该受的。
大伴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不懂啊。
庭烟眼底的疑惑更甚。
烟烟,你知道为什么大伴不许你出去么?班烨已经摸到她的发髻,手指灵巧的替她打理着已经玩散的垂鬂。
庭烟立刻不快地垂下头来,恹恹地道,因为王上不许我出去,我知道,他就把我当个小狗一样养着罢了,从未拿我当过公主。
大伴你说过,我若乱跑出去,惹恼了王上,会死的。
从此往后,就不同了。
你很快就能正大光明的走出桐宫了。
你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再也不会有人拘着你了。
大伴会为你,向王上讨回公道。
大伴会让我们烟烟,做燕国最尊贵的人。
班烨一边说着,薄唇慢慢扬起一抹弧度,笑的温柔极了。
真的吗?庭烟立马抬起头,惊喜地瞧着班烨,你可不许骗我。
不骗。
班烨温柔地笑着,黑眸忽然又明亮起来,眼底的复杂之色消失不见,转而升起了琉璃似得光彩,轻声询问,烟烟,你先前不是说愿意嫁给大伴,做大伴的妻子吗?庭烟忙不迭地点头。
班烨那颗冰冷的心又逐渐温暖起来,郑重询问,你可愿意,给大伴生一个孩子?愿意愿意!庭烟嬉笑着点头,话语却说得格外认真,贞说过,女子嫁给夫婿,总要生个小娃娃才算圆满。
烟烟喜欢大伴,想给大伴生孩子,想跟大伴圆满!以后有了小娃娃陪我玩儿,我就再也不寂寞了。
那便好。
班烨抬起双手,动作温柔的捧住了庭烟的小脸,低下头,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落下了轻柔一吻,烟烟,大伴也想跟你圆满。
之前让你受的那些苦,以后大伴再也不会让你经历了。
之前,他已然做了那么多错误的决定。
唯独有一样,他做对了。
那便是,留下了唐林的性命。
没有人能在他身边弄鬼,九年前在豫州象姑馆初次见到唐林,他就知道,这个少年绝非池中之物。
因为,唐林和他实在太像了,身上有仇恨、隐忍、狡诈还有狠厉的气息。
唐林一直把自己隐藏的很好,顺从地服侍他,不漏一丝破绽。
他查不出唐林是哪方势力,还是前不久,庭烟双目失明,唐林太过担心,才露出尾巴,原来他是烟烟的哥哥,前朝太子卫虹。
真好啊,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孩子,九年了,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亲妹妹,愣是一句话不说;见到公子询给庭烟吃极乐丹,当作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孤云寄前不久无端出现在燕国,紧接着,卫蛟的尸体就失踪了,随后,公子询再也没了顾忌,起兵反了,直接从燕国分裂出去,打着前太子卫虹的旗号,倚仗着孤云寄太清教的势力财力,自立为帝,起兵讨伐无道暴君。
为什么孤云寄会和魏春山拼酒;为什么孤云寄会把青云令赠给庭烟;为什么好端端的燕国公主和亲的对象竟变成了魏春山,明白了,明白了,孤云寄道长的身份不止一个……纪勋!早知道太清教手眼通天,与豫州赵家和各路官员交好,暗自吞了几个州县的数年的两税,并与地方、朝廷官员上下联动,刮干净了赵家巨万家财。
要钱作甚,全都为了唐林,为了复国。
那赵煜费尽心机要报仇,竟不知,真正的仇人,会是孤云寄这党人。
厉害!先前他还不懂,怎么一个身子会住两个姑娘。
如今,他明白了,烟烟自幼生长在如此危险之地,一方面要装傻充愣来保全自己,另一方面,她要活下去,就得变强。
所以,她会背着他学认字、读书,偷他的秘籍;所以她会看上魏春山,想要倚仗这个大靠山。
一切的一切,只就是要亲手复仇,然后,永远离开他。
是啊,无论庭烟还是红豆,都恨他,厌他,一眼都不想见他。
她没有朋友、亲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拥抱自己。
十二弟渊献说的没错,庭烟就是红豆,红豆就是庭烟。
所以在得知唐林前朝余孽之后,他并没有同以往那样下令诛杀唐林。
而是命人将唐林囚禁起来,他本是想等合适时机,将唐林送到主子手里。
如今,他改主意了。
半个月后。
春日风光好,桐宫的那颗老槐树已经盛开了满树槐花,香味甚浓,嫩绿的枝头间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槐花。
庭烟已经出现了害喜的症状,食欲不振,晨起作呕,口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看到什么油腻的荤菜,不要说吃了,只是看一眼,就是一阵呕吐。
从前不爱吃的酸辣,此刻却顿顿不离。
爱吃的倒也不是什么名贵菜品,只喜欢吃一些凉拌的菜式,什么凉拌白萝卜,酸辣三丝,凉拌黄瓜片。
都要放足足的香醋和辣子,才吃得下。
班烨看她这般,虽然开心她有了身孕,却也忧愁她现在饮食这样挑剔,还不肯多吃,每天只吃一碗米饭,或者清粥,就再也不肯吃了,荤菜几乎不吃,就抱着水果凉菜,吃的开心。
虽然胡媚娘说过,此乃女子害喜正常现象,不需格外忧心。
待怀胎三月之后,便会饮食如常,甚至一日多餐。
可他仍是不放心。
庭烟这般挑食,身子之前有那样羸弱,如何能带的住腹中的孩子。
他每天都哄着她进膳,像是带孩子似得,一口一口的喂着。
若是庭烟闹气,不肯吃了,他只差跪在地上求她张嘴吃了。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庭烟肚子里的孩子越坐越稳,班烨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不能让庭烟,在这一方小小的桐宫里待产,连桐宫大门都不得出,只能天天憋闷在这里。
他说过,要让庭烟做燕国最尊贵的人。
他要让自己跟庭烟的孩子,不再重蹈覆辙,一降生,就有最尊贵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