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
燕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朝野之间议论纷纷。
原本励精图治的燕王忽然沉迷女色,疏于朝政。
传言, 近些日王上一直总是招幸先前魏春山大将军带来的三位梁国宗室美人,期间所有军政全部由班烨代为处理。
传言,那三位美人一时兴起,不知给王上吃了什么东西,王上当即昏死过去,至今仍未清醒。
那三名美人被当场发落杖毙。
而这件事, 事关皇室颜面,被班烨一力掩盖,只说燕王是突发恶疾。
再后, 王上的两个儿子一直侍疾在侧,已经许久未出宫了, 东宫六率的兵符不知怎么也落在了班大人手里,他以王太子的名义, 下旨召了许多卫氏王室宗亲和重臣进宫。
可进去的,都没有再出来。
朝野哗然, 王上刚刚失去爱女琳琅公主,且多年来几乎只与班大人亲近, 怎会忽然沉迷女色。
即使怀疑,可谁都不敢说出来。
外有公子询铁骑气势汹汹逼来,内有班大人左右龙武军及东宫六率军掌控王城,哎,自打九年前卫氏皇室自相残杀开始, 这种随时变天的把戏,还奇怪么。
还是当富贵闲人的好,不论谁掌权,总不至于丢掉性命。
桐宫依旧安静,仿佛一片世外桃源。
梳妆台前坐了个貌美恬静的女孩,她的脸色不太好,病弱之气十分明显;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时而灵动,时而却如瞎子般黯然失色,总是泛着抹忧色。
庭烟已经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秀眉紧蹙,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终于轻轻唤了声:姐姐?女孩痛苦地摇了摇头,她依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要想啦,仔细头疼。
贞瞅了眼庭烟,嗔怪道。
她从柜子里拿出条秋香色的披风,又从锦盒里切了片从‘登流眉国’传来的绝品香,点燃后,放进错金博山炉里,霎时间满屋清香,让人闻之欲醉。
贞快步走过去,将披风披在庭烟身上,低头一看,烟儿的腰身似乎粗了些,可其他地方依旧纤细。
妇人忍不住,又开始落泪,偷偷看了圈,见没人,又开始絮叨:天杀的狗贼,当日把我儿从宫里带出去,竟没存好心,她还是个孩子啊,这半年里竟有了两次身子。
说到这儿,贞用袖子抹掉泪,搂住庭烟,哽咽不已:听说你三叔和太清教的一帮臭道士打着你哥哥太子虹的旗号起兵了,已经连克数十城,厉害得很哪。
哥哥……庭烟喃喃自语,疑惑问道:什么太子虹,我怎么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正好呢。
贞啐了口,恨恨道:你哥早在九年前就死了,哪里又冒出来个卫虹。
不用问了,肯定是你那没良心的三叔随便找了个人,冒充你哥的,为的就是集结前朝旧臣,壮大声势。
哼,若你哥真活着,怎么会眼瞧着亲妹妹身陷囹圄,受尽欺辱呢。
我呀,就只盼着咱娘俩能忍气吞声活到你三叔攻下王城。
这么多年,你也算听他的话,到时候他定然得给你个说法,或是把你送到魏春山跟前,或是给你块封地,总之要离了班烨那混账羔子。
说起魏春山,阿娘心里就疼得不行,听说那是个顶天立地的真男人,原本你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谁料梁帝那老不死的忽然赐婚,这说明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
哎,到最后怎么便宜了秋穆陵那个小娼妇,顶了你的身份,坐进了将军府里。
魏将军……我,我是牙,牙签?庭烟喃喃自语。
自从停了无忧散后,她就开始乱做梦,有时候梦见和她一模一样,穿着红衣服的狡诈狠厉女子;有时候梦见小唐哥给她的脚腕系银铃;有时候梦见一个左手拿拂尘,右手拿长剑的清俊道士;都是断断续续的,可是,有个身量高大的男人总是梦的很清楚,他很英俊呢,下巴有胡茬,头上绑着玄色护额……总觉得这个什么魏将军欠她个承诺,究竟是什么,就是想不起。
每次梦醒,她都心有余悸,口里念叨着:往事如烟。
正在此时,从屏风后头转出个高挑的胡女,正是月牙儿。
月牙儿本就是官家出来的丫头,在宫里又待了许久,越发沉稳老持了。
她瞧着庭烟那天真无辜的样子,忍不住扑簌簌地掉泪,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叹道:若是红豆姐姐在,断不会到如此绝境,她定会拿准主意,打掉这个孽。
孽种二字,月牙儿没敢说出口。
当日她被班大人带进宫去伺候小公主,见到庭烟时也是诧异万分,原来世上真有一个身子住两姐妹的事情,二人行事性格完全不一样。
还记得先前同红豆阿姐相处的那段日子,阿姐给她说了好多关于庭烟的事,百般嘱咐她,要照顾好庭烟。
可她竟将小公主照顾到这般田地……哎,她辜负了阿姐,只盼着阿姐再度醒过来,好给她跪着自尽谢罪的机会。
你们不要抱怨啦。
庭烟扁扁嘴,一会儿看着贞,一会儿又看着月牙儿,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嘘的动作,低声道:若是让大伴知道,你们又得受刑。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中年太监走进来,恭恭敬敬地给庭烟行了个大礼,让随从端着漆盘进来,说:班大人这会儿在汉阳殿伴驾,让老奴来请小姐过去,对了,大人还让小姐换上先王后纪氏的冠服,说有好玩儿的事瞧哩。
好玩的事?庭烟茫然,大伴为何要她换上母后的衣服,他想要做什么?虽说已经到了初夏,日头也高悬当空,可王宫里仍冷嗖嗖的,时不时就从长街里吹来阵穿堂阴风,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白头宫女的幽咽声。
坐在软轿上的庭烟不禁将披风裹紧了些,先前听贞讲故事,说宫里是最繁华富丽的地方,也是最爱闹鬼的地方,这里的每块砖上都染了血,每棵树下都埋着枉死的冤魂。
一路走过来,王宫似乎有些不一样,空荡荡的,没有半点生气,披坚执锐的侍卫们穿梭在长廊和花园子里,一个个目光如箭,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难不成真像贞说的,大伴已经成了这座王城的主人,成了如假包换的新燕王了?汉阳殿外守着更多将士,瞧着都凶神恶煞得很,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庭烟有些害怕了,若不是贞在跟前扶着,她早都脚软摔倒了。
才刚进去,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就迎面扑来,四下看去,殿里极尽奢华,所摆放的物件儿都是稀世珍宝,更令人惊奇的是,墙上挂了十副春画,笔法精妙细腻,十副画十种姿势,二体痴缠在一起,让人不禁面红耳赤。
可总觉得哪儿有点奇怪。
庭烟不禁再次看去,恍然大悟,原来画上并非男女欢好,而是两个男人……朝前看去,此时内殿倒是有不少人。
班烨高坐在四方扶手椅上,他穿着玄色补服,脚蹬鹿皮靴,神色怡然自得,正端着盏茶,在他腿边跪着个清秀的少年,唐林。
此时,唐林手脚都戴了指头粗的铁链,腕子的皮被磨掉了一层,瞧着血肉模糊的,人瘦了几圈,可依旧平稳从容,嘴角似乎还带着抹笑,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桎梏。
大伴。
庭烟脆生生叫人,欢快地跑了过去,孩子般冲到男人怀里,也不在意别人侧目,堂而皇之搂住班烨的脖子,小声问:干嘛要我来这里,好臭啊。
自然是有乐子瞧。
班烨莞尔浅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她穿着先王后纪氏的吉服,头上戴着凤冠,额间贴了翠羽花子,唇上点了正红口脂,行动间气质蹁跹,举手投足尽是风华,全然没有稚气,倒真像个王后。
好看。
班烨紧紧握住女孩的手,不愿放开,他瞅了眼床榻,柔声道:丫头,你知道床上躺的是谁么?王上。
庭烟小声答,不知怎的,心里隐隐有股恨意泛上来,手也开始抖。
还是想不起,只要想王上,脑子里就是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就像被关在上了锁的柜子里,好绝望。
是呀,王上生了重病,昏睡了好久呢。
班烨古怪一笑,挥了挥手。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立马会意,端上来个火盆,摆在殿门口,往里头投了好些苍术。
等香焚起后,两个穿吉服的太医院院判一前一后跨过火盆,这是宫里的规矩,意为驱除邪秽。
两位院判低头行至龙床前,一人先行诊王上的左脉,另一人诊右脉,对调再次诊过,二人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直往下掉,跪倒在地,颤声道:回,回大人的话,王上喜饮附子茶,前些日子宠幸美人,食了肉苁蓉,这肉苁蓉是群马交合后,精.液滴到木上而生的药,最是能壮阳,人食后燥热不已,血气翻涌,与,与附子相冲。
王上大约,大约要龙驭宾天了。
哦。
班烨拧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怡然,似乎很满意太医的回话。
那,我王还有救么。
两名太医伏在地上,两股瑟瑟打颤,不敢回话。
哎!班烨摇头,叹了口气,眸中满是悲痛之色,笑道:那,本座还想跟王上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院判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嘶哑:回大人,大约下几针,王上就能醒过来。
是啊,他这个院判的医术远没有班大人强,班大人说王上垂危,三更要驾崩,王上绝拖不过五更;班大人说王上还能喘口气儿,那王上的魂儿就算到了阎罗殿门口,也都能给拉回来。
想到此,院判的手心又冒了汗,他使劲儿在下裳擦,硬着头皮,上前去给王上扎针熏艾。
只听一声闷哼,塌上的躺着的燕王卫逢似乎转醒,他艰难地扭过头,眼睛半眯半睁着,仿佛离死只差一口气,忽然,燕王瞧见站在不远处的庭烟,倒吸了口冷气,竟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的胳膊颤巍巍地抬起了,眸中似有惊恐,又似有思慕。
多少年了,他竟还能再见到这张脸。
男人泪眼盈盈,哽咽不已:兰,兰若姐姐,你活了?你来见我,可是原谅我了?作者有话要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二更来了!我乌拉那拉夜夜居然会写二更,哈哈哈哈!【都在问男主的问题 ,那我就在这里统一说明一下。
追过我的文的读者都知道我的尿性,就是女主的故事,男一男二男三……很多,形形色色。
《晚冬》里,吴远山、公子、黑鬼,小叔……如果按照戏份轻重排男主,还真不一定是谁。
咱只看庭烟的故事,怎样?留言吧,本章发红包~】先前为了准备下本文,翻阅了好多明朝风俗资料,这章正好用上,分享给你们。
注1.关于王上的病及用药:谢肇淛《五杂组》:凡气逆者,皆火也。
附子入口,必死无疑。
注2:明朝凡事皇帝身体不适,就下旨传放御药,至日,四人或六人穿着吉服入宫,不论冬夏,必定要在殿门之内设一盆炭火,中间焚烧一些苍术一类的杂香,人人从盆上跨入。
叩头完毕,第一员屈膝跪下,替皇帝左手诊脉,第二员跪下替皇帝诊右脉,然后互相调换,重新诊脉。
完毕后,各自将皇帝的病情大略当着皇帝的面说清楚,然后推倒外面的圣济殿,计药开方,具本上奏。
御药房根据这方子抓药,用金罐熬药,熬好之后,罐口必须分箴,上面写着‘御药谨封’四字,再进奉给皇帝喝药。
凡事宫中后妃或是女孩儿有病,轻者在乾清宫诊脉,如果病重,才允许白昼到房间看视,但还是不许在夜里唤医士进宫。
宫中后妃有病之后,等到由御药房将方脉科、小儿科或外科等医生传到。
诊病之时,必须要监官、门官、局官各一员,当值的太监三名、老妇二名,在他们的陪同下,医生才能入宫看病。